柏军

2014-07-21 17:22 | 作者:往事如风 | 散文吧首发

我叫兰兰,我本有一个幸福的家,美丽的女儿嫁人了,高大粗壮的丈夫是我的保护神,不想变故发生在我四十七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随柏军去西北的一个露天煤矿打工,我在矿上帮忙后勤做饭,柏军在矿上采煤,露天煤矿比井下煤矿安全系数要高很多,虽说是打工,我们依然很满足,麻将是我平生除了吃饭睡觉之外的唯一嗜好。那个周末,工友们三缺一我去凑了把手, 柏军就在我们打麻将的临时工棚里贴着墙根睡着了,工棚外的大已经下了整整一又多半天了,工棚里也滴滴嗒嗒地小雨如柱,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热火朝天的麻将热情,桌上撑起油布遮着雨,昏黄的白炽灯下烟雾燎绕。

“东风” 。

“吃了,等的就是这口” 。

“西风”。

“和了。”我的牌风头正劲,等着全部的风头牌,我的手气也好极了,缺什么牌来什么牌,少什么别人给我上什么,我渐入佳境,桌边上的毛票堆成了一个小山,突然灯绳一晃悠,天似乎黑了下来,轰的一声闷响,雨水和着泥浆溅满了我的周身,我倒在泥水中,只 听得耳盼不是人声的喊叫:“不好了,墙山泡塌了,快点救人!”

睡在墙根的柏军就这样没了,和他一起走的还有四川的一个工友,大雨停了,柏军被工友们从泥里扒出来时,已经认不出来了,鼻孔里、耳朵里、嘴巴里都灌满了泥浆。“柏军,你啥时弄得这么脏?”我抱着我的 柏军,工友们帮忙打回来水,我一点点清掉他脸上、鼻孔里、睫毛上、嘴巴里的泥,给他洗净头发,这才是我英俊的柏军。

“柏军,你醒醒,别睡了,你睡了很久了。”

“你怎么还睡,柏军,起来该上工了。”

“柏军——”

“姑,你吃点东西,姑,你别这么折磨自己了。”

“姑,你守了两天了,姑,姑夫走了……”眼前的是侄儿虎子和庆子。

“虎子、庆子,你们啥时来的,我让你姑夫给你们打酒去。”

“姑……”,虎子庆子抱着我嚎啕大哭,脚下一软,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周围围满了远道赶来的亲人,我的柏军真的走了吗?

“柏军——”,我挣扎着,爬到柏军身上,放声大哭,半晌——

“姑,姑,别哭了,咱得商量一下,找矿上要赔偿和姑夫下葬的事了。”

“全凭你们拿主意吧。”

我已经不是我,又肿又涩的眼里只有我那睡着的不再起来的柏军。饿了就吃一口,困了就伏在柏军身边迷瞪一会。

五月的西北天,昼夜温差还是很大,晚上冻得人直哆嗦,晌午的时候,太阳火辣辣地烤的人直掉汗珠子。我的世界里已没有时间的概念,只听嫂子们在一旁说,那个四川的工友家属,矿上给了60万,不管发送已火化出殡了,我的侄子们找了一帮黑道上的朋友,在门外堵住了矿上领导的家门,矿上最后给了一百万,余外给了十万块钱丧葬费。下葬那天侄子和他们的朋友浩浩荡荡的车队有几公里长,矿长白衣白帽亲自扶棺给 柏军送行。

“柏军,走好——,柏军,你狠心丢下我和闰女就自己走了——”一身缟素的我又哭晕了过去。

柏军下葬的时候正是外孙女丑妞出生的时刻,我们有后了。

送走了柏军,我给每位来送行的亲朋一万块钱路费,送走了来奔丧的亲朋,我住到了哥哥家。我们一直瞒着女儿,她快生了,就让她安安稳稳地做妈妈吧。

嫂子端茶倒水,陪我聊天解闷,我却时常愣在那里,恍惚着发呆,我似乎总能看见柏军远远地向我招手,“兰兰,来”,只是脸庞初时清楚,渐渐地越来越模糊。那些日子里,我的觉越来越少,年轻时的情景总在我眼前晃啊晃的。

那一年我们都十八岁,我穿着白衬衫,纯蓝的学生裙,扎着两条学生辫,清秀的面庞,大大的眼睛,班里的同学和我关系都很好,同学们都叫我班花。我们的学校建在山脚下,是推平了坟场建起来的。和我同桌的陈晓声是我最好的学伴,他学习好,肯帮助人,我缺的复习资料,他都会想尽办法给我弄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相对闭塞的东北矿山里,我们两个还是有望上大学的。柏军是班上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之一,历史课上,老师问同学们“古代类人猿和现代人都有什么区别,陈晓声你来回答”。

“古代类人猿能直立行走和会使用工具,面部特征和现代人类还有明显不同——”

“不对,老师,古代类人猿是一身毛,现代人没有那么多毛。”柏军站起来抢答,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无奈地摇摇头。

我们三人都住在离学校较远的山的另一端,每天上学放学都得翻过山梁,山路两旁的松树林里还若隐若现地有许多新坟旧墓,还有露出了朽棺、白骨的无人打理的坟场,每天都是陈晓声和我一起上学放学,我自己是不敢走这段阴森恐怖的山路的。

清瘦俊朗的晓声内向而富有才气,捣蛋的柏军总是在离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我们,每个周末休息时,柏军都会早早地来帮我挑水。父母45岁上才有了我,哥哥姐姐都成家了,父母老了担不动水了,每天早晨我都要早早起来,挑满水缸再去上学, 柏军不知怎么知道的,起初是同末一大早来帮忙,后来每天早晨五点钟天刚蒙蒙亮就来帮我挑水,至少五挑水才能盛满家里那口大大的泥缸。

晓声渐渐不来找我上学放学了,他的脸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问他,他也不说,只是偷偷地往我书桌里放复习资料,话也不敢和我多说几句。柏军却愈加殷勤地刚刚巧地出现在我放学的路上,遇到我便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夕阳的余辉洒满弯弯的山路,空气里弥漫着松针、松油的清香,山脚下袅袅的炊烟招唤着我们快点归家,我们长长的剪影写满归家的山路。

最近几天总觉得身后有个影子跟着我,但猛回头时,却并没发现有人。这一天,我故意让柏军走在前面,我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却偷偷向身后望去,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一闪,是陈晓声。

“晓声,是你吗?”我回头向他喊着。

“我……”陈晓声悄悄从一棵树旁闪出来,望了望前面正吹胡子瞪眼睛的柏军。

“别管他,来”,我拉过晓声的手,“怎么了?”

他挣脱我的手,“我要回山东老家了”,妈妈要我回山东上学,高考时再回来。”

“可就剩一年了就高考了,你这会回去跟得上吗?听说山东分数可不低。”

“所以回去学,回来考试。”

“那你多保重。”

“嗯,这个给你。”晓声从书包里掏出两本复习资料,一本崭新的漆皮日记本塞到我手里,低着头转过身跑下山去,却有两滴泪打湿了日记本的封面。

我有一年多再没有见到晓声的影子,只断断续续从同学那里得知他的一些消息,晓声回山东后,学业跟的不是很好,消沉抑郁,回来也没考上大学,高考后又回山东复读去了。

柏军依旧打架斗殴,坏点子频出,考大学自然没有指望,只是每天鞍前马后成了我的影子。晓声走了,我的心似乎也空了,学业也没精打采地落下来,高考我和柏军都落榜了。我跟着二姐卖起了布料,新进什么布料,二姐就给我做身新衣服,我穿什么料子,什么料子几天一匹布就卖得精光。市场上的人都说:“兰兰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什么好看,披个麻袋片,麻袋片也得被卖光了。”二姐于是只负责进货,把整个摊子都交给我打理。

柏军买了台“蹦蹦三轮车”,烧油的,一开起来冒着黑烟浑身突突,跟跳蹦蹦床似的,后面有个车斗,矿里矿外的拉脚跑运输。“一元了一元了,上车一元到矿里了啊。”柏军卖力地哟喝着,在阳光照耀下,汗水象颗颗细密的珍珠贴紧他壮实的肌肉块。有把子浑力气、傻愣蛮力,他楞是掘出了第一桶金,先后换了一辆四轮车,一辆小公共面包车。八四年我们结婚了,二姐陪送我一台29寸的大彩电,一台录音机,一辆自行车,那个时候这可是稀罕的三大件,没有几家能有的。转过年我们的女儿墨兰出生了,我们的小日子也红红火火,陈晓声也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陈晓声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措不及防,柏军那一天很早就出车走了,当我也正要锁门上市场出摊时,陈晓声推门闪了进来,我一楞。

“晓声,你怎么来了?”

“我在你家附近盯你几天了,看你把孩子送你婆婆家就一路跟过来了。”

我居然忘了晓声家本就是婆婆家的近邻。

“兰兰,跟我走吧,我要娶你,舍不得孩子的话就带上孩子我们一起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向门外拉我。

“晓声,你疯了。”我使劲想甩掉他的手,却怎么也无法挣脱他有力的大手,这几年他粗壮了许多,结实了许多。

“兰兰,你知道这几年我过的什么日子吗?我有多少个夜晚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我考上大学了,我现在毕业了,马上分配工作,你跟我走吧,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晓声,你冷静点”,我挣扎着。

“你他妈的——”,突然一个声音雷一样响起,一个电炮砸向晓声的面部,眼镜立时跌了个稀碎,晓声的面部血泪模糊,闻讯赶来的晓声和柏军家人拉开了他们,晓声被家人拉走了。

“我他妈早看他鬼鬼祟祟在家口转悠,没安好心。”

“兰兰,你个混蛋”,他解下裤腰带向我抽过来,我哭着躲闪着,还是被抽得周身淤青。

“你浑蛋”,哭喊着的婆婆哪拉得住倔驴一样粗壮的儿子。

柏军哭着打累了,却一头扎进水缸里,婆婆向外拉他,他却把齐腰深的水缸给扑倒了,顿时扑腾腾地水淌满了一地,瓦缸碎片也碎了一地,他也结实实地躺在水泊中,哼哼着耍起了横。

晓声还是走了,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柏军越来越胖,满脸油亮的横肉,越发饱满宽厚的唇微微翘起,也越来越喜欢喝啤酒,吃肉。每天收车回来买几斤牛肉或羊肉打上个鸡蛋,串牛肉或羊肉丸子汤喝,几瓶啤酒下肚和她姑娘的话痨就开始了,听烦了,我就出去打牌、打麻将。市场上的生意依然很火,我纹了眉,别人纹的眉跟只大虫子趴在眼睛上,而我纹的轻,显得眼睛更亮了。我又烫了当时最流行的头发,外甥说我像阎学晶,那时阎学晶还没火呢,他咋知道我就像她呢?

市场上没生意时这帮老娘们就凑到一起打麻将,二姐管不了我,她也就不再管我,货卖得好就行了。几十年下来煤矿渐渐没落了,地下的煤也被采空了,二姐一家也回山东老家了,布摊就给了我。哥嫂们也相继奔赴西北的城市谋生。

再后来女儿考上了大学,去了鄂尔多斯,我和柏军就收了摊子,随女儿去离她不远的西北的城市打工,我做过烧烤烤串,给饭店端过盘子,我在哪家店哪的生意就火,柏军就在煤矿上干。女儿大学毕业嫁给了鄂尔多斯一个蒙古族富裕殷实又纯朴的小伙子,女儿怀孕了,我们只等着外孙出世,好帮女儿看孩子,享受儿孙满堂的幸福日子。只是天不遂人愿,这时柏军出事了,将尸骨永远地留在了西北的异乡。

月子里的墨兰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妈不来看自己,一遍遍电话只告诉她父亲重病不能去看她,墨兰这个伤心,看着老公时时红着的眼睛,她猜出了大概,出了月子的墨兰带着闰女丑妞给爸爸磕了长长的长长的三个响头。

丑妞出生的时间正好是柏军下葬的时辰,分毫不差,丑妞像极了姥爷,宽厚丰满的唇,如晨星般晶亮的眼睛,国字形漂亮的脸庞。柏军你用生命给我们娘俩留下这一笔钱,你用你暂的生命守护了我们生命里最绚烂的花期!

你青的花为我而开,我后半生的花却为你而凋谢。你不在,我如何活?闰女又如何过啊?柏军——

柏军,摩搓着镜框中你的笑脸,我跟你唠一唠:

“我把你留下的钱拿出一部分放了印子钱,就是民间的高利贷。”

“我分期买了房子啦。”

“咱的丑妞上幼儿园了,小脾气越来越像你,可又混账。”

“柏军,我开了家麻将馆,你保佑我生意兴隆啊。”

“今天,有公安来查我的馆子,说有人举报,我直接把公安也领到了对面的麻将馆,你举报我,我也举报,大家都没生意做。”

“柏军,我知道这个生意做不长,我打麻将时天天赢,可自己开了馆子,三缺一时凑手上桌,手气却出奇的差,开个两三年麻将馆,咱丑妞该上学了,我就关了馆子回去守着闰女、外孙女过日子,啥也不干了。”

“柏军,你过的好吗?缺什么,捎给我。柏军,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你,想你当年追我时帮我挑水的样子;想你拿着死人骨头追打陈晓声的样子;想你在课堂上告诉老师,类人猿是一身毛的样子,你这个混世魔王啊——”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的泪又挂满了脸庞、眼眶,各位看官,就到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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