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点评

2014-06-26 07:47 | 作者:伦子 | 散文吧首发

我最早读到的《金瓶梅》,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三卷删节本;尔后读到台湾影印的六卷词话本。家里唯有的一套《金瓶梅》,是香港出的小字删节本,三卷一函。为了议论这个话题,我看了齐鲁书社的张竹坡评注本《金瓶梅》。人文版的《金瓶梅》由戴鸿森先生校点,1985年出版。齐鲁版《金瓶梅》由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先生校点,1986年出版。人文版共删去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字,齐鲁版则删去一万零三百八十五字。删去的自然是罪大恶极不堪入目的性描写。性描写在《金瓶梅》,应该说,是必要的一部分。因为千奇百怪的性活动,原本就是书中那个恶俗污烂市井画卷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书中人物嘴脸性情的表现基础的一部分。还有,性描写既是书中世界的一种构成元素,也是那个被影射时代(以宋代影射明代)世风的构成元素。那一时代上至皇帝内宫,下到市井平民,流行病一般漫衍着性放肆。所以,首先是现实的骇人听闻,才有书中的骇人听闻。我们不必一定要置这部分《金瓶梅》于死地。不过,即使摘除这部分文字,《金瓶梅》仍然不失为相当完整的文学巨构。直截了当的性描写在全书所占比重,不到百分之二。也就是这百分之二弱的文字,给《金瓶梅》制造了可怕的和诱惑性的声名,使这部奇书成为中国几大古典杰作中,众所周知,又最少被阅读的一种。

第一批读到《金瓶梅》的人,都用惊奇的语言表述他们的热衷和喜欢。这里头,包括著名的公安派主将袁宏道(中郎)、袁中道(小修),包括稍前一些的复古派首领、文坛领袖王世贞,以及汤显祖、董其昌、冯龙等为我们熟知的诗人作家。董其昌是目前尚存有据可查的《金瓶梅》的第一个读者。时任吴县县令的袁中郎即是从他那里借得手抄本的。在致董的尺牍中,袁写道:“《金瓶梅》从何处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西汉枚乘的《七发》是有讽劝之意的赋体散文,中郎此处的比拟可能是着眼于讽世一点上,在我们看来却不甚切题,颇不类也。中郎对《金》的热衷是无疑的,而且转抄在手。此信写于万历二十四年,即1596年。十年后,1606年,他给一位士大夫,也是袁氏兄弟所办蒲桃(葡萄)诗社的诗友谢肇淛去信。信中有“《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之句,玩笑中藏着认真的追讨。同一年,刚刚写成掌故笔记《万历野获编》初稿的沈德符,寻问中郎《金瓶梅》“曾有全帙否”,中郎说(湖北)麻城刘承禧家有全本。又据谢肇淛跋《金瓶梅》时说,“此书向无镂版,钞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王世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诚(志充)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厥所未备,以俟他日”。可见还在汲汲以求全本。冯梦龙后来从沈德符处看到全本,便“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野获编》)。目前所知的最早版本是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的刻本。书名《金瓶梅词话》,1931年在山西介休县被发现,由北京文友堂太原分号购得,后归北平图书馆收藏,现为台北外双溪故宫博物院典藏。1933年孔德学校图书馆主任马廉先生集资,以古佚小说刊行会名义影印了一百部该刻本。《金瓶梅》现有的另一版本系统,是崇祯刻本,书名《原本金瓶梅》。张竹坡评点本依据的,就是这一版本。崇祯本是万历本的修改本。所谓修改,主要是大量删减了词话本中的曲词,使之更靠近散文本小说。情节上,词话本第一回《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卖弄风月》,散文改成《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让西门庆抢先上场;八十四回中删去吴月娘遭劫被宋江所救一段,删得都有道理。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亦不同。回目都改得工整了,方言也改得通行了。也有误改之处。张评本对崇祯本也有小改动,另添有《竹坡闲话》、《金瓶梅寓言说》、《苦说》、《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冷热金针》等总评文字,每一回之前有回评,文内有眉批、旁批、夹批。张评本《金瓶梅》的影响和流行,就如金(圣叹)批《水浒》和毛(宗冈)批《三国》。张批,有胡批乱批迂腐之批,也有很新鲜很现代之批。比方,他以为不必着意追问作者出处,说“何不留此闲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尽哉”?属于文本研读派。

《金瓶梅》的作者,至今亦无定论。最早便有“嘉靖年间大名士”、“世庙时一巨公”、“绍兴老儒”等说法,统一之点就是非大手笔不足以完成这一部巨作。“绍兴老儒”是袁小修在其日记《游居柿录》贡献的说法,说“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诸姬。琐碎中亦自有烟波,亦非慧人不能”。指出《金》有所摹本。虽然尚不能找到更确切的证据,但这样一部大书,这样丰富的事迹人物,这样细碎不苟的笔墨,应该是有相当的原型参照的。否则凭空捏造出一个偌大的家族故事,近于神话了。既有摹本,“亦非慧人不能”,这里不存在冲突。曹芹有家族真迹参照,并不影响其绝世本领。

《金瓶梅》抄袭了不少曲词、戏剧、话本,但都是枝叶的,主干的故事却是自创。主脑人物中,当然有借自《水浒》的。《金瓶梅》是从《水浒》横生枝节,另行编撰。《水浒》是男性的世界,女人尽无光彩。梁山几员女将均乏女性本色,而且一种嘴脸。梁山之外的女人,皆邪恶刁钻淫荡,如阎婆惜、白秀英、潘巧云、潘金莲等。对女人,《水浒》似乎深恶痛绝,《金瓶梅》又将这一形势推向极端,女人大世界,那许多女人竟无一个好的。男人虽多是坏臭之蛋,到底也有几个好人。张竹坡总结说:“有一个李安,是个孝子;却还有一个王吉庵,是个义士;安童是个义仆,黄通判是个益友,曾御史是个忠臣,武二郎是个豪杰悌弟。”

《金瓶梅》所写固然都是不好女人,却能写出上下左右高低,尽写出她们各自的不好来,真是了不起。《金瓶梅》于杜撰对话一项最有本事,尽用女人的自家口吻来交代呈示她们的各自禀性,她们的各怀心事、心口不一。语言之泼辣鲜活,潜台词之层次丰富,是戏剧大师才写得出来的。而且,尽用白描和对话,写尽诸色,却尽可能不另加褒贬,这份自信和耐心,也令我们吃惊。脂粉堆中,自然还以潘金莲、李瓶儿、庞梅最为要紧,《金瓶梅》如此这般:全书一百回,一至九回,算是序幕,到武松误杀李员外,西门庆跳窗逃走为止。这一跳,跳出《水浒传》;十至七十九回,才是正文,到西门庆之死为止;八十至一百回,算是大结局。潘金莲是无可争议的女一号,在序幕中的戏份就很重,到正文更是无以复加,举手投足直延续到大结局,八十七回被武松杀死,才告了断,却还时时受到陈敬济、庞春梅的缅怀追忆。有潘金莲,必有一个李瓶儿。潘李恰成反照,互相映衬,才个个跃然纸上。两人都是先奸后嫁,都害了亲夫,潘只坏了武大郎一个,李却毁了花子虚、蒋竹山两位;潘多才多艺,善唱歌、刺绣、弹琵琶,李只有烹制一道酥油泡螺儿吃食的看家本领;潘肤色黑,李肤色白;潘“会放刁”,李“温克性儿”;潘争风吃醋,李虚己待人。为历来批评家不满的,是李瓶儿嫁西门庆前后的性格变化,据说有天地之别。进西门府之前,李对丈夫大不耐烦,刻薄狠毒不下于潘金莲。入得西门之门来,则忍气吞声,处处小心,直至被潘惊杀儿子,染病身亡。这种起伏颇类似“红楼”的尤二姐入宁国府前后的变化。乍看是不对,但仔细以人情世理琢磨,却尽在情理之中。之前是心不在焉,无所拘束,破罐子破摔,之后,有了真心依傍,虽然这依靠是浮浪之人西门庆,毕竟是倾心选择,自然就一心一意,轻拿轻放了。潘李也并不一味冲突,在李生儿子前,也有很久的和平共处友好往来。李生了儿子后,才风云再起,终成敌人和对手,你死我活了。李瓶儿是潘的对手,庞春梅则是潘的副手。有一个金莲,必有一个春梅,为之附属配合,才有过渡、有变化、有照应。潘与西门庆的场面,包括性场面,总少不了春梅的穿梭、点缀。直到后二十回,春梅才作了大结局的女一号。关于春梅,也有性格、气质前后不统一的说法,至少见于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的《中国文学史》卷中。说是前边奴才气十足,后边却是贵妇气十足。这议论不免书生气十足。春梅固然是奴才,却是奴才中的上上之选,很有些自以为是的高级奴才嘴脸,所谓心高气傲与普通奴才不同。比方过节时可以争得与西门大姐一样的待遇,穿“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比方被吴月娘六十两银子发卖时,硬是不掉一滴泪。自打做了周守备的妾,又升了夫人之后,神色也是夫人了,却又仍然保持着奴才根性。比方在永福寺见到家室败落的吴月娘、孟玉楼,就“插烛也似磕下头去”,说是“尊卑上下,自然之理”、“奴那里出身”。

《金瓶梅》浩浩荡荡,矛盾之处破绽之处,的确不少。总起来说,全书的结构是相当严整的,“如脉络贯通,如万丝迎风而不乱”(张竹坡)。全书涉及的人物之多、场景之多、行业之多、节日之多,都是前所未有的。而规模之大,又是通过琐碎之细来填充完成的,甚至于有自然主义的评语给它。以西门庆遗嘱为例,这位天字号大恶人,死前一五一十细数他的债务人及所欠数额,真是一丝不苟。所以这一部大书,既有大骨架,又有真肌肉、真毛发,才造出了一尊活像来。《金瓶梅》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张批)。人的最日常之道最根本之道,就是饮食男女。《金瓶梅》专在饮食男女上在最通俗的市井人物上用心,经营出一方烟火气十足的人间世,为中国文学的写实主义做了光辉榜样。《金瓶梅》固然写色情,其用意绝不在此一端。费却百万言,意在房事的一二万字,也未免蛋头了。读它的人,如果为了这一二万字,竟废却百万言,就尤其蛋头。张竹坡两段话说得好,录在这里煞尾。他说:“《金瓶梅》倘他当日发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韵笔,作花娇月媚如《西厢》等文字也。”还说,“真正和尚方许他读《金瓶梅》”,“真正读书者,方能看《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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