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

正午时分，阳光如烈火般烧灼着大地，门前一棵不是很粗且有些弯曲的洋槐树的叶子全部耷拉着，仿佛不堪烈火的烘烤。院子里大枣树上不甘寂寞地伸出的一枝也懒洋洋地趴在墙头。一个穿着一身蓝色校服的小男孩背着蓝色的皮制小书包站在洋槐树下擦着满脸的汗水，不停地喘着粗气。他抬头看了看洋槐树心想:还是春天好，不热，还有洋槐花吃！想着甜丝丝的洋槐花做的饼，小男孩口水横流，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屁股坐在树下的大石滚上，石滚的凉气慢慢渗入他的衣服里。渐渐地，小男孩的气息轻缓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微攥着的手掌摊开，一只绚丽的花蝴蝶趴在他的手心，缓缓地打开美丽的翅膀振翅高飞。小男孩微笑着全神贯注地看着花蝴蝶飞翔的轨迹直到它渐渐消失。“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小蝴蝶就要被毛蛋做成标本了。”他开心地摸了摸他那整齐的小平头站起身走进半开半掩的漆木大门。

一进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土房子，一座面南，一座面西。面南的是三米多高的堂屋，统共三间，堂屋门前一条狭窄的砂子路连接着大门；面西的则是两间矮一些的锅屋。锅屋左前方是一口压水井，井里压出来的水甘甜可口、冬暖夏凉。夏天的时候小男孩会接一瓶水加上几粒糖精当作糖水跟小伙伴们一起喝。压水井的左侧是一个小花园，里面有两株毛桃树，一棵是小男孩从村子西边干涸的大水沟里挖出来的，一棵是姥姥种下的。到了桃子成熟的季节，小男孩会站在板凳上摘桃子。桃树下种着几种花儿，有红艳艳的六点开；有各色的月季花，粉红的就像害羞的脸颊，雪白的宛如天使的肌肤，金黄色的恰若仙女的衣袂，甚是好看；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花儿也卯足了劲尽情绽放。园子的西北角种着一些葱、蒜和朝天娇。春末夏初，各花竟放，满园子里都是清香，五颜六色的可爱极了，尤其是墙角的几株朝天娇，不管是熟成红彤彤的，还是茁壮成长的青青的，都是笔直地向着天空，宛如一个个坚强的小孩开心地抬头挺胸望向蔚蓝的天空，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有了朝天娇的名字。

“姥爷，我回来了，晌午吃什么？好香啊！”小男孩撒娇地跑到姥爷的怀里用一双大眼睛望着姥爷，水灵灵的眼珠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姥爷无比疼爱地拍打着小男孩身上的灰尘说:“今天包韭菜饺子给小杰吃好不好？”说完姥爷便用筷子继续搅拌着盆里的馅子。馅子的主要成分是韭菜，另外还有一些细粉和馓子，再加上煎鸡蛋切成的末，闻起来就很诱人。小杰一听是包饺子赶紧扔下书包，跑到案板边抓起小勺子挖(wá)了一大勺就往嘴里送，小嘴巴撑得鼓鼓的，还不停地说“好吃好吃......”姥姥疼惜地看着他笑骂:“饿死鬼投生的！”姥姥一边说着话儿一边揉着手里的面团，然后姥姥把面团切成两半，熟练地揉搓成长条，接着切成一段段的圆饼。

“轰隆”一声，一串惊雷紧随着闪电划破长空，洛杰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醒，他望着卧室门口的闪光，整个房间瞬间也变得亮了些。这时他感受到来自胳膊的一阵刺痛，他转过头看了看熟睡中的雯，闪电的光芒透过窗户投射在她精致的俏脸上，有幸福的微笑在这里绽放。洛杰用温柔的手在她吹弹可破的脸颊轻轻地抚摸了下，然后将被她蹬开的被子缓缓盖好，这时雯动了动，嘴里说着不清不楚的梦语，紧接着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洛杰又继续睡了。洛杰头靠着墙半坐着默然，思绪追寻着方才的梦境去向那遥远却很熟悉的地方。任凭窗外狂风暴雨在宁静的深夜肆虐着。

小杰咋吧着嘴对姥姥说:“就是好吃嘛！”说着他又抓起勺子打算再吃一大口时，装满馅子的勺子却停在了半空，一只带着面粉的大手握着他的小手。姥姥笑着说:“不能再吃了，去洗洗手过来擀面皮。”小杰放下勺子跑到洗手盆边三下五除二洗完，还没擦干就又跑回到案板前坐在了姥爷的下手。姥姥拿起一个小面饼用手压扁，接着用一只手压在擀面杖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面饼的边缘，随着擀面杖在桌子上滚动着，面饼也随着手指作圆形运动，很快一个圆形的薄薄的饺子皮就好了。姥姥把擀面杖递了过来，小杰就依葫芦画瓢地擀起来。由于是第一次擀，开始只是擀面杖在滚动，面饼便被压得越来越长，小杰好像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用左手把半成品的饺子皮旋转九十度继续擀。看着小杰认真的样子，姥姥姥爷开心地笑了。小杰把好不容易擀好的饺子皮捧在手上，抬头看了看二老，严肃的小脸上瞬间变出一堆笑容道:“姥姥姥爷，看我擀得好不好？圆吧？”姥爷拿起被他擀得七楞八角的饺子皮放到左手上，用食指与拇指顶着笑说:“圆，圆得都跟方的一样！”说完他就挖了一勺馅子放在饺子皮中迅速地捏了起来。最后在大拇指的顶压下，一个鼓鼓的月牙儿似的饺子就包好了。看着姥爷手里漂亮的月牙儿，小杰揉揉眼睛说:“我也要包！”姥爷把饺子放到拍子上，接过擀面杖擀了起来。小杰迫不及待地搓着一双小手，眼巴巴的盯着姥爷手下的饺子皮。当饺子皮好了时他一把抢过去想要动手时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包，于是他央求姥姥说:“姥姥，教我，教我，我要包一个最好看的！”姥姥笑了笑开始了示范，小杰仔细地注视着姥姥的一举一动：首先将饺子皮摊开平放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大拇指和食指慢慢打开留出空间，饺子皮的中间就往下凹，然后挖起一小勺馅子放到饺子皮上，接着用右手无名指压压馅子，不让它太靠近饺子皮边缘，接下来就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将饺子皮的两边对捏，捏完一圈左手拇指就往食指方向顶了顶已经快要成型的饺子，使它更加的饱满漂亮。就这样一小会儿的功夫，一个肚子鼓鼓的漂亮的月牙形饺子就完成了，小杰盯着它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二老看着他笑着说:“到你了，赶紧包个漂亮的。”研究了好一会儿，他学着姥姥刚才的样子把饺子皮放好，刚要挖馅子时，饺子皮淘气地从他指间滑落到案板上，他立刻捡起来又放好，慢慢地把馅子倒在上边，这次调皮的饺子皮没有捣蛋，小杰压了压馅子，捏了起来。好不容易捏了一圈，刚捏过的地方又开口了，他只好又捏一遍。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长相尚可的饺子终于躺在他的小手掌上。他捧着它像金元宝一样小心地递给姥姥怯生生地问:“姥姥，看我包的好不好？”姥姥抬头看了看微笑着点点头，姥爷也笑了，接过他的饺子观察了一下说:“不错嘛，下一个会更好！”听到二老的赞美，小杰自豪地笑出声来。对于二老来说，小杰给他们带来的快乐，比起远嫁他乡的两个女儿要多的多，虽然二老也时常想念她们俩。天真烂漫的小杰可没有想到这么多，抹去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面粉，他抓起一个饺子皮开始第二次实验。

沉浸在往事中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暴雨也停了下来，洛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触手处便有温热的湿润，不知何时泪水已经奔腾而出。虽然姥姥姥爷几年前就去世了，但是在他心目中却永远活着，他时常会梦到他们，几乎所有的梦境都是过往种种的缩影。因为很小的时候一次吃肉饺子吃吐了就再也不吃肉了，无论是鸡肉鱼肉，还是牛肉猪肉，一概不吃，所以二老包肉饺子时总会给他另包韭菜饺子。二老对他视若明珠般的疼爱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是他快乐成长的避风湾，如果说他是一条漂浮在海上的孤舟，那么没有姥姥姥爷也许他已经被狂风海啸给摧毁，哪里还有现在的他和他还过得去的生活。想着想着他开始偷偷地啜泣，被压抑很久的眼泪如洪水般肆意奔腾着，打湿了他帅气而忧郁的脸颊，还有他的宽广伟岸的肩头。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这世界上两个最亲的人。他所有的遗憾和愧疚就是没能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他只能告诉自己上天安排他们去了很好很好的地方，那里没有艰辛的生活，没有病痛的折磨。许久，他擦干泪水，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要透过它看到深邃的天空，看到那传说中的天堂。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悲痛的神情一点点缓解，他缓缓躺了下来，眼睛微闭着，耳边传来雯细腻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洛杰拖着疲惫的身子醒来，他拍了拍沉重的脑袋靠着墙坐着，身边的雯早已起身，厨房里响起了锅与铲之间碰撞的声音。不一会儿，一阵食物特有的香气从厨房弥漫至整间屋子。洛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偷偷地从背后环抱住雯，雯不禁吃惊地一声轻叫。他微笑了下没有说话。雯轻推了一下他说:“赶快洗洗准备吃早饭。”洛杰放开手一边走向卫生间，一边说:“今天中午包饺子吃吧。”

吃了早饭，洛杰站在阳台边看着那盆绿豆花，纤细的枝条蔓延到窗外随清风舞动着柔美的姿态，宛若瑶池仙女凡尘一舞。这些绿豆他无意间种下的，本来他对它们没有抱多大希望，没想到它们居然发了芽，开了花，将来还会结出绿豆来。洛杰被这顽强的绿豆震住了，他忽然想:“绿豆尚且如此上进顽强，更何况他堂堂七尺男儿。”这时收拾好东西的雯拢了拢鬓前的秀发，从身后抱住他轻声问:“怎么突然想到吃饺子？”“没什么，就是想吃了。”洛杰没有告诉她昨夜的事情，他也确定昨夜她在熟睡中。

菜场回来已是十二点的样子，两个人便忙着准备工作。饺子皮是买回来的，他们只要把馅子搞定就行了，饺子馅儿里除了韭菜还有煎鸡蛋末，粉丝，馓子。切完这些，洛杰把韭菜，粉丝一起下锅，用少量的玉米油干炒了两下，然后盛到小铁盆里，再将煎蛋末，馓子和在一起撒上盐巴佐料搅拌均匀，然后就开始包饺子。雯不太会包，而且很慢，洛杰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毛手毛脚，饺子从他的手下出来就是饱满圆润漂亮的月牙儿。雯诧异地注视着他。洛杰看到了她吃惊的样子便说:“不包饺子好多年了。”雯微微笑了笑:“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以后咱回家可以开个饺子馆了。”洛杰摇摇头没有说话，雯感觉到他今天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却没有太在意依旧生疏地捏着手里的饺子皮。不一会儿，三十几个饺子就包完了，洛杰看着保鲜膜上饱满漂亮的饺子，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案桌上放着三副碗筷，每个碗里都有满满的饺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那时的碗都比较大，不像现在的这样秀气。小杰迫不及待地从面前大海碗里夹出一个胖胖的饺子送进嘴里，腮帮子立马鼓了起来，他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着。二老笑容里满是爱惜地看着他可爱的样子，姥姥说:“慢点吃，别烫着，锅里还有好多呢！”小杰使劲点点头却没有放慢速度，还是像炎炎夏日里吃西瓜一样的迅速。

“吃饺子了！”雯轻喊道。洛杰停住思绪看着眼前桌子上秀气的两个小碗里堆满的饺子。他缓缓拿起筷子夹住一个送到嘴边。不是以前的味道，洛杰感觉着口中的饺子摇摇头。雯看着他摇摇头就问：“不好吃么？”。为了方便干活，雯把两鬓的青丝都挽在耳后，只有额前右侧一缕滑落下来，遮住她罥烟似的眉毛和水晶般的眼睛。她夹起一个放入口中说：“很好吃啊，你怎么不吃？是不是有心事？”她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只是觉得味道和以前吃的不一样了。”洛杰犹豫了一会回答。“也许我们放的东西太多了，已经冲淡了应有的味道。”雯接着说，“赶紧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洛杰下意识地点点头，心情却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水翻滚着。过去始终是过去，遗憾终将是遗憾，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过去。他长叹了一口气将饺子送入口中细细品味，拼命寻找着那久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