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味道

2014-06-22 20:26 | 作者:小桥流水 | 散文吧首发

骄阳像一块幕布,把热量一下拉扯到地面,让人感觉无处不热。风扇形同虚设。奶奶不住地跟在我后面为我摇扇。

人不用动,身上的汗水足可以泡一个热水燥。最热时,最喜欢听的声音就是:“冰棒,冰棒,清热解署的冰棍!”我喜欢听这声音,凉凉的,丝丝的,有薄荷的凉,玉兰的香。这声音一到,加盖在身上的燥热就化为凉意,让人浑身好不痛快。

那年我六岁,发出这动听清凉声音的是敏慧阿姨。听说她是丈夫用电饭煲打出来的。丈夫看《红楼》看成了神经分裂,差点没把方圆二十里路的村庄震塌。阿姨不到三十岁,比我的妈妈好看得多。乌黑的头发,编一条粗长的辫子甩在背后,发末总结着芬香的花朵,不触目,格外生动。或是小巧的玉兰,或大朵的栀子花。白色碎花的上衣,黄与粉的小花游在上面,有如空的星星在水面上撒落的影子,隐隐绰绰。阿姨身材娇俏,整个人就像从江南烟雾中走出来的,看不真切,但足够让人发呆发痴。

只要她的自行车一拐上村口的青石板,一路蜿蜒,叮叮当当的铃声便把整个酣睡的村子鸣得精神百倍。“冰棍,冰棍!”醉人的声音把我们这帮小兔崽子的魂给勾了出来。奶奶的扇子莫想跟上我,我飞奔出去找我的“狐朋狗友”,小明、华林。

三人各吃一根冰棍的日子那才叫拽,如从井底来到北方大草原。那种甜蜜放松的滋味让人终身难忘。钱不多时,三人就共吃一根。你一口,我一口,银铃的笑声阵阵,飘向四野,天地俱宽滴绿。津津有味直吃到角角落落的财富见底光。再次听到“冰棍”响亮的吆喝时,我们三个只能抬头面面相觑,低头江河鸣咽。

“没有钱,你们可以用米,鸡蛋,红薯来换!”阿姨笑嘻嘻地提醒。

小明一听说可以用米来换,脸上红云四起,飞奔回家捧来一瓷碗米,换得三根。为了吃得更爽,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偷偷跑到村庄后的山坡上,择一处清香扑鼻的高地,躺下来,翘起二郎腿,“吧嗒吧嗒”美美地吸。山坡上牛羊悠闲啃着嫩草,牧童在浓荫下随意吹着柳叶笛,微风在杨柳间嬉闹捉着迷藏,我们在吸吮着美梦。

“小明,我替你做了两回作业,你说赏我二根冰棍的,你还记得吧?”冰棍一进一出在我口里自如穿梭,还不忘提醒他当初宣下的海誓。

“那是当然的,怎么会忘记!是吧?”华林快速接过话茬帮平平打起前锋。

不知为什么,总是我吃得最快。吃完,眼睛不自觉瞟向像吃鱼怕有刺哽喉的华林。他慢慢地吮,一会把冰棍举过头顶,晃着鼓样的小脑袋仔细瞄着欣赏,看看还剩下多少,一会把融化的一丁点水用口小心翼翼从手指上舔回来。我用五分钟搞定的事,他却要用半小时。见我看得痴痴呆呆,他于心不忍,掌住我的头,把不多的“冰棍”伸向我口里。我顺势使劲“嘎嘣”,一下咬去一半,华林大笑,挪出一只手在他小胖脸上画,嘴里念念有词“羞不羞!”

吃冰棍就是我们践梦的过程,谁知好景不长,小明第三次从家中偷米时,恰好被他撞见。

“哪里去?”他爸好奇地问。

“有乞丐老爷讨米,我送给他。”小明畏畏缩缩,瞠目结舌。

“你跟老子邪完了,撒谎也不挑时候,有那么不怕热的乞丐吗?老实交待!”

小明当天自然受到了很多奖赏,不仅跪了搓板,屁股还遭了泰森式的拳击。

小明的疼痛像长了翅膀飞到我的身上,无形中我对卖冰棍的阿姨充满了没来由的敌意。再一次听到她的吆喝时,我跑过去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就你会出馊主意,你知不知,小明被爸爸抓住打得起不了床……”我添油加醋地说。

“啊?”阿姨惊讶得说不出话。

“以后你们捡废铁……废铜,废纸换也行。”阿姨面露难色,顿了顿。

我狠狠地盯着她,想要她去讨个说法,让小明他爸放小明一马。突然看见,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轮番交错,伤得很重。一阵辛酸瞬间漫上心头。

“阿姨,您的脸咋的,肿成了大花猫。”

“阿姨笨,骑车摔的,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阿姨向小明家的方向走去,准是道歉去了,我暗自窃喜。

一连过了五天,我和华林还在为小明被暴打的事心如刀绞。俩人合议再狂吃一次冰棍然后金盆洗手了断。废铁、废铜、易拉罐早给别的贪吃冰棒的小伙伴们捡光了。没办法我们得从长计议,华林说他负责到附近稻草垛里找鸡蛋,小河里摸鸭蛋。我自告奋勇负责捅高难度的马蜂窝和爬高树取蛋。所得全部用来换冰棍。

我老早就知道张大伯的后墙上有一个巨型的蜂窝,绝对可以换一个冰棍。人还没逼近,就有几只黄蜂发动翅膀嗡嗡炸响。我掩住耳朵,无视它们的存在,用一根长长的竹棍单挑,狠命向目标捣去,窝一下从墙上蹦了下来,我空前兴奋。扯起上衣下摆蒙住头,忘命冲了过去,不料千军万马的蜂队全部拼杀过来。我的脸、胳膊、腿、屁股无一不受到尖锐的螫击,全身火辣辣的,不断向外膨胀,大成了氢汽球,害怕破灭不断地打起了寒战,走起路来轻飘飘就是飞不起来,实在疼痛难忍,一路嚎啕大哭跑回家。

站着痛,坐着痛,躺着更痛,眼泪纵横成河,奶奶把我抱在怀里,眼泪跟着我下过不停。“我的祖宗,这可怎么办?”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下到我的脸上倒把我的泪给吓退回去了。

我被螫的消息不径而走,小小的屋檐颤了颤,把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全吸引了过来。这时前来几个丰乳肥臀还在坐月子的漂亮阿姨,不由分说,她们抢着为我拔出黑色毒针,然后朝我身上火速喷射乳汁,说这个比药还见效,不能拖,不然孩子哪受得了。我奶奶实在无法,任由着她们捣腾,那刻,全身喝着新鲜乳汁,香香甜甜的,疼痛顿消。接着又被奶奶急送到医院连续点滴,一滴就是四小时不歇火。

一连两天,除了小明和华林亲候不离左右,还有一帮不常往来的孩子也是整天簇拥着我,她们拿来烤红薯,气青蛙,炒黄豆,玉米烙往我家里发放,还有近邻的叔伯也是,一天过来探问几次,好吃好玩的像不要钱的,大把大把地送。大人送的爸妈些许收下,小孩子们送的爸妈一律不收,她们就趁大人不注意时把怀里揣来的东西塞到我的被子里,之后笑哈哈跑开。不多久又跑回来看我,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腿,拍拍我的手,说这样慢慢就会不痛。看着一个个面黄肌瘦,脸上还有黑泥巴的她们,感觉鼻子阵阵发酸,自己落得这般难看下场还是挺幸福的。

小明和华林那时几乎是赖在我家陪我,跟我说这说那。说到没话时就问还痛不痛,其实我早好了。他们就连吃饭还要爸爸妈妈三请五接,回去端上一碗饭,夹二箸菜又来了,看着他们忘情地吃着白饭,眼泪就会苦涩地向外涌。晚上星星点灯了,华林非得被爸爸揪着耳朵才肯回家。

那个天,蝉把田地叫成了黄色,阿姨提着一篓子鸡蛋向小明家走去。从那一天起,小明的爸爸请我们接连美美吃了几天的鸡蛋。可是自那以后再没有听到阿姨的吆喝声。小明爸说,阿姨脸上的伤都是她丈夫发病时打的,不发病时人温文尔雅,一发病六亲不认,拿什么摔什么。她卖冰棍赚的钱远不够替丈夫办病,可能阿姨要到市里寻找别的出路。

那年的夏天,冰棍有一点点的甜,一点点的苦,还有一点点的疼。

阔别故乡十年,对故乡的怀念依旧。当记忆被某种声音、旧物敲醒,时光像长了脚的孩童轻轻跃入童年的芳草地。小山村成为我生命永远的精神家园与圣地。痛时,有人帮你痛;孤立无助时,身边总会有人最先赶到把你从困厄的处境中救起。从不缺安全感,不用害怕与担心与阳生人交往。

置身于都市丛林的人们,总想寻求一种无纷无扰的精神家园,我想我是幸运的,至少不用苦苦寻找,感到疲倦烦忧光顾时,还能畅快潜入旧年的小山村,与乡情,与牧野,与小时的玩伴目遇成欢。

远如烟梦的过往,被时光的苔痕年复一年翻印成永恒而悠长的乡野味道,谁知,这美味其实是一种落地生根的爱,来于旷宇归泊内心,永远年轻纯净而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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