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2014-05-28 11:21 | 作者:十年河西 | 散文吧首发

【一】

一生当中,只见过两次,她真正的哭泣。

也许,正因为我们两个之间的感情始终不同于常人,她才不恳在我面前表现她脆弱的一面。也未可知。

我和她住在一起,三十年如一日,从未分离过。无论我们周围发生怎样的人事改变,只有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如果,小时候,她去走亲戚,或者我结婚时曾在先生家里住过几天,也算分开话,还是有的。

第一次,见她流泪,是在我出嫁一年后的秋天。我利用假期去南方看望在外地工作老公。从外地回来,家里却没见到她的影子。

这时候,父亲已经退休在家。从父亲淡淡的述中得知,我离开家不久的一天中午,她在院子里翻晒豆子,突然感到头晕,手脚发麻,被大妹接走去了医院。大妹在医院工作,接她去做身体检查,之后,捎来口信说,输输液再回。大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一名妇科医生,做这样的决定有十足的经验。

父亲说的漫不经心,甚至轻描淡写。也许,他的态度直接影响到我,也便没怎么往心里去。她的身体一向很好,如钢铁女侠一般。在我的印象里,也从没记得她因为哪里不舒服吃过一粒药片。头晕,恐怕是大中午干活被太阳晒得吧,我理所当然的这样想。

正因为她自己从来没有过头疼脑热的时候,这才让她历年来数落我有了充分的资本。从前,我一旦身体不适,牙痛腰酸感冒发烧流鼻涕,总要闹出一点动静来,而她见了,总会表现十足的不屑,说,整天端着个书本,一点汗也不舍得出,到地里出一身汗再回来,哪都不难受了。听她这样的腔调我听了将近三十年。不足为怪的。

她终于在六十五岁的这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了一次液。

【二】

我推开病房的门,第一眼就看到她侧着身子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令我一阵眩晕,显然,她病得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轻巧。很多时候是这样,我们会从一个场面和环境中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观映象,不做任何语言交流,一切都能了然于心。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是这样情形。

她的头在枕头上费力的转动了两下,尽力使脸庞转向我,眼神倦怠茫然,神情像遭了霜打的秧苗一样萎靡缺乏生机。

我走近她,问,还不行吗?这时,我看到她的眼圈渐渐红起来,像渐渐润染上色,眼底慢慢潮湿,一片泪水淌出来,在脸颊上湿了一片。

她表情艰涩,脸部肌肉抽搐,努力控制的一种委屈和悲伤。怎么会这样呢?我心里感到难过。

这是她吗?眼泪从来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她的哭泣让我感受从未有过的羞惭。她这样难捱的表情我从来没见过。站在床边,我的眼里不觉蓄满泪水,不敢眨动,生怕自己难以自控的陪她哭起来。

我们之间无论曾经发生过怎样的纠结与纷争,理解或者同情,彼此都没有这样近距离的软弱过。这是难以逾越的沟壑。

我克制自己的情绪,有着伪饰的淡漠与平和。默默地站在她身边。不再说话。

等她恢复平静,我看到,她的脸部肌肉呈现异样的僵直感,失去活泛,嘴角稍稍错落。

后来的日子,我和她谁也没提起过她的那次流泪。是不是感到担心?害怕?或者,其他?就像她根本没有过我面前哭泣一样。

只是,那天,她正泪流不止,大妹推门进来,看到如此情形说,怎么姐才出现就把我娘气哭了。她为此感到难为情,笑了一下。苦楚,艰涩、羞愧般扭过脸去,又用左手拿了卫生纸擦拭。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灵巧的右手一直无力的垂在胸前,一动未动。

也许我预感到她病的严重,不能面对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发生这样大的变故,我的心脏被揉搓般抽搐疼痛,走出病房,泪水悄然滑落。

她有半个身体被血栓拴住,右侧手脚呈现一种僵直的无力,输液并没能得到完全恢复。从此,留下令人遗憾的后遗症,行动再不能回到从前。

【三】

她一直不喜欢我。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能保留下哪怕一点儿时和她亲昵的印记,也许,是我产生记忆的时间太晚,还没能具备这样的记忆能力,已经到了完全能够脱离她怀抱的年龄。这种可能我估计没有。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向她曾经说起那样,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和大人亲近的机会几乎不存在。孩子生下来,一般家庭都是大的带小的,很小的时候在炕上躺着,会走了,没人看着的人家,会把孩子拴在院子里安全的地方,大人得忙碌生计。不然,一家老小吃喝会面临窘况。长大以后,每当看到电影或者电视剧里母女亲热的镜头,都会令我不由自主的发生联想。我不能想象在我和她之间,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我在她面前撒娇、依偎、拥抱,想想这些情景都会令我感到害羞和别扭。不知道,这对于我们是不是今生无法弥补的缺失?我能做的,或许也是她所希望和接受的,只有一种:生命里注定的给予和认同。如同血液渗入身体,流动,提供生机。疼痛,缘于生命本质。

准确的说,从小到大,我离开她的机会,一直以来都受到她的控制和裁断。从我记事起,她必要的外出活动从来不把我带在身边。她的身边,一直不乏她喜欢和欣赏的人。她们是叔叔,姑姑、大姐或者大妹。弟弟出生以后,她所有的女儿们逐渐退居二线,有时,因为照看她四十八岁上生下的唯一男孩,会顺便把大妹带在身边,大妹是性格稳妥和细心的人,照看好全家宝贝的任务,在我上学之后,自然而然落在她肩上。因为任务相对艰巨和重要,大妹位置得到提升,在她心目中变得尤其重要起来。

我对她带别人外出;她们因为被她选中,随她外出而得到好看的新衣服;以及她们到了亲戚家里家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见识到什么新鲜玩意;这些统统不能引不起我的羡慕。有时,我会在心里盼望,希望她们能有更多的一点的机会外出。因为,只有她们离开家,我才能得到充足的自由和轻松。我喜欢不在她视线里活动的感觉。

她又分明在感情上,对我非常依赖和重视。每次,她从外边回来,无论家里有谁,人还没踏进家门,就能听到她大呼小叫,喊我的名字的声音。高亢而响亮,夹带怨气。从不会喊错,只有我。仿佛这个家里,我是唯一一个她熟悉和认识的人。或者对她来说最为重要的人,这样的重视常常不能带给我愉快和自豪。

【四】

她对我态度的改变,缘于我要嫁的那个人的出现。那年我三十岁,是个春天。他毫无预兆的走进我的生活。自从他默默无闻的走进我的家门,出现在我们平淡的生活里,她再没对我责骂或者抱怨过一声。这样的改变被我视若天翻地覆。我震惊和疑惑。一个人,这样大幅度的改变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何况,是她。几十年来,她对我无时不在的挑剔、抱怨和失望,在我的心里已经形成固定不变的景观。

更加令我瞠目的事时有发生:一次,在先生来家里时,她称呼了我的大名,那个只有老师才叫的名字。而在此之前,我以为她根本不知道我还有学名。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轻轻飘出,温情暖意,语软柔肠啊。我感到疑惑和惶恐,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完全陌生的一种场面。

从此,我和她之间就出现了一种需要我花费一点精力才能适应的虚幻般的和谐。

【五】

整个少年时期,我产生过无数次离家出走的想法。在我无法承受她没完没了的,一次次繁复抱怨和唠叨之后。一直没能付诸行动,可能仅仅因为缺乏勇气和独立精神,而不是对她的留恋。

与她长达三十年朝夕相处的日月里,少年及青年时代的我,总结出这样一条经验,并在无数次发生争执时,向她抗议:你最不在意的那个孩子是我。

这样的经验绝不是因为隔壁二奶奶的提醒。

在我十几岁的年龄里,二奶奶依然毫不忌讳对我一次次我实话实说。她说,西丫头啊,你是你娘最不舒心的时日捡回来的……,早点儿也好,晚点儿也好,偏偏是个正中间的……,上边有两个姐姐够她喜欢了,就盼着抱回个儿子,好喘口气歇歇脚……,却来了个丫头,丫头还不打紧,你又在下边给她招呼来两个妹妹。丫头啊!你要是甜甘蔗就好了,中节甜……谁都喜欢,你不是呀……别怪你娘……。二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对我的境遇充满无限的同情。说这么多的话,她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般情况下,二奶奶这样的话说完,我会自动安慰她一番:我说,二奶奶你是看着我长大了,还不知道我吗?我就恨自己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满意。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难过,我和二奶奶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看她的眼睛,我把头埋下去,脸对准灶膛里的柴草忽忽吹风,帮二奶奶烧火,眼里一旦闪出泪光,我会说是被烟熏着了。

我很少跟别人说自己的感受,只有二奶奶。因为,她一旦回到家,抱怨数落我的声音,会立马隔着高高墙头传进二奶奶的院子,二奶奶耳朵好使啊,听得一清二楚的。见到我就提这码子事,我理解为她是出于关心我才提。我也不止一次跟二奶奶请教,问她,‘我是不是我娘从河西边那片洼地里捡来的’?怎么她对我的态度跟别人总是不一样?名字也不一样,大姐二姐和两个妹妹名字里都有一个秀子,分别是秀霞,秀云,秀红,秀朵,偏偏我一个人的名字与众不同特立独行?我相信二奶奶不会骗我,听了我的疑问,二奶奶笑得一双红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更多了,她不停地那手绢去抹眼睛。她说,她生我的时候,正在河西那片洼地里排涝,齐腰深的水,一片西瓜都泡了,生产队里声名谁捞了归谁,她想多捞点生瓜蛋子腌菜吃,舍不得歇着,结果,累的提前生产了,没来得及跑回家,刚从水里走上来,我就出生了。二奶奶说,我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听了二奶奶的解释,我心里获得些许安慰,可是,当又一次遭遇她的攻击,我还会忍不住问二奶奶:你说我到底是她亲生的?充满疑问的委屈。

二奶奶讲述这一切的时候,会不断发出一声声的叹息,她的叹息是沉重的,每一声叹息,都像一块石头从空中落下来,砸在我年少不更事的心上。

二奶奶之所以有机会和我说这些话,往往是我被她数落的满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缝了。我没地方去的时候,只好溜达着躲进二奶奶的家。我拿二奶奶干净的小屋子当避难所。很多时候,她一旦开口历数我的罪状,我就满怀希望的期盼:那些从我家门前路过的人、我的邻居、还有二奶奶,他们的耳朵最好都暂时失灵。那样,等我一旦与他们见面,就不会有人关切的询问了:怎么又惹到你娘了?骂得起火调油的?你说,外人听着都觉得起火调油了,我这当事人会是什么心情?反抗是必然的。我的反抗经常是无声的。有时候会逃离她的视线,有时候会把手里东西摔得山响。自然,这所有的反抗都会招致来她更加猛烈的炮火,炮火的停歇绝不会缘于我的反抗,往往会休止于她急于去做一件什么活计。

也难怪她的脾气不好,家里所有的事情和劳动几乎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父亲在城里工作,只有周末才会回来帮着做点什么。而她出于对父亲的一往情深,我渐渐发现一种不被人知的现象,她竟然舍不得让父亲干一些又苦又累,男人应该干的活计。像施肥,起猪圈,打农药这样的力气活,她会在父亲歇班回家之前早早做好的,他回来,她只分派他给庄稼地拔拔草,或者打打秧苗,给低矮的庄稼除除草的差事,总之,应该是一些轻松干净一些的事情。他一直被她当作客人一样照顾和招待。

【六】

她脾气不好也不是对我进行折磨的理由啊。除去对我,她对任何人都是宽容和善的。哪怕村里谁们家的孩子来到我家,她都要表现出十分的热情,二十分的友好来。我们家所有的亲戚一旦来到我们这个家族,无一例外,都会选择在我的家里留宿或者吃饭,她的宽厚和随和也是人所共知。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逐渐了解了她这样的习惯和性格之后,我就经常把同学或者小伙伴带回家,她无论对我有多少不满,当着外人的面,她都会暂时把那些抱怨放下,被她对外人的热情好客所替代。往往等同学或者伙伴离开之后,她也就把一些可能发生的紧急状况错过了,我因此可以获得安宁。

她对外人好,对父亲以及和父亲有关的一切人,永远都保持一种温顺与随和。在我的两个叔叔和三个姑姑的心目中,她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和亲近的人。从我记事起,她回娘家的时候,身后很多时候会跟上她小姑子和小叔子。她是他们慈爱的家长。我五岁的时候,就跟大姐住到房子最里边又黑又暗的套间里,她的炕上,因为父亲常年在外,一直睡着两个姑姑,直到她们嫁人。

我最小的叔叔和姑姑和大姐岁数相仿,差不了两岁。她们都有机会去学校念书,大姐因为看护二姐一直没机会上学,而她对这样安排似乎永远都有她自己的一套理论,她说,自己的孩子可以受点委屈。

她在外人的心目中是一位能干,热情、好客的母亲,在他的世界里是卑微而恭谨勤劳善良的妻子,在我的世界里,似乎理所应当地的该挺起腰杆做一回主人。

也许,在她心目中,我是有能力承担的。

我十二岁那年,大妹六岁多,还不能单独照顾不到两岁的最小的妹妹,我的艰难岁月似乎也是从看护两个妹妹和照顾家务开始的。那是个时期,大姐在村办养鸡场上班,二姐上学,她一个人担当全家人的生活和负担。

她对我的挑剔和抱怨总结起来也不过以下几个方面:我没能很好的完成她吩咐我的任务;圈里的猪拆破猪圈跑了出去;芦花鸡不老实,偷偷溜进院子把黄瓜啄烂了;晚上我背着她跑去看了一场电影;在她睡着以后,点着蜡烛躲在被子里看书;她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家里盆朝天碗朝地;因照看不周妹妹尿湿裤子打碎碗碟;老母鸡生的蛋不是计划中的数量……等等,等等。好像,哪一件事,我从来没令她满意过。尽管我已经非常努力。

【七】

二奶奶住我们家隔壁,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吧。从我记事起,一种叫做时间的东西,仿佛在她身上就凝固不动了。她满嘴的牙齿都掉光了,嘴周围有深深的纹络,稠密深络的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她的头发稀疏而纤长,密度盖不严头皮,一小团银白的发,在脑后梳起一个核桃大的发髻。眼睛经常流泪,看不清东西。耳朵却格外灵光。每次,我还离她很远,她就能听出我的脚步,喘息着叫我的名字。很多年了,她差不多每天都坐在我们家大门口的老槐树底下,手里拄着拐棍,跟着树荫挪动她的麦秸编织的蒲团,从日上三竿到日落西山。那时候,在我眼里,二奶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她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有严重哮喘病,眼睛不好,一到冬天喘的得连屋子也出不来,这些都不能阻止我对她的羡慕。她有那么多时间用来坐着,只要天气允许,差不多每天都会坐在我家大门口,看过往的行人,和人拉闲话。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什么人来干涉她的自由。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我也要过上像二奶奶那样清闲的好日子。如果,能过上像二奶奶那样的生活,我也每天什么都不干,想干什么自己说了算,想去学校就去学校,想看电影就去看电影,想半天半天躲在屋子里或者树林里看书就躲上半天不出来……,我的愿望强烈而执着,像一颗种子扎根在心里,无望而茁壮生长,从未不停止过。

当然,我最盼望的是:她最好能我停止对我的唠叨和抱怨。自然,当我能够自己拥有绝对自我支配权的时候,她也就没干涉我的机会了。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我知道如同白日做梦,可是,就知道是白日做梦,还是忍不住要经常做一做,做一做,心底里就有了希望,不然,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没人能懂一个少年对自由和理想的向往有多麽强烈。

二奶奶对我说这样的话次数多了,好像就真的强化了我的承受能力。随着时间一天天流水一样哗哗流淌,我对她的各项指标要求,除去要求自己尽心尽力之余,也少量保持我行我素精神。要是完全执行她的计划,按照她希望和要求的那样去做,我还不如去上吊呢。正向她说的那样,像我们家这样的情况,想上吊可也得有时间找绳子才行。每天,天刚蒙蒙亮,她起得比叫早的公鸡还要早,公鸡没办法把我们从甜美的梦乡里叫醒的,只有她能做到。她用笤帚咣咣敲打门框的声音跟炸雷似的,把我们一个个从睡梦里惊醒,不用这个办法叫醒我们,她是没办法给我们布置任务的。我们几个不彻底清醒过来,她担心我们在她离开之后,睡回笼觉,这是最要命的。很多时候,我们一旦一头扎在炕上,睡上回笼觉,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耽搁了。这样的状况是非常恐怖的。猪跑了,鸡飞进院子里……我们不一个个精神抖索的站起来,她是不会擅自离开的。

在我们整个少年时期,她自始至终从事一项劳动——负责给生产队饲养园喂猪,这是一项连三十晚上也能挣工分的苦差事。一年到头,每天早上她都会早早离家,肩上挑着一副大号的水桶。(她离开家这件事是说,家里所有的家务,包括一家人的早饭,喂猪,喂鸡,收拾屋子,清扫院子,晾晒柴草,准备日用水等等一切杂物等切全部降临到我和妹妹身上。我们两个在做好这一切的时候,还要照顾好妹妹)。这些工作即便对一个成年人来说也是非常艰巨的,何况是我们两个。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是处在这样一种情况。除非遇到大姐歇班,我们会相对轻松一点,很多时候,大姐歇班会去地里打猪草。)

她非常辛苦。每天,她叫醒我们,就得匆匆赶到饲养园忙碌。饲养员的劳动任务非常繁重,只一个早上的时间,光担水一项,她就要担够几十担,生产队里几十头猪的用水量是非常惊人的。水井离饲养园不是很远,大概一里路多的路程。附近有一口甜水井,她很少去那里担水喂猪。甜水井里的水每天都不够村里人喝的,远一点儿的苦水井,因为路程远,用的人也少,水量充沛。二奶奶说,她从进到我们这个家门就这样仁义,吃得苦让得人。

【八】

我们的大家族由爷爷当家主事,在我们的家族里,从来没有过分家另过的说法。一般都是这样的情况,孩子大了,有的到了成家结婚的年龄,一所房子住不下了,按照叔叔们结婚先后顺序,由大家庭集体负责筹备盖一处房子,结了婚的人搬出去另开炉灶做饭吃。因此,父亲多年工作的收入,很少能贴补家用,除去供叔叔姑姑们念书,就是积攒起来盖一所又一所的房子,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我中学毕。那时候,每个家庭的孩子差不多都已经长大成人,叔叔和姑姑们独立的独立,嫁人的嫁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缘于我们家里几个都是女孩子,她和父亲的精力都不怎么放在我们身上。我一直对此闷闷不乐了很多年。按说,我的大姐和小叔叔小姑姑年龄相仿,叔叔姑姑都有文化,大姐却一天书也没读过。她说,我的后任奶奶身体不好,自己生了孩子只能自己照看,不能下地参加劳动。这也就是说,她的身体非常好,必须出去劳动养活儿女,她除去参加生产,自己的孩子理所当然就没人照看,只能牺牲自己的孩子。我是这样理解的。不然,我的大姐怎么会没去上学,和她一样年龄的小叔叔却是高中毕业。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对他一往情深,才会对家族里的规则丝毫没有自己的异议?她从来没有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提到过关于公平或者不公平的问题。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在背后议论过别人不是的女人。从来没有。只有对我诸多不满,都是针锋相对的当面指出来。

【九】

二奶奶跟我说这些体己话的时候,一定是想劝说我放弃将要执行的一项新计划,这时候往往也是我有求于她的时候。她这样说,并不能阻止我的计划的实施。可是,她每次还是要说一说,告诫我小心为妙。就像那次,我想让她帮我照看一下两个妹妹,我自己好跑到学校去,听上一会儿老师给学生上课。两个妹妹都带在身边,老师不让我们再进到教室里去了。老师说,小的那个还不懂事,进到教室里乱喊乱动,扰的大伙都上不了课。上一次,我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老师好心肠地说:你自己想想办法吧。

二奶奶是我想到的唯一能帮到我的人。她一个人,在老槐树底下一坐就是一天,她都快坐成闲成一块荒地了。我把坑挖好了,走过去对她说,二奶奶咱俩商量个事呗。我说出我的计划,又跟二奶奶保证说:我一定在她收工回来之前跑回来。保证不会有事。这一年,我十二岁,还没机会去学校念书,邻居小新、翠莲他们马上就要年三年级了。

我跟二奶奶请求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也正是因为事先做好了详细的部署,事发之后,她对我越发嫉恶如仇。恨之入骨。那通责骂堪称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啊!她举起一根指头戳到我的脑门上骂道:鬼点子怎么那样多呢?!亏你想得出来啊?!这么聪明还用去学校?老师得跟你学习了!

她没文化,自己的名字还是嫁给父亲之后,跟父亲学着写会的。她自己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跟我们这样说。她说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她对那段学文化的日子充满怀念。好像那是她嫁给父亲没多久的一段时光。她说,父亲自己准备考取城市学校,因为家里缺少劳动力,爷爷并不支持父亲去考。每天,完成一天的劳作,父亲在夜里偷偷看书备考,她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被他拉开太大的距离,请求他教她学着认字。从她的名字开始。她拿来一只茶盘,里边装上一层沙土,写完一个字晃一下,再写。她说她的办法得到家庭推广,姑姑和叔叔们纷纷效仿起来。父亲的字都是写在纸上,花费资金,而她的本子可以重复使用。

后来,我也有时候这样想她:多亏她没多学一点文化。她没多少文化,数落人的口才还这样了得:语气抑扬顿挫,语句里疑问里夹杂着嘲讽,感慨叹中贯穿惋惜。要是再多学一点儿文化,加上她的能干和思辨能力,再能引经论典,那张嘴,还不把给我杀了。

少年时,我没什么可惧怕的:天黑,路远,吃苦,受累统统不能对我产生威胁,唯一怕的,就是她没完没了数落和唠叨,她对着我左一通数落,右一通唠叨的时候,我确实动过上吊的心思。

可是,她是叔叔姑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记得每一位叔叔和姑姑对她的真实情感。我的二姑在参加工作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在大城市的商场里买了一件价格不菲的新上衣。那时,父亲就在那个城市工作,她却从来没去过。是姑姑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之后,接她去住了几天。她带她还在城里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她坐在一把椅子上,齐耳短发,黑布鞋,黑裤子,侧着身子,很拘谨的样子。上身就穿着姑姑给她买的白色短袖上衣。圆领,一排对襟扣襻。姑姑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梳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白底兰花上衣,黑裤子,便带方口布鞋,站在她身后。看上去不像姑嫂,更像一对母女。这张照片一直放在家里的相框里,被她当作重要的珍藏。曾经一次次在后来的日子里,和我们述说姑姑念书的聪明以及对她的好。

【十】

关于妹妹掉进猪圈这件事,她让我在众人的心目中的形象大大受损。

我痛定思痛之后,还是对这件事做了深刻自我检讨,我检讨的结果是:这件事,要不是二奶奶帮了倒忙,她再怎么机智也发现不了。如果,她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我的一顿好骂也就不存在了。自然,这样的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我也不能埋怨二奶奶,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运气不好。

为了实现我偷偷跑去学校听课的计划,我事先在大槐树的树荫里挖了一个圆形的土坑。大槐树的荫凉几乎覆盖了大半个院子。我把位置选在了靠墙的角落里,离二奶奶坐的位置不远,方便她照看妹妹。担心妹妹渴了要喝水,我还拿个玻璃瓶子灌了一瓶子凉水,放在土炕旁边,以便妹妹想喝的时候,二奶奶不费什么气力就能满足她。

土坑位置合适,靠近墙边树荫底下,树荫一旦转移,还有土墙遮挡荫凉。我这计划想的实在周全细致。位置很重要,我要是不当不正的在树荫底下挖这么一个坑,这本身就是招致她责骂的理由。这么多年的实战经验下来,我哪能给她提供这么现成的机会骂我。坑有两筐土那么大,圆形,深不足一米。用她起粪土用的那把铁锨挖出来的。挖好了土坑,我把小妹放了进去。她站在里边刚好露出小半个身子,想自己爬出来却不容易做到。我对着自己的杰作满怀欣喜呀。临走隔着墙头又偷偷看了一眼,我看到这个傻家伙用手抓了沙土往自己头上撒,玩的不亦乐乎。确定她丝毫不在意我的离开之后,我一溜烟直扑学校。

十二岁,我开始相信一件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本以为,我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会万无一失:妹妹受不到磕碰;我还能跑到学校听上一会儿老师讲课;在我妈收工回来之前,我又能撒丫子跑回来;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哇没想到,这等严密的没一点破绽的完美计划,竟然出乎意料的在二奶奶的帮助之下彻底失败了。

【十一】

从大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大妹说,我刚离开没一会,圈里的老母猪就开始用嘴咕咚咕咚拱食槽子,吱哇乱叫着要拆圈。她担心猪跑出来,被娘骂,就跑回屋子给老母猪准备吃的。以往这些事都是我负责的,她没做过,结果掺了水又加料,加了料又掺水,倒腾了满满一桶,她连拉带拽的也运到猪圈这里来。她个子太小,六七岁的人个子比五岁的孩子还瘦弱,她实在拽不动,就拿喂猪的大铁勺子,一勺一勺往食槽里运,运一勺回来,老母猪把食槽舔得比刷的还干净了,她得运上无数次才能把老母猪安顿下来。

她说刚把草料拌好,就听到小妹哭起来了。她不去理会她的哭声,继续给老母猪运吃的。她想,小妹哭就哭会吧,反正她哪也去不了。一会,她不哭了。她又端了一勺子猪食出来的时候,看到二奶奶在树荫底下哄着妹妹玩。二奶奶用拐棍勾着小妹腰里的裤带子,小妹走的还不稳妥,跌跌撞撞老想往远处跑,二奶奶用拐棍限制她的行动,不许她跑远。大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被她骂得在屋子后边的桑树林里潜伏着,茂密的桑树一丛一丛的,像绿色的屏障。我不用侧着耳朵都能听见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

这不挺好吗?怎么就掉进去了?我都要被大妹急死了。

从学校回来,我老远就见到大妹坐在院子的一段木头上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屋子挤了很多人。我从外边走进来,她的目光锐利的穿过人群一眼就发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我看到她发现我的同时,把小妹往别人怀里一塞,迅速抓起锅台跟前的一把笤帚,拨开人群冲了出来。二奶奶这时候坐在台阶上,突然对着从院门口一溜小跑走进来的我喊:赶紧跑啊!呐喊声急促的跟喊救命似的。我早已预感到情况的不妙,因为,从很远我就听到了小妹转了腔子的哭号声,我迎着她的笤帚走过去,她眉毛头发似乎都竖起来了,她立刻被人阻拦着,挣扎着,她用挑衅般的语气呼喊:你还敢回来?!你还敢回来你?!笤帚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来,擦着我的头发丝呼啸而过,落在院子里,吓得老母鸡一下子飞到墙头上去了。

天很晚了,我不愿意回到家里去。我不愿意回家,不是害怕挨一顿狠揍,她还真也没动手打过我。她谁也没打过。她每次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的折腾。有时候,我也想,万一哪天,她终于忍不住了,痛下狠手,揍我一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的那种,我是不是一下子就能彻底改变了,不再自以为是的惹她生气了?我不回家是不想听到她一贯总结性的由此及彼的串讲,一一历数我的无数罪状,翻翻覆覆,无穷尽啊!听得我死的心都有。

大妹偷偷跑出来,负责给我通风报信,看到她那边战火渐渐熄灭,我再悄悄潜回家中。

大妹一个黄昏跑了好几次了,累的气喘吁吁的,眼皮哭的红肿像得了红眼病一样,临来,还没忘了在衣服底下给我藏了一块玉米饼子。

最后一次,见到我,她终于说,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我是一直蹲在地上的?竟没觉得。

【十二】

二奶奶的拐杖原本不是一直勾着小妹背带裤的带子吗?二奶奶不是一直用拐杖束缚着小妹的自由行动吗?不知道是不是她们两个都用了几分力气,小妹背带裤上负责链接的纽扣竟然啪的一声崩掉了,二奶奶扔了拐杖想去把小妹抱在怀里,她还没来得及走到小妹跟前去,小妹扶着猪圈的矮沿站了起来,猪圈的矮沿离地不过三四层砖那么高,又窄又矮,小妹抬起一条腿就跨了上去,这时候,二奶奶意识到了危险,一个“妈呀”还没喊出来,小妹一头栽进猪圈里了。

大妹听到二奶奶丢魂掉魄般呼喊,狂奔而出,绊倒了半桶猪食,猪食溅的裤管上都是。好在,猪圈里昨晚新上的垫土,我和大妹两个用车从树林子里拉回来的圊肥,多亏,我们两个昨晚没敢偷懒,倒进去好几车,圈里的积水也不是很多,被老母猪走了几圈,已经形成软乎乎的泥浆,小妹一头跌进去,栽得眉眼都是泥土,哭得人心惊肉跳,断气一般。

大妹并没有为此受到半点儿责罚。在她心目中,这件事和其他任何事别无两样,我是罪魁祸首。

她对我的抱怨和挑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我因此练就和认可这样的事实,并勇于承担一切后果。

自然,因为这件事,尽管小妹安然无恙,她对我的责骂和由此而引发的连带谴责,会连续不断的持续下去,直到,后一个事情的发生,取而代之之下,会有所减缓。

【十三】

我们两个的感情,在我结婚之后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确切的说,这改变是从我家先生走进我的家门开始的。改变完全来自她一方面的主动靠拢和善意归顺。只是,我依然不能和她表示肢体上直观的亲昵,这会使我感到别扭。

她见到我时的哭泣,妹妹理解为:我又一次气到了她。她自己不会这样认为,我是知道的。我把她的哭泣理解为:只有我,目前还算是她的家里人。仅此而已。而不是,她允许自己在我面前表现脆弱。

她一向坚强而乐观,这一点不会改变。

她只是对自己身体突发这样的状况感到压力和担忧,本能的需要用眼泪稀释一下,不巧被我遇到。

【十四】

第二次,她的哭泣,是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在她患病好几年之后,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能正确面对了。

她是乐观和开朗的人,从来没对自己的身体失去过信心。

她总是在一年的三个季节里,不厌其烦的重复这样的愿望: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就能干活了。

她说‘就能干活’了,而不说‘身体好了’。她的这种说法时常给我一种错觉,仿佛,她所关注的不是身体本身,而是活计。每次,听到她这样说,我总忍不住要问她:是干活重要,还是健康重要?哈哈,她终于肯静静的听我说话了。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安静的,表现出近乎虚心领教的态度。你也有今天!我心里一阵窃喜。可见,我的报复心埋藏了多少年。

她是非常盼望我能和她说点什么的,什么都可以。每天,我从学校回来,她都等不及的一副样子,站在门口去等我。父亲怎么叫也不肯回屋,直到见到我的影子,才挪转身子一步一步和我一起往回走。好几年的时间,我不能下班之后自由活动,我不回家,她会固执的像个孩子一样,要求父亲等我一起吃饭。她永远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她说,人少吃饭不香。

她把自己的希望一直寄托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哪怕,春天刚刚过去。她每次都会把春天里自己的计划详细的复习给我听:她说,等天气暖和了,要再抓几只小鸡养着,家里的那几只老母鸡都老了,不能下蛋了。又说,自家里养的鸡生的蛋有营养,留一些给妹妹的小孩来家里时吃。

当春天真的来了,她似乎又一次受到打击。她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天气回暖一并好起来。这时候,她开始回避有关身体的话题,想方设法背着我和父亲做一切她能做到事情,似乎,只有通过劳动才能证明她身体的恢复。

在我和父亲都不在家的时候,她会拖着一条病腿坐在地上,修理鸡舍,劈柴,打扫院子,在小菜园里翻土,拔草,施肥或者压水浇园……我们从外边回来,看到院子里,或者菜园里,凡是她出现的地方,她留下的清晰的、板实的、满地的屁股印儿,简直哭笑不得。

甚至,一次,我从外边回来,屋里,院子里都找不见她,喊她也不应声,想去邻居家问问时,才发现,她正连爬带跪的钻在猪圈里,拿一把铁铲,一下一下给老母猪清理上圈的粪土,把带有屎尿的湿土清理到下圈去,再从圈门那,爬进爬出把晒干的沙土用一只洗脸盆运进来,我看到她那样一个动作,跪伏着沉重身子,艰难而热衷的做着这件事,心里不仅没有一点喜悦和开心,怨怒和心疼凝聚成火焰,蹭蹭直往脑门子上撞,她的病腿害怕受凉吃累,每次她不听话的结果,就是连续好多天的走路不灵便,尿湿裤子。她怎么这么不听话呀?!

我对着她大发脾气,眼泪被她气的快要流下来。这世道真是轮回的好快呀!我对着她发脾气,吼她。就像小时候,她吼我差不多少。唯一不同的是,她是一直笑呵呵的死不改悔的样子。一边给自己的不听话寻找理由,一边默认自己眼下的错误。这一点和我小时候截然不同,我是执拗的,固执的,强硬的。

我对着她发脾气的时候,她总是一副自知理亏的样子。

她总是偷偷吃很多甜的东西,我每天规定她吃甜食的数量,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可偏偏喜欢吃甜食。当我发现自己做了记号的水果或者糖类丢失,追问她的时候,她就笑笑的,毫无底气的看着我说,就那么一丁点儿,是点毒药也不碍事儿的。这样自以为是的态度,怎么这样熟悉呢?!

她处在我和父亲之间,受到我们两个人的监管,感觉她像一完全没有行动自由和自我管理能力的孩子一样。

【十五】

她是深爱我的父亲的。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向她一样,爱一个人可以到这样卑微的程度。

以前,从她有限的对父亲的评价和话语中,一直以为,父亲是她心目中偶像一样的人物。因为两个人之间存在差距太大,所以,她对他,是崇敬和畏惧的一种感情。在我心目中,她绝对不是细腻,温婉,柔情的女人。

她是爷爷为了帮衬家务为父亲选定的亲事。年龄比父亲整整大了七岁。父亲从小失去母亲,爷爷娶了二房奶奶之后,又给父亲和他的四个兄弟姐妹生下三个弟妹,这样,作为老大的父亲理所当然成为为家族分担重任的人,为了解决家里人多,劳力少的局面,爷爷做主把身强力壮的她迎进家门。那年她二十四岁,父亲十七。

我们的父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青年才俊,英俊潇洒不说,智力超群,念书成绩非常好,只是,还没等县立中学毕业,就被爷爷拉回家里与她成亲。把她迎娶进家的第二年,父亲还是百里挑一的考上了天津工业学校,从学校毕业之后,分去沈阳第二机床厂做了一名技术工人。

父亲在沈阳工作期间,曾经闹过婚变,以失败告终。国家困难时期,终于无法抵抗爷爷的威力,从沈阳回到老家。

她宽容的接纳了他的回归。在我们整个成长过程中,她从未以任何形式和我们说起过这件事。自然,我们也没听到过他们两个之间,关于感情纠葛的辩论和争吵。对这件事有所了解,是在她患病以后,父亲对她照顾的十分周到和用心,她无意中感慨:说,要是看当年父亲对她和大姐的心思,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她对我们的父亲始终是一种近乎对亏欠的包容。父亲对她的态度,较之她当年,她对我的态度有过往而不及。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对她好好说过一句话。我的整个少年时期,每到周末是对父亲有所盼望的。因为,父亲一旦回家,她会相对对我们放松和宽容。而每次听到父亲疾言厉色对她讲话,都在心里得到报复般的快意之感。终于,也有人这样对她!

只是,后来,她生病之后,他这样的态度已经形成习惯,再这样对她,会使我非常难过。我不止一次鼓动她和他计较一回。

一次,我们三个围坐在饭桌前吃捞面,她自己吃完了一碗,捞了一碗在那等着,看父亲的碗空了,麻利的把碗里的面倒进父亲碗里,这样的动作来的非常及时,换做别人即便不说多谢,也得冲她表示一下微笑才对,可是,父亲已经对她这样的关照感觉反感,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瞪着眼睛吼道:真是吃多了!父亲这样的话听过不止一次,这样近距离毫无原则反对,令我替她感到羞愧,尽管,从小受到了她那样多次的训练,我还是不能坦然接受父亲这样的态度。我看到她的表情稍露尴尬的一瞬,笑笑还击说:你这人不知道好歹。父亲梗着脖子,一点友好的表情也不曾流露,瞪起眼睛不语,我见机替她解围,笑笑鼓动她:你不敢拿碗砸他。

她噗嗤笑了。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说:我要和他计较,早打八百回了。父亲不屑道:岂有此理。最近,他在看一本什么书,这一句,估计是刚从看的什么书上学来的,用来缓和气氛正是时候。

【十六】

父亲对她从来都不像她对他那样上心。曾经,在她生病住院的那次,因为父亲对她的态度问题,我和父亲之间发了一次争吵,我没和她提起过。

我从南方回来,在医院的第三天,妹妹说,已经快两个星期了,父亲一次也没来过。他说家里忙。家里,这个时期也就还有她一个人的责任田,父亲所说的忙,是指他每天出去给别人帮工,收秋种麦。他合作的那几户人家,都是田多劳力少的,父亲的热心是出了名的。

妹妹这样说,我才觉得哪里不对了。我从来是这样一个人,后知后觉的,麻木迟钝的。我利用一个中午时间,骑自行车赶三十里的路回家,希望父亲来医院照顾她,明天也是我的学校开学的日子。

我回到家时,见到父亲用牙齿咬着一块冷馒头,正在给小麦的种子拌农药。农药的味道很浓烈,我提醒他小心。很明显,这些种子不是我家的。一个人的责任田用不了这样多的种子。他一个人在家,居然连饭也顾不上吃。我的提醒,他不以为然。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他去照顾一下她,他竟然果断的拒绝了。他的理由是:医院里有你妹妹呢,去那么多人干嘛?那是我第一次,今生唯一的一次和父亲发脾气,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值得敬重的人。我听到他那句话:有你们呢,我去干嘛?突然感受委屈,泪在眼眶里转,情绪不能受控:我对他吼:你说你去干嘛?你去看她……

我不能一一历数这么多年来她是怎样过来的,父亲那句话像一块生铁堵在心上,就这样几句话,我已泣不成声。驳回车把往回赶,一路上,泪水不断。这个男人,也许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她这一辈子:他是她的整个世界,她却不在他的心里。我说不清是为她感到委屈,还是为自己遭受如此严重打击而难过。

我刚回到医院时间不长,父亲便被人送到了医院:他口吐白沫,恶心,四肢无力,被医生诊断为食物中毒。

他因为给人帮工,食物中毒住到医院来,真真切切地和她住在同一间病房,一起输液。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的旨意?

他住院输液期间,我一句话也不肯想和他讲。

在我心里,她病的山崩地陷,他却把给人帮工看得比她重要!我对她充满深切的同情和怜惜。

她出院以后,将近十年的时间,父亲对她照顾的非常周到和细心,这一点让我们都感到十分宽慰。他学会了做平常的饭菜,也学会了自己洗衣,侍弄起家务也是井井有条,她从没因为对他的不满感到失落。

因为他哭泣也仅有一次。

【十七】

那年,弟弟女朋友的父母要来家里拜访,对我们来说这是大事,不能马虎。她早早收拾好自己,歪斜着身子走到门口,望了一趟又一趟,累了,便走回来坐在了台阶上等。父亲要到屋子里去,也许,只是看到她坐在那里不方便别人出入,随口说:‘我说’,他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要用这两个字,就像叫她的名字一样。他对她说,‘我说’,别在这坐着了,哪清净去哪吧。本来,这一辈子,他都没好好和她说过一句话,这天,是全家人都高兴的日子,他自然不会故意冷遇她。可是,以往对他无限宽容的她,因为他的这一句:‘哪清净去哪’的话,一下子变得小气起来,她恼羞成气,哭的眼泪一片一片的,坐在台阶上,谁劝也止不住。边哭便质问他:哪里清净?!你给找个地方吧!父亲一看,状况不对,只得缓和语气,在他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理亏一般说,我是说,你裤子又湿了,叫你找个地方去换裤子。她有很多时候会不自知的把裤子弄湿。她不理父亲的和解,委屈的泣不成声,浑身哆嗦伤心欲绝,仿佛受尽了非人的待遇一般。我忙过来替父亲说好话,说父亲不是故意的,说她真的想多了。说父亲不是她想的那层意思。她的裤子真的湿了。我拿出裤子来扶她到屋子里去,她执拗的把我甩开。眼看客人就要到了,她这样失去理性的哭闹岂不被人笑话。我们的劝说和解释对她竟丝毫不起作用。我只好摆出弟弟女朋友这件大事威胁她,说,你再哭下去会把客人吓跑的,人家还以为是个傻婆婆呢!果然,她不哭了,抽咽着继续对父亲不依不饶:质问说:谁叫‘我说’?大柳树还有个名字呢!我也有名有姓的,一辈子了,都不值得你叫一声名字?呜呜呜,又哭起来。那份伤心是真实的。

父亲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宽容和大度,含着笑意,保持沉默。也许,她今生唯一一次的哭泣,深深触动了他。

后来,当他们都没事人一样的时候,我会提及这件事,问她:那天干嘛诚心找事儿?她笑着否认说:哪有?他不是这样跟我讲了一辈子吗?多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了,他听一回还不应该。

自此,父亲对她的态度格外晴好起来。

【十八】

她的身体迅速垮塌下去,是在父亲突然去世之后。

晚年的她,有几个月的时间里是坐在炕上度过的。

阳光透过比宽大的玻璃窗洒在炕上,她自己因为不能再下地活动,穿用物件占据了炕面三分之一的位置。白天,她会穿上上衣,长时间的对着手里的小镜子坐在炕上,梳理自己的头发,头发已经由花白变成银白,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她不再允许大姐或者我们给她清洗头发,只用一把竹制的篦子来痹头发。一遍又一遍,满头的白发被她梳理的柔顺光滑。她的头发被我修剪的很短,她也只认我做她的理发师,这样的认可沿袭了十几年。她允许我负责给她修剪头发,至短而薄,易于梳理。

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回家看望她。我们之间的话题,被她绕来绕去,总会绕回同一个话题上去:关于父亲的突然离开。

我们每个人都不想提及。只有回避,才能获得短暂的虚幻和假象之后的安宁,淡忘伤痛。

她却不能克制自己,每次都要提,绕来绕去,绕到父亲身上。

怎么会那样快?!她这样开始触及我们每个人的伤痛。

每次都一样,无法回避。

她仿佛自言自语:他起来要去担水。儿子在家呢,却舍不得叫醒他。起来穿衣,一只袖子已经穿好,另一只刚抬胳膊,身子一歪,以为他没坐安稳,倒下去,叫他,却动也不动了。

父亲是在她的注视下去世的,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

她用长时间深深自责自己。

她一向能预感到家族里某个人的大事发生,偏偏是他,一点预测也没有。

她为此感到不可被饶恕的自责和懊悔。

她每天很早醒来,起身坐在炕上等他醒,一起商量饭菜和活计。她不能帮上大忙,只要能给他打打下手就很满足。

两个人终于在一起,这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何况,他对她照顾的那样好。出乎她的意料。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了。

那是我离开他们的第二年,算起来还不到一整年的时间,我在城里的家还没安顿好,刚刚买了房子,他们还没来看过。

一个冬天的早上,父亲准备起身去担水,这是一天的开始。

她看着他在她身边倒下去。连忙唤他,却没反应。医生赶来时,已经回天无力。

突然遭遇不幸的人会更加伤痛。

她却一直没流下眼泪。一次也没有。

她只是无法忘记他的突然跌倒。一次次念叨: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绝望的。哀痛的,往往发不出声响。

她说,因为照顾她太劳累。也许,他还是不愿意这样不辞辛苦的每天围着她转。又说,都是她拖累他的,从年轻到年老。所以,他,走的这样迅疾。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十九】

我的,年迈的辛劳一生的母亲,在七十四岁的那年,在父亲突然离世后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身体迅速衰老而去。我们用尽全部的心意与亲情都不能将她挽留。她用生命的离去,诠释这样一条朴素真理:对于真爱着的那个人,假如生有归期,道别一定要及早。不然,活下来的那个人,因为突然没了你的信息,会活不下去。

母亲,在对他每日每时每刻的念念中而去。

至此,在这个苍茫的人世间,我成了一名缺少被人关爱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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