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乡情之五——那团烟雾

鬼斧神工塑造了我们美丽的莲花山，这里也是中国四大道教圣地之一。

据说，山脚南麓便是唐宋时期的许洛古道，旁边就是三苏父子的归焉之地。古往今来留下了不少文人骚客、游商富贾的串串足迹，在那里也流传着许多充满梦幻和传奇色彩的故事......

莲花山下就是我们古老的莲花沟了。在这里依稀可以读到古诗《秋思》的一种意境——尽管已经很难寻觅远去了的古道西风瘦马，可古藤老树却仍不鲜见，至于麻雀、鹌鹑、野鸭、昏鸦之类的鸟类是根本不忍离开这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小桥已经不怎么流水了，除非夏日里山洪暴发或者秋雨霏霏的季节。古朴与时尚并存，高雅与粗俗互衬，精明与愚昧交织，古道热肠与铜臭之气共融，勾勒出莲花沟这个小小山村独特而又真实的画卷。

春日里，莲花沟就是一帧浓墨重彩的山水画——二百多户民居就那么若隐若现的掩藏在莲花山错落有致的褶皱里。出沟便是一片沃野，满目的苍翠，漫山的碧绿，满怀的希望，——那是寄予山民们期盼和梦想的林子和庄稼。

似乎转眼间就进入了五月，滚烫的热风炙烤着山民们的臂膀和脸颊，习惯于栉风沐雨的山民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种闷热与焦躁。他们除了送完娃子上学，安排好老婆下沟放羊，自己便套上一头小牛，拉着一个石磙儿“吱扭吱扭”的在山下造场了。五黄六月了，麦子快要收割了。几天功夫，山下便零零星星散落下几十家大大小小的麦场。

尽管田里的麦子还在上粉儿，半个月后才能开镰收割，我就带着镇机关的干部忙着到莲花沟的家家户户宣传麦田防火知识了———半个月后600多亩成熟的小麦将要进场脱粒，水火无情，容不得出现任何闪失的。

我们把几百份市政府《关于做好麦场防火的通告》以及大红的宣传秸秆禁烧的标语，贴在莲花沟的大街小巷，石板上，线杆上，车厢上，让年轻的村官用很是撇足的普通话在高音喇叭上一遍又一遍的广播着。村干部还把镇政府印刷的《麦田防火知识》张贴在家家户户的大门口......

尽管这样，我们在巡查麦场时，还要把镇政府印发的传单带到田间地头，分发给这些朴实的山民。其实，主要的内容也就是那么几句话---电工不到不接线，机器没罩儿不进场。场里有缸，缸里有水，水里有盆。谁烧罚谁，烧谁罚谁......很是通俗易通的。也许合情合理不合法，但在我们遥远的莲花沟却又是那样的实用——山民们也许不晓得，禁烧秸秆关乎着数以万计人的命运——人难以呼吸，车顶头相撞。人大气污染的确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了。省、市、县对县乡干部的处罚特别的厉害——是卫星遥感定位的，一个麦场着火就要对我们处5000罚款，发现两次，书记或者镇长就地免职。镇里对机关干部的处罚就可想而知了。科技先进，每一处火苗都逃脱不了遥感的眼睛——那遥远的眼睛几乎在时时刻刻在盯着我们。当然也理解，报纸上说——有点地方焚烧秸秆已经让天上的飞机都无法降落了！

我们6名乡镇干部分包莲花沟的50多座麦场是容不得出现任何火情的——我们给镇政府签订过类似军令状一样的《目标责任书》。为此，麦收时节我们就陪着一些山民住在麦场了。禁烧，让我们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终于，金灿灿的麦子进场了。那是莲花沟人期盼了一年的希望。莲花山下，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一派人欢马叫机声隆隆的丰收景象。然而，因为收割机上不得陡峭的山岭，很多山民还只能靠一把镰刀挥汗如雨的收割。清晨或者日落西山的时候，天气相对凉爽，那是他们在一天时间内割麦的最佳时刻，即使再苦再累他们也会早早起床，磨快镰刀，然后，拉上车子去自家的田里劳作。不然，中午时分，火球一样的太阳高举一把燃烧的辫子，把你赶进绿荫下或者老屋里，让你精疲力尽，一动不动，那会儿你就会像一头累倒了的老牛，连眼睛也懒得睁一下。

清早，我和机关干部们就沿着山下的羊肠小路到各个麦场去巡查。大多的麦场上都放着水缸，盛满清水。更精明的山民会早早挑两桶水过来，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毛巾。赤日炎炎，酷热难当的，一来可以洗洗脸手，降温消暑，二来也算是缸，有水，就足以应付我们检查了。

中午，我们转到李福家的麦场上时，他正拉着电线准备接脱粒机。我们很及时的制止了他。问他，电工呢，他说，去镇里了。你的水缸呢？明天就拉来呢。这话李福至少给我们说了10天，也至少说二十遍了。昨天巡查时我们见他还没有拉来水缸，五六个乡干部就背走了他家的打场用的木锨，扬叉。他跑着，笑着，撵着我们，给我们夺，并保证明天务必把水缸拉到场里来。“我要是拉不来，我就是这个。”——他用两手比划了王八爬行的造型。今天上午，我们拿出一张宣传秸秆禁烧的传单给他的时候，他说，多给几张吧，现在就去厕所，是拉肚子，那个难受哟！弄得我们哭笑不得的......

等我们刚转到另一个麦场时，突然就听到了有人在惊呼，着火了！扭头一看竟是李福的麦场燃起了熊熊大火。借着风势，似乎在转眼之间跳跃着的琥铂色火龙就已经吞噬了大半个麦场.水，水，水......十多个人都在高喊着水。可是，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即将到手的麦子变成了灰烬。李福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说:“都怪我着急，自己接电线，真没想到......”

按照市政府公告规定，乡镇人民政府应对李福除以200罚款。李福像焉了的茄子一样低着头说:"没钱，要命有一条。"我就故意吓唬他，拿出手机演小品一样佯装给公安派出所长打电,:"你现在就过来，先把人给我带到所里！”李福说：“那我给你借去。”一会儿他送来了皱皱巴巴的，用5元、10元、20元凑齐了的200元钱说：“这事儿，是怪我......"

我让一个乡干部给他打了临时收据，说，明天给你正式票据。其实，正式的发票只能在县财政领取，而领取处罚焚烧秸秆发票的单位也只能是环保局，而市政府问责的板子又要结结实实的打在乡镇干部的身上。处罚便条换取正式票据真的需要几天时间的。他说，你撕了吧，没用，但是还是顺手接过了那张便条。

入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处罚他，不足以教育他人，况且，几百户人家盯着你怎么处罚呢；处罚他，也真够可怜他的。我决定等春节时以送温暖的名义退把这让人心酸200元退还给他。麦子变成了灰烬，他吃什么呀？镇里的救济粮毕竟也是很有限的......突然我灵机一动：想到了阿现。

阿现是我的朋友，他在保险公司工作，能不能让他帮助咱们可怜的李福一下呢？我立刻打通了他的电话。他说，那你请客吧，你尽快去现场拍5张照片，找人出5份证言证词，证明烧毁多少亩麦子，价值多少。当晚我兴奋得难以入眠了。

清晨，我带着相机，足足拍了30多张照片，再找人做证言证词，签字，盖章，然后马不停蹄地送到保险公司交给阿现，然后请阿现吃了2个猪蹄，喝了3瓶啤酒......

下午，阿现勘验完现场，带来了《理赔通知书》，要我通知当事人三天后带上身份证以及复印件来保险公司106房间，领取相当于1500斤小麦的资金赔偿。

我马上安排乡干部把《理赔通知书》转交李福，并一再提醒他要保密，同时要准时赶到，怕夜长梦多呢。不一会儿，李福拿着一包香烟来见我，高兴得合拢嘴，连声说，书记，菩萨心肠，真的好人呀......

第二天中午时分，我正在顶着烈日在莲花沟麦场上巡视的时候，突然接县信访局通知，要我现在就去县里接人。李福上访了！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赶到到信访局的时候，竟然没有见到李福的影子。正在我急于找到李福的时候，县纪委领导直接我打电话训我：“已经三令五申了，为什么罚款不开票呀？这就是典型的“三乱”，这事情你必须说清楚！现在，当事人就在纪委办公室坐着呢,你过来给人家先道个歉，然后......。”等我赶到县纪委的时候，他竟然不敢和我相见，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的溜走了。

当天下午，县政府法制办通知我，李福来反映情况——处以200罚款，使用法律条例正确，但是执法主体应为环保局。建议由环保局出具正式票据......

几天过后，县法院通知我，李福要求立案......

李福所到之处，我就一 一前往，祭出法宝——《XXX市人民政府关于秸秆禁烧工作的实施意见》，政策依据，我连圈带点，竟然让所有居高临下的办案人弄得不知所措了。

最终，李福所到过的信访、纪委、法院、政府机关均不予受理。只是由县环保局为李福补开了处罚通知书。

忙里偷闲，我突然想起来要通知一下阿现，关于理赔的事情：“思来想去，让你弄虚作假不太好吧？“阿现说:"少卖关子，就差你的签字......"

李福已经无颜见我。清晨，他早早的来到镇政府，不知所措地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踱步，让他的老婆拿着那张我托人转给他的《理赔通知书》来到我的办公室求我签字。她很是尴尬，半晌才喃喃的说，他问过别人了，你收钱不开票，上级还要免你的官......他还想要回那200块钱......大人不计小人过呢。老百姓真不容易呢，你就签个字吧......

我接过《理赔通知书》——这是我亲自领来的表格，也由我亲自填写，并粘贴着我拍摄的几张麦场着火后的照片。我沉默了许久，然后，告诉她——原本咱们的麦田就没有投保，骗保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我毅然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它，看着它幻化出一缕缕青烟......

如今，因工作调动我已经离开莲花沟十五年了，不知怎的，那烟雾却一直飘荡在我的记忆里，让我纠结，让我心寒，让我心痛，甚至在深夜里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