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她装作不经意地说笑着，眼睛却努力地在电梯门上反射的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电梯到了，门开了，大家纷纷往里走。她调整自己的速度，尽量能跟他靠得近些。

拥挤的电梯里，狭小的空间，透过间隙她能看到镜子里他的位子，然后默默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眼神能与她相遇。她的身体被触碰了一下，她知道那是他的手，她往后伸出手马上被有力地握紧。她盯住电梯下滑的数字，感受着掌心短暂的温暖，还有他遥远又亲切的味道。她突然心生悲凉，在令人窒息的电梯里。

数字跳到1的同时，他们同时放开了手，同时随着人流走出了电梯，在一帮熟悉的朋友中寒暄再见。她伸出手，他马上握住了，用一个无可挑剔的告别礼节再一次奢侈亲密。握手，再见，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不是个好记性的人，不记得他的手机号码、门牌号，甚至他的车牌号她都搞混了。可是，她却记得过去十几年仅有几次与他的交集。在后来轻描淡写的诉说中，惊讶的不只是他，还有自己。他什么时候在她的记忆里轻巧地落下了些许痕迹，辗转中，透露出诱人的光亮。如果他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她依然在远处默默注视，没有刻意，没有交集，之于她是件幸事吗？

他们一直疏远，一段时间她承受不起亲密与陌生之间的距离，责问和纠缠。偶尔会因为一刹那的清醒，难过得隐隐作痛。一开始他会解释些什么，她的内心都会有一些反驳嘲笑的声音，但似乎只形成一句主流 “他不爱你”。她很少反驳。她想表达情意什么的，但又会有另外的声音告诉她“你没有那么痴情”。她无法埋怨，他从未说过爱或者不爱，他们之间约定好永不言爱。

每一次相见都如最后一次，用尽生命的力气去拥抱，不需要言语，眼神成网，把他此刻的模样印在心底。她觉得对他的情感似乎可以卑微得沉入沼泽，又似乎是沼泽里开出的一朵玫瑰，鲜艳骄傲、孤芳自赏。

那一刻，她就会释然。笃定的感觉重要吗？他是谁，爱着谁，跟谁有多少的情感纠缠，偶尔会不会想念她，甚至于他到底把她当作什么都不重要了。很多时候，她觉得他是对的。每个人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知道谁才是这辈子最爱的。

她曾经以为世间上的感情是清晰分明的，爱抑或不爱，爱或者恨，可是，认识他后，她才知道，不爱的背后不一定是爱，爱的背后也没有什么恨。他之于她，可以爱到尘埃里开出花，也可以自此天涯不相问。

他们是两个平行时空的人，她偶尔听着关于他的消息，偶尔看到他发出的行踪，偶尔发现谁谁提到了他。他的名字那么遥远，她就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讯息。

一些人，其实可以忍住好久不见，忍受彻底失去联系，只是他会若有若无地在你心里的某处焕发出奇异的光芒。当对一段感情还有留恋的时候，记忆里的章节就会经过岁月的洗涤，反复回味挑拣，哪怕支离破碎，也会焕发出纯净的美好。

她还是会经常梦见他。

有次是在动车里，他坐在她对面，微微的笑意，没有惊喜，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微微一笑，“你也在这里。”有次在人潮拥挤的人群里，他默默地站在她后面，她转身，紧紧拥抱，没抬头看他，只是用力地、贪婪地享受着他的温暖，把脸埋在那里，不肯在梦里醒来。

渐渐的，她发现，他在梦里出现的时间已经超过了现实中他们的相聚。渐渐的，她明白，这是一场和自己恋爱的故事。她别有悲恸，别有欣喜，然后才会有他，一如在梦里那样纯粹、无害，没有纠缠。

她记得年少的时候，是敢跑到喜欢的男孩面前问，你喜欢我吗？而如今，她一句你爱过我吗？都成为他病诟的幼稚。爱过吗？没爱过，会一起做那么多的事情；爱过吗？可是爱过，转身会如此坦然。

不过，这些重要吗？

不重要。他依然是他，在城市的某处风生水起。她依然是她，在某个阳光正好的阳台上晒着飘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衣物。抬头，阳光正刺了眼，她眯起，想到他波澜不惊的眼睛，内心一阵隐痛。然后，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