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忧伤

2014-04-15 10:16 | 作者:昆仑一刀 | 散文吧首发

【一刀作品】

关于苦难的叙述,没有比余华的《活着》更能感动我的了。也许人们讴歌人性,赞扬美好,就像远祖先民们对于太阳无限洋溢的崇拜敬仰之情;然而在这个世间还有一样东西能够同太阳的光明相媲美,那就是苦难。这是个不对等的比较,但是透过苦难,你能够发现一个闪耀的词汇——善良。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够看到人世间的苦难,从而生出无限的同情和悲悯。在福贵身上雕刻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的农耕生活所赋予的特殊标记——苦难。它就是一个六十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民脸上经历风吹打和岁月腐蚀所留下来的皱纹,当我们伸出手去抚摸的时候,就像抚摸在一道道伤口上,每一道伤口都能让你联想到一座山,一条沟壑。这深重的皱纹里夹杂了泥土和草屑,仿佛他们乱蓬蓬的头发,他们从黄土地里走来,在黄土地里活着,然后死去,归于脚下的那一片土地,化为其中的一粒尘土。这就是五千年来中华大地上活着的农民。

翻开历史,圣贤君王,功臣良将,文人雅士,隐逸僧道充斥着我们的耳目,如同一缕灰尘或是一片浓雾蒙蔽了我们,让我们错误地认为原来历史,都是英雄的历史,都是强者的历史,而不是弱者的历史,也不是苦难的历史。可是当历史的巨轮翻天覆地的时候流的——都是弱者的血,都是农民的血,这些血从长江黄河里流出来,流了五千年的时间,足以淹没任何一片土地,更莫说是淹没那些圣贤君王功臣良将以及文人雅士隐逸僧道。我们的农民,以他们的血汇成一片海,任由历史的巨轮在上面航行。绳子嵌进他们的肉里渗出血来,他们如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拉动大船一样拉动历史,拉动着他们经久不息的苦难。

我们的农民就这样从五千年的滚滚尘土中步履维艰地走来,一直走到我们的太爷辈,爷爷辈,还有父辈。一转身,仿佛我们就能看见爷爷手扶锄头在翻土,仿佛我们就能看见父亲吆喝着黄牛在犁田,我们还看见奶奶和母亲跟在爷爷和父亲的身后,满含希冀地撒下一粒粒种子。太爷爷小时候,这幅画面就雕刻在我们家族的记忆里延续至今,太爷爷一脸平静地化为一抔黄土,这幅画依旧那么清晰地又从小时候太爷爷的脑海里被复制到小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他们都那么默默地,在鸡叫三遍的时候起床喂牲口,在天刚泛白的时候吃几口昨日剩下的饭菜,在天能看见路的时候牵了牛马,扛了农具,下地去了。在那片不算肥沃的黄土地里反复折腾,直到满意地看见松松软软的泥土没有一颗杂草,没有一点土块,一切都平平整整体面顺眼,就像他们的床一样。累了,躺下来喝一口小孩中午送来的水,掏出一片卷烟叶用小孩的废作业本撕下来的纸裹成烟卷的样子,打上火吧嗒吧嗒吸几口,眯着眼睛看别人家的土都翻整得怎么样。偶尔也扯了嗓子和远处耕地的老冯老张老四老白等说说话,谈一下天气和收成,有时候是骂一下儿孙辈,当然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也聊一聊国家大事,回味一下毛主席那些年的无限骄傲。他们提到毛主席的时候都会表情严肃,以示敬仰和感激,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让他们农民翻身做了主人啊!然后又谈起他们的父辈爷辈是怎样受到地主土豪的剥削和折磨的。偶尔小孩在旁边,他们就会语重心长地对小孩说:“你们现在日子好哦……成天不去给地主老财放牛割草,自家的地都不收整,以后都不会干活啦吃什么?还是好好读书……读书好……我和你三爷爷当年在塾里读到四年级就不读了,家里面要人干活啊!不干活吃什么……你三爷爷像你那么大的时候那个调皮哦……还在一个地主婆姨的药罐里撒过尿……”

看着爷爷颤颤巍巍的身影,我甚至能够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忧伤

爷爷知道什么忧伤呢?福贵知道什么忧伤呢?他们就知道守着一头老牛一点家什活下去,以生命的韧性和土地的沉默活下去,像自然的树一样即使被雷火烧干了一部分也要顺从自然的规律,不死即活着。

前些天和朋友一起去看朝鲜青年画家的画展,其中有两幅画的是朝鲜农民:一幅是一位拿着一只玉米眯着眼睛的老农民形象,题名《丰收》;一幅是一位抓着一条鱼眯着眼睛的老农民形象,题名忘了。他们有相同的赤红皮肤,有相同的皱纹,有相同的装扮,甚至他们嘴里的牙齿都没了,尽管他们是不同的两个农民,职业不一样,一个是种地的,一个是打渔的,可是他们眯着眼睛的相同表情传达出一个相同的讯息,他们没有忧伤。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中国亿万的农民,是否也像朝鲜画家表现的那样,其乐融融,没有忧伤呢?( 散文阅读:www.sanwen.net )

如果是,那该是一个民族怎样的悲哀啊!

鲁迅先生对于下层民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忧患,将持续多少个世纪才能在那些很多辈就脱离了农民这一称谓的“人民公仆”焚膏继晷竭力勤政为民的大道之行里一扫而光?

其实我们的爷辈和父辈,那里不知道忧伤呢?哪里就不能感受让人窒息的苦难呢?

物价飞涨,粮食日贱,他们能靠黄土地求得温饱,然而就是一年的肥料钱以及人情债,就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唉声叹气了。生活成本增加,人民币在海外增值,在国内贬价,购买力下降,他们一年挣不到一千块钱,可是他们除了吃还要穿,除了穿还要住,还要行,所谓人活一世,吃穿住行的用度,已经足够他们喘不过气来了。社会在进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叫“飞速发展”,高楼大厦如雨后笋,车水马龙全是繁华商城,可是哪里有我们农民的一点立锥之地呢?我们的农民们萎缩在农村,在乡下,在深山,在没有马路和自来水的地方。他们不知道汽车是怎样驱动的,居然可以做到“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但是他们能感受到偶尔被汽车喷起的一路灰尘和泥水溅到脸上和衣服上的伤害。国家减免粮税,扶植农耕,出台一系列政策保障农民福利,然而真正让他们拿到的实惠,在经历了一级一级的吃喝扣押之后还有多少呢?恐怕只是老虎嘴里掉下的一点肉渣吧,能够养活一只麻雀;恐怕只是一条鲸鱼嘴边漏掉的一只小虾吧,能够喂养一条小鱼。他们感受不到国家的进步,他们不知道巨轮在前行,他们只是通过晚间新闻了解到美国那边欠了中国很多钱,他们天真地以为美国的农民都像乞丐一样要靠政府举债度日。他们看见国家领导人前拥后挤,就吧嗒着旱烟袋对旁边的小孩说:“好好读书啊……长大了也去当国家领导人,当了领导人接你和你妈去天安门看看……爷爷老啦,等不到那时候……清明节回来给爷爷烧个香磕个头,给我们村修一条路,爷爷在下面就放心啦,保佑你一辈子当不完的官用不完的钱……”

《活着》为什么能够打动人,余华说那是一种生命的强韧。福贵是那样,我们的父辈爷辈是那样。他们知道生活的艰难以及人世的辛酸,可是他们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把忧伤写在脸上去过一种没有欢乐和希冀的日子。他们永远在劳作,永远在希冀,一个收获和欢乐的日子。就像那两幅画似的,当种地的手里有玉米,当打渔的手里有大鱼,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露出空洞的嘴里几粒残缺不全的牙齿。因为活着,就有希望,那希望也许是一片地,也许是一片飘过去的云,也有可能是接下来好几天的艳阳天,当然也有可能是希望儿孙辈好好学习将来做国家领导人。

当小孩耳边回想起爷爷那枯树叶似的声音——“好好读书啊……”他觉得爷爷其实很忧伤,他明白我们的农民,其实也不想是农民,谁愿意承受苦难啊?!

2014/3/16于济南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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