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
(今年的三月十二日是我亲爱的哥哥离开我整整十五年的日子,五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不思量,自难忘。何况多少心灵的交流,多少难忘的教诲岂止是“小轩窗”、“正梳妆”。但愿真的有来生,但原来生我们仍然是兄妹。
今年的清明,父母连同哥哥的墓前是没有人能去扫墓了,谨以此文聊表思念与遗憾,我想他们会知道的。)
1999年3月12日是我一生中最悲伤的日子,这悲伤是那么的刻骨铭心,终身难忘。这一天,我亲爱的、唯一的哥哥骤然离我而去,当时的感觉就像天塌了,地陷了。坐在北去的列车上,车厢里的欢声笑语我充耳不闻,隆隆的车轮的轰鸣更让我烦躁不安。我拒绝了列车员为我换下舖的好意,只为了高高的铺位才可以避开众人的眼睛向隅而泣。
哥哥的离去,在那年的春节就有端倪。1999年春节是母亲离开我们的第五个年头,父亲说,希望趁着他身体康健,全家人团聚一下,我和两个姐姐千里迢迢,从东、从西、从南回到了西安的家,团聚的日子是快乐的,可总有些疑惑在心头闪过。哥哥谢绝了同学聚会,说要在家好好地陪陪远道回来的姐妹;他郑重其事地托付二姐关照他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我们去为母亲扫墓,他跪在母亲灵前,流着泪说,日子再艰难都会坚持下去;他执意陪我去买火车票,可在排队等候的时候,却独自踱步,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买好票,我高兴地挽着他的臂膀走上西五路口的立交桥,他却满脸忧愁地指着不远处他担任经理的建筑机械门市部,忧虑地说,北大街要扩建,他们就要搬家了。望着他惶恐地神情,我心里充满疑虑,一向乐观、睿智的哥哥,这么这点事就让他如此惊慌,我不着痛痒地对他说,没关系,赶紧在门上贴一个搬迁启示就行了。我要走了,他送我到车站,路上,他问我,爸爸如果离开西安上谁家去住更合适?车要开了,他用那样的眼神盯着我,这眼神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就是一把刀,把悲伤、悔恨、遗憾这人生最难承受的重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哎,我是何等的木讷,何等的愚蠢!我怎么想不到,他不愿去和同学聚会是留恋和我们姐妹相聚的最后时光;他托二姐关照儿子,是他终究放不下殷殷抵犊之情;他说再艰难都要坚持下去,那是他心灵的挣扎;他担心拆迁,是心疼自己最后的事业;他在考虑后事,希望能尽最后的孝道;他用眼神把满腹心事托付给最终能理解他的人。嗨!我怎么就想不到反常就是危机,就是老天敲响的警钟!我按常理来理解了这些反常,我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对我说“癌症病人都能走出来”的哥哥,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回到工厂后的一个星期四,那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天,我打电话给他,询问他检查身体的情况,他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就没病,就是思想有点波动,自己调节一下就好了。当时听了,一阵轻松,一阵欢喜,心想,哥哥到底是哥哥。可谁知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话。晚了,晚了,即使我这辈子什么都没看清,却看清了这场危机,那我也会觉得自己心明眼亮;可惜呀,可惜,哪怕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只是在当时解开了哥哥心中的忧愁,帮助他战胜了死神的诱惑,我也会觉得自己伟大。如今,这一切只能是刻骨铭心的悲伤 和懊悔。
哥哥是我的亲人、我的偶像,我的依托、我的精神支柱。小时候,常拿哥哥做榜样,学不会吹笛子,心里默默地计较着,哥哥是什么时间会吹的;作文苦思冥想结不了尾,悄悄地去拿他的作文本来抄上一段,第二天,准能得到老师划的红圈;捡到一块吸铁石,就像得到一个宝贝,赶紧捧着去找他,和他一起看吸铁石把放在纸上的图钉、回形针、大头针勾引得翩翩起舞。我佩服他,从矿石收音机到黑白电视都能自己组装,西安交大无线电系高材生的邻居都赞赏不已,我甚至幻想,将来自己的那个他,也要是懂无线电的。要下乡了,哥哥放弃了省级重点中学的同学,选择了和我一起走,他口上说,看不惯那些眼高手低的高干同学,其实是心里放不下我这个当年17岁的妹妹。他告诫我不要急着谈恋爱,不要幼稚地去追求时髦,不要把钱看得太重。后来,我先他进了工厂,他要我多注重理论的学习,那时他已对那场“大革命”开始了怀疑,只是对谁也不好明说。他向父母建议要好好“武装”一下我这个常年穿着补丁衣服,用着旧被褥的妹子,等他从西安探亲回来,我就多了时髦的大衣,漂亮的围巾,崭新的皮箱。后来他也工作了,在城固县,离我有100多里,每逢节假日,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和哥哥在我住宿的工厂播音室六百瓦的小电炉上,用他带来的蛋黄粉摊蛋饼、红烧鱼,把食堂买来的缺油少盐的菜伴上味精和香油……,那是一餐餐多么让人留恋的美味,小小的播音室里该还留有余香。饭后我们天上地下、远方近旁无话不谈,工厂边的小路、山坳里的那个地震观察室,该还留有我们的脚印。第二天,他要走了,我送他上车,默默地祈祷着崎岖的山路、简陋的公交,千万不要伤着他。后来他为了父母身边没有子女调回西安了,我也远走南方,但生活中一旦有了什么问题,他总是我最信任的寻求解脱、得到咨询的第一人。记得有一次,已是晚间十点多钟,他打来电话,对我说,现在父亲和其他人都已经睡了,你有什么事尽管讲。当时就让我感到十冬腊月一股暖流入了心房。也许抑郁是我们家的遗传,24岁那年,我正在一所学校读书,失眠缠上了我,白天的烦躁不安,夜晚的辗转反侧让我痛苦不堪,只想放弃学习,赶紧回家。哥哥来信开导我,不要把学习只当做是自己的事,要想到是工厂信任才有了这样的机会,你代表着工厂。这话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听不进去了,可当初,我就是靠着这信念坚持完成了学业。他嘱咐我,晚上睡不好,白天要适当多注意营养,在工厂实习时要多注意安全。字里行间有着多少真诚的关怀。也许女人是水,更清澈坦白一些,那哗哗的流水正像是女人的倾诉,靠着这倾诉和得到的关怀,最终驱散阴霾,迎来阳光。而男人是山,他们把所有的烦恼、苦闷、软弱都深深地藏在山里,保持着尊严,保持着静默,直到颓然倒下。
哥哥去了,父亲也不得不离开西安,我送父亲到重庆大姐的家,返回株洲,正是春到浓时,满山满坡的绿,清清的水在花香鸟语间缓缓地流动着,我依着车窗,默默地想,哥哥呀哥哥,这生机勃勃的天地怎么就留不住你。老公到车站接我,第一句话就是哥哥没了,止不住泪水滔滔。上班时节,悲伤暂时离开我,中午吃完午饭,我避开众人,漫步在工厂的小路,泪眼模糊地仰望着有时阳光明媚,有时阴霾晦暗,有时白云飘飘,有时细雨霏霏的天空,默念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寻找着我那在天堂的哥哥,哪怕有个隐隐约约淡淡的影子也好啊。可是只有云卷云舒,风来风往。路边的树木时而绿,时而黄,时而发芽,时而开花,我默默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可是没有回答,有的只是随风摇曳,花落花香。在此之前,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困难,命运怎样不公,我都可以有自慰的理由,因为我有一个完整的没有发生意外灾难的家。现在即使有再大的喜讯,我的喜悦都带着阴影,都不是完整的、淋漓尽致的,因为心已有了无法抹去的悲伤。
曾经疑惑,孔子为什么对人生三十、四十、六十岁时的状态都有一个定论,比如,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六十耳顺,偏偏对五十岁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半百”。哎!五十是人生的一道坎,更多的是男人的一道坎,更可悲的是一个睿智男人的一道坎。翻翻岁月,有几多优秀的男人在五十这个人生的秋天开始的时候,结束了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都有自己看重的或不屑一顾的,当人生的春天,你生机勃勃,信心满满,尽可不管不顾地走自己的路;生命的夏天,面对着喧嚣的世界你会想,时间还多,还有机会;到了秋天,正是人生的谜底将要揭开的时候,你才发现,清高难敌市俗,睿智徒增烦恼,信念、信心的柱石在秋风秋雨中慢慢剥蚀,悲剧的帷幕就悄悄地拉开了。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可秋天的心不正是一个“愁”字吗?寄语那些有着五十岁丈夫的妻子,不论他是富有还是贫穷,不论他是否给你带来了车子,房产,都把他当宝贝来呵护吧,到了步履蹒跚之时,有他的手相携,才是最大的幸运;寄语那些有着五十岁父亲的后辈们,不论你是平庸还是优秀,是硕士还是博士,多亲近亲近你的父亲,努力去理解他,与他心灵相通吧,不论他多么失落,有你就是希望,就是满足;让我们尽可能地去关心一下朋友、同事、邻居,那些与我们有缘的或缘分不到的人吧,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不可能回来。
诗人白居易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悲伤,不然怎么能写下“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千古名句。是啊,把悲伤刻在木上,刨子可以刨掉它,木板依然会平整;把悲伤雕在石上,风雨可以侵蚀它,石头依然可以光滑;把悲伤铸成铁,锻成钢,还有火可以把钢铁融化,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可是悲伤偏偏烙在那比木、比石、比钢铁柔软了无数倍的血肉长的心上,却永远无法消失,岁月会让悲伤在心上结一个厚厚的疤,平时看来,似乎一切都已经过去,阳光依然灿烂,春风依旧轻柔,可是不能回首往事,不能看到别的兄妹的情深意长,那时,你的伤疤会被揭开,你会发现,悲伤随着岁月不仅没有消逝,还在一点一点更深、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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