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东坡雷州吟

2014-03-10 18:14 | 作者:英落青桐 | 散文吧首发

且听东坡雷州吟

一〇九七年六月五日。

九百多年前,还是这片红土地,有碧绿的榕树如伞、有张开叶子的香蕉如盖、有野剑麻的叶子如剑。长空万里、烈日炙烤,植物的上空隐约有氤氲的水汽,青石铺的牛车路崎岖漫长、苍茫萧索,车轮碾过,有沉闷绵长的响声悠长。

古城雷州的西郊,罗湖荷叶连连,碧水如镜,雷州知府张逢、海康县令陈谔恭恭敬敬地站在官道旁。

知府、县令等待的是苏轼、苏辙兄弟二人。

由于元祐党争,绍圣四年(1097年),官至门下侍郎的苏辙被奸相章惇责授化州别驾(刺史的佐官)的小官,勒令在雷州居住。

同年,苏轼从惠州再贬海南,这是他的第十七次被贬,也是最后一次被贬。贬到海南,这在当时是仅次于死刑的大罪。

苏辙三月份得到诏命,沿着哥哥三年前往岭南的道路前行;苏轼四月十七日得到诏命,被命即行,他们相互并不知道。苏轼到梧州,才听说弟弟在前面的滕州,连忙快步赶上。他们已经三年不见了,苏轼连忙打听弟弟的健康状况,“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从广西滕州一直到雷州,兄弟俩一路相携,互相倾诉思念之情。五月十一日在滕州相遇,一直到六月五日才到雷州,五六百里路,他们足足走了二十多天。不敢停下来,是因“朝命严迫”, 所以“雷州不可逗留,故缓行于途中”。如今,在远离家乡万里之外,同为贬官却在雷州相聚,是何等的悲喜交加、何等的感慨唏嘘。

苏氏兄弟手足情谊,连名字都不分开,“轼”是指设在车厢前面供人凭倚的横木,“辙”是指车轮碾过的痕迹,同为一驾车,哥俩感情长。苏轼命途多舛,宋神宗熙宁九年中秋,贬到密州,他曾经要求调任到离苏辙较近的地方为官,以求兄弟多多聚会。到密州后,这一愿望仍无法实现。这一年的中秋,皓月当空,银辉遍地,与苏辙分别之后,转眼已七年未得团聚了。此刻,面对一轮明月,心潮起伏,他非常想念自己的弟弟子由,于是乘酒兴正酣,挥笔写下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兄弟相思之情在这首名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辙到雷州之后,因水土不服,不习惯生活环境,仅十来天就瘦得“帽宽带落惊童仆”。闻说弟弟消瘦了,苏轼写诗安慰他:“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童仆;相看会作两癯仙,还乡定可骑黄鹄”。

雷州知府张逢、海康县令陈谔在罗湖边等到苏氏兄弟后,安排他们一行在监司行衙住下来,第二天还为他们举行欢迎宴会。苏氏兄弟知道自己是贬官,不想连累别人,谢绝知府和县令的好意,寄寓于城西的天宁寺。苏轼耳听寺中的晨钟暮鼓,一起与僧人同颂经典,闲时对弈,吟诗作词,尤其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弟弟贬途相遇,心中烦恼一扫而空,十分高兴,便挥毫写下“万山第一”匾额,在雷州留下珍贵的墨宝。天宁寺畔的罗湖波光潋滟,明镜照人,时雷州已是天,蝉唱蛙鸣,鱼游鸥翔,百花盛开,万物生机勃发。苏氏兄弟泛舟湖上,并肩同行,欣赏湖光山色,吟诗作对,诗酒唱和,用乡音谈天论地,徜徉在旖旎的美景之中,一时忘却了贬谪的痛苦,沉醉其中,其乐融融。正是“弟兄聚散天南北,烟水苍茫情有没”。苏轼想不到在南方烟瘴之地,竟然也有如此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几可与曾任职过的杭州西湖媲美。

欢乐的时光总是暂,五月八日,苏轼离开雷州南下赴海南,苏辙送到海安,目睹苏轼上船,才刚见面,却又离别,离愁别绪涌上心头。苏轼赠别弟弟:“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渡海前,苏轼又喝醉了,引起痔疮发作,甚为痛苦,苏辙见状,借用陶潜《止酒》诗,劝哥哥不再饮酒,“微疴坐杯酌,止酒则瘳矣。”苏轼表示要听从弟弟的劝告,“从今老坡室,不立杜康祀”。万般离情,都在一句句你唱我和之中。

船开后,苏辙再次表达了对哥哥的思念,在《次韵子瞻过海》记道:“我迁海康郡,犹在寰海中;送君渡海南,风帆若张弓。笑楫彼岸人,回首平生空。”

苏辙在雷州一年多,作诗二十九首,其中二十五首是与兄东坡唱和之作。“忧患尔来同”。“出处平生共”。

孤帆远影碧空尽。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忍顾鹊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首《鹊桥仙》幽怨凄迷、极富伤感,看后让人不禁泪水盈盈,贬途之作感喟生命的悲哀和苍凉,作者就是苏门四学士之首的秦观。秦观,北宋词人,字少游,江苏高邮人,是苏轼的门生。秦观与苏轼的交往,始于熙宁七年 。苏轼说其“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 。元丰元年,三十岁的秦观入京应试不第,退居高邮,杜门却扫,颇为惆怅。苏轼有《和参寥寄秦观失解诗》一首,叹“回看世上无伯乐”云云,并给秦观写了一封信,说:“此不足为太虚损益,但吊有司之不幸耳。” 这是苏轼给秦观的第一封信,在秦观落第,情绪最坏的时候,苏轼却给了他真诚的关怀。

宋哲宗绍圣年间,元祐党失势,苏轼被贬,秦观“同升而并黜”,也受到了牵连,屡遭贬逐。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秦观自郴州编管移横州(今广西横县)编管,元符元年(1098年)四月后到达横州贬所,九月从横州徙雷州,初五日到达雷州,这是秦观贬谪生涯的最后一站。

秦观初到雷州,江南故乡正是秋实累累,蟹肥稻香之时,但在雷州,依旧艳阳高炽,与溽夏无异。人在万里,江湖飘零,知已难遇,故人长绝,加上雷州风土故物不类江南,多愁善感的秦观每日郁郁寡欢。

秦观在雷州海康宫住下,开馆授徒,传播文明,闲时荡游罗湖,写诗吟诵,与在海南的老师苏轼隔海相望,鸿雁传书,日子过得倒也充实。在海康宫亭庙下,梦见天女拿一幅维摩画像让他写赞,秦观笃信佛教,于是题道:“竺仪华梦,瘴面囚首。口虽不言,十分似九。应笑荫覆大千作狮子吼,不如搏取妙喜似陶家手。”醒来后,就把这段话记录下来。宋僧惠洪在《冷斋话》中说,自已在天宁寺,还亲眼从和尚戒禅那里看到这幅字,正是秦少游的笔迹。清潘永因所编《宋稗类钞》也提到真迹在雷州天宁寺。可惜,真迹现在已失传。

元符三年(1100年),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贬谪者得以内徙。五月中旬,告命下。秦观去简告诉苏轼其移廉州(今广西合浦)之命。苏轼回复观简,告诉秦观登舟日期和行途路线:“治装十日可辨…约此月二十五、六日间方可登舟。”最后说:“若得见少游,即大幸也。”(《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五十二《与秦太虚》第六简)六月二十一日,历尽沧桑的苏轼踏上雷州的红土地,与秦观相会。师徒相见,百感交集,恍若梦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秦观与苏轼在西湖踏歌而行,互诉别情。秦观拿出自已在雷州写的诗请老师点评,苏东坡哈哈大笑,也拿出一把扇子递给秦观,秦观接过一看,原来是自已南谪过程中写的一首《踏莎行》词,秦观见自己的词作被老师随身带着,不禁一阵感动和哽咽。“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只是整首词充满了伤感,甚至有点凄厉。

苏东坡一边吟诵,一边赞叹,秦观的低落消沉也让他着急,于是他想办法予以引导,请秦观带他察看雷州的风土人情。雷州当地独特的习俗不时引起苏东坡的开怀大笑,老师的乐观也感染了学生,也冰释了秦观多日的痛苦。在天宁寺,苏东坡看到寺门上“万山第一”四个大字,禁不住又笑了起来,那是三年前路过雷州时应方丈的请求写下的。苏轼把写这个牌匾的经过告诉秦观,让秦观的心境也轻松了不少,这让苏轼感到很欣慰。苏轼又拿出给秦观的诗作《雷州八首 此为秦观作》,“白发坐钩党,南迁濒海州。……灌园以糊口,……海康腊己酉,不论孟仲……可怜秋胡子,不遇卓文君。”鼓励秦观积极面对困境,准备北归。

师生在落难中相逢,喜悦中又有酸楚,秦观特作《江城子》记之,“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是啊!重见已是“两衰翁”,明天又是“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了,秦观一句成谶,这竟是他们的最后诀别。秦、苏之间气味相投的士君子的文章道义之交,经历了患难生死之后,不但完全超越了党争政治带来的戕害,而且至此也方更加勤惓纯粹了。

时光飞逝,师生二人惺惺相惜,啸歌吟咏,互相勉励,依依惜别。

秦观命复宣德郎,放还横州,师生离别后两个月的八月二十日,秦观行至滕州之时,出游光华亭,索水欲饮,水至,笑视而卒,结束其坎坷的一生。九月七日苏轼在玉林初闻耗,“两日为之食不下”。此后他悲伤道路,涕泪书札,取秦观诗词墨迹为之跋。在北归途中写给亲朋的信中,倾诉了他的悲苦,他哀痛不已,仰天长叹:“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第二年,一一〇一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与秦观一样,病逝于北归途中的江苏常州,一代巨匠陨落。

雷州古为“蛮烟瘴”之地,谪官贬宦流放之所。唐宋年间先后有名臣、文化名人谪贬或途次雷州,光宰相级就有七人。寇准、李纲、胡铨、秦观、苏轼、苏辙、赵鼎、李光、任伯雨、王岩叟被尊为“雷州十贤”,被文天祥称誉“敬贤如师”的雷州人建“十贤祠”以纪念。十贤中,苏轼、苏辙、秦观的文风气节对启化文明功不可没,他们传播了中原文化,大倡读书学习之风,雷州人民对他们敬仰有加。

屡遭贬谪,几乎死去的二苏和秦观没有了往日的朋友,他们带着一种伤痛与悲凉来到边远荒芜的雷州。他们没有想到,这里的人没有势利地冷落被贬者,没有落井下石地唾弃,地方官的诚恳相待,邻居的和睦相处,使他们获得了重新开始的精神动力。雷州人真诚、淳朴,敬贤尊师。邻居喜欢他们的幽默、随和,朋友钦敬他们的才气、人品,官员佩服他们的学识、气质。

苏辙刚贬到雷州,因为被贬官禁住官舍,只好租住民房,但民房又没人敢出租,苏辙处境十分尴尬、艰难。时郡民吴国鑑甚是敬慕翰林学士,遂在南门外择一小块地修建一小屋,供他居住。靖康元年(1126年),海康知县余淳礼出自对苏氏昆仲的景慕,买他们居住过的前边隙地,建“遗直轩”,绘“二苏”像于轩,供人瞻仰。宝庆年间(1225~1227年),知军事在此地建楼纪念二苏。嘉庆年间(1237~1240年)知军事薛直夫复修楼为祠。现“遗直轩”还在。雷州人民为了纪念苏轼、苏辙,把他们居住过的这一带定名为苏楼巷。苏楼巷因此得名。

先贤苏轼、苏辙、秦观先后离开雷州,但他们在雷州人民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高大形象。苏轼之后,人们把罗湖改为西湖,为天下三十六西湖之一。在西湖建起苏公亭,在苏公亭前树起苏轼的塑像,供后人纪念、瞻仰。

他们在雷州不遗余力倡教办学,传播辉煌的中原文化,为雷州的文化发展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雷州自此大办教育,重教兴文,县有书院,乡有社学,出现了“闾有塾堂、巷有校室”的喜人局面。在宋代建了县学宫和府学宫,明代城区拥有9所社学和雷阳、平湖、崇文、怀坡、文会等5所书院。清光绪年间,雷阳书院已经发展为广东六大书院之一。宋建炎四年(1130年),雷州府海康县黄守政考中进士,是从雷州举办书院中走出的第一个进士,自此,雷州人才辈出,涌现了以陈瑸、陈昌齐、陈乔森、丁宗洛等为代表的一大批本地人才。至清朝止,有进士23名,举人227名。

南渡河水悠悠东流,西湖依旧碧波荡漾,东坡井甘甜清冽,遗直轩里朗朗书声穿越时空,苏轼的吟诵薪火相传。苏轼只是雷州的一个匆匆过客,但是雷州崇文之风敬贤之举却是“千里共婵娟”,一代一代延续下来。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