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爱

2014-02-26 20:09 | 作者:谢年华 | 散文吧首发

尘封的

谢年华

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首诗,题名《寒食》,唐代一个叫韩翃的学子所作,拿做行卷投给翰林院大学士李白,因李白的归隐,一直尘封在翰林院的樟木箱里,历经了安史之乱和唐朝四代天子的变迁,兀自在幽暗的孤寂等待盼望,最终受到天子李括青睐,得以重见天日,并流传千古。它的沉浮,影响了一个人的命运,并衍生了一段离合悲欢的爱情故事

1

公元754年,(天宝13年。)秀才、举人、进士三考三中的韩翃,赴京选试,路途染疾。到得长安,误了吏部大考。不得已另辟捷径,即兴《寒食》一首投卷李白,期望惺惺相惜,早日提携。

借住好友李晋家里的韩翃,终日焦虑期盼。而皇室宗亲李晋,出生豪门,虽和韩翝同榜进士,前程却不须自虑。每日里约一帮同榜踏山访寺、探采名花、杏园宴会。也学那先科名士互赠文帖、雁塔题名、诗酒相贺。孟郊诗中,“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正记此情此景。

李晋有一青楼至交,乃京城第一大美人,姓柳,名慧娘。坊间有谚:宫中杨玉环,章台柳慧娘。柳慧娘寄住章台街的摘星楼,貌美若仙,琴、棋、诗、舞样样精通,长安城里红极一时,慕名而求者络绎不绝。以至章台街为之路窄,摘星楼常年爆满。

一日,韩翃郁闷中陪李晋游玩章台街,拜访柳氏。乍一相见,韩翃恍如置身境。这慧娘,果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舞一蹈,宫中盛行霓裳羽衣舞;一颦一笑,恰似嫦娥忧慕人间情。韩翃微醉,雾里看花,隐觉慧娘心事满腹。强装的笑颜里,藏匿丝丝惆怅;逢场作戏中,掩不住淡淡哀伤。韩翃惊羡之余不禁疑惑,悄丽佳人流落倡阁,生计所迫还是性情放荡?哀伤背后又有着怎样的隐藏?爱慕、惊诧、怜悯、好奇,韩翃从此放不下慧娘。

回到住所,韩翃愁绪百丈,隐约的灼痛伴着渴想,令他彻难眠,不得已起身披衣燃烛,赋诗一首:

桃花脸薄难藏泪,

柳叶眉长易觉愁。

密迹未成当面笑,

几回抬眼又低头。

诗成天明,兀自叹气团掉。李晋拾起,心中了然,差一小童送至摘星楼。慧娘自昨邂逅韩翃,萌生爱意。晨起见诗,几分惊喜几分交集。时常自叹心高命薄,纵不是大家闺秀,小门小户也不曾自怨自哀。儿时红鞋绿袄,倚父母膝下,惹百般疼爱。年及14,花藏叶底正待绽放,不想疟疾横行,父母双亡。飞来横祸,苦从悲来,从此寄人篱下。为报再生恩,偿还养育債,舍身暂寄青楼,卖笑为生。尽管自幼熟读经书,也曾在天子和杨贵妃的梨园识音习舞,光阴似箭好梦如昨。而今流落风月场上,众生众相,你来我往,强装笑脸逢场作戏,人间冷暖过眼云烟。唯有韩翃,咋一相见念念不忘,落入眼里烙进脑海。从他的惊诧读到的是善良、真挚,诗句里领悟的是纯情和质朴。那初次相见时的一惊、一疑、一愁、一笑,似曾梦中所见,料可终身依托。

至此才子佳人相见恨晚,如胶似漆。日里交杯换盏,夜里答诗赋词。自在如人间仙境。李晋知晓,百般感动,于情于义,理当避让。并竭尽所能促成佳缘。

不久,宫中传出消息,李白被赐金归山,朝野轰动。李白42岁由玉真公主和贺知章引荐入朝,深得玄宗赏识。供奉翰林,草拟文告,陪侍君侧。因心高气傲、形骸放浪,遭人嫉妒。一句“山”不可靠得罪重臣安禄山,与翰林学士张坦不和又缕遭诽谤。自知朝中难以立身,作《翰林读书言怀呈集显诸学士》一文,显归山之意。玄宗览毕,知不可留,降旨准许。自此传阅翰林院学士之手的《寒食》一诗,遭遇冷落,沉入箱底。

前途暗淡,韩翃心灰意冷。无以为继坐吃山空,举债度日。赎慧娘于火海成了奢望。焦虑、烦恼之时忽接家书,仔细读来一行六字:父亲病危,速回。

韩翃出身河南南阳,不是名门,却是望族。韩父五十得子,取子君平,乃贵为人君,平步青云之意。倾其所有,三年私塾,十年官学。期望他有朝一日学成之后,纵不能报效朝廷,却也可光宗耀祖。父恩似海,焉能不报。读罢家书,韩翃泪水涟涟,当即别了慧娘,收拾回府。

慧娘知书达礼,焉有不解之理。卸妆素裹,亲送韩翃。出东门、至灞,且行且泣,泪洒一路。虽知离别暂,终是无法坚强。一个忧伤一个怅惘,双双牵手不忍舍弃。天色渐暮,韩翃折柳赠别,慧娘含泪别君。灞桥桥头韩翃立誓:来年再回长安,过了吏部选试,立迎慧娘出闱,共度此生。

2

天宝15年,臣相李林甫死,安禄山与杨国忠为争相位,矛盾日趋尖锐。杨国忠倚仗国舅之势强力胜出。自此祸起萧墙,渔阳节度使安禄山在天津蓟县起兵发难,打着“亲君侧、诛奸佞”的口号,浩浩荡荡直奔京城。一路陷河南、攻临潼,长安危在旦夕。惶惶中,玄宗携杨贵妃出城西奔蜀地。

韩翃这边:南阳遭铁蹄践踏。叛军所到之处,烧杀抢虐,抓丁征粮。韩翃避藏在自家凋零萧瑟的果园里,惦挂长安,心系慧娘。遥捧慧娘离别时的泪水,一面祈祷她在这场突如其来灾难里能够倚靠长安坚实的城墙安然无恙,一如既往。一面憧憬着风过后必定艳阳高照,待到那时重返长安,再续旧情,践诺誓言!

慧娘这边:长安陷落,大火烧了摘星楼。火在咫尺,心系千里。焦灼得慧娘睁不开眼的火焰,以一种飘忽的狞笑,撕裂着慧娘。慧娘在撕心裂肺的“嗞嗞”声中独自默语:韩翃!你若在这场浩劫中得以生存,我必活着;你若在这场浩劫中不幸身亡,我愿随这火焰化为灰烬。你必活着,为了灞桥上的约定;我必活着,为了我们的将来!

两颗相互牵挂的心,一双意志坚强的人,为了一份执着的挚爱,纵然重重困难,坚定而顽强的在逆境中坚守。

尔后,各路唐军纷纷跃起抗击反贼,形势急转。韩翃自恃一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报国无门,投身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帐下任幕僚。而慧娘,在逃离了那场大火之后,无依无靠又以姿容绝世,惧乱军所辱,也只有剪发毁形,寄居骊山,师从老母寺心静法师悟禅修道。

3

一晃8载。代宗宝应元年,安禄山在长安被其子弑杀,叛军分崩离析。韩翃在侯希逸帐中已升任从事兼检校金部员外郎,随军收复长安。亲历了乱军烧杀抢奸无恶不作的暴行,心怀忐忑放不下的就是慧娘。几番打听,耳闻慧娘上了骊山,削发为尼,不免窃喜。当即备下金银,赋词一首,派人上山迎接。

怀揣爱人和梦想,慧娘在骊山老母寺虽悟禅修道,终不能心如止水,时时受尘心所惑,天天盼望着和韩翃相聚的那一刻。

秋晨微露,老母寺宏厚的钟声惊飞一林的宿,也撞醒慧娘支离的旧梦。素衣素裳,件件叠起装入竹篮,下山浣洗。一泓清水明镜透彻,倒映着慧娘清秀而又憔悴的脸庞。搓一把衣裳,波光闪闪涟漪荡漾,那脸一改旧日模样,扭曲歪斜、影散形碎。捣一捣衣杵,棒声嘚嘚,不落的回响敲碎的是慧娘的心。觅得知音恰逢乱世,8年光阴一指尘埃。回首往事,长安郊外灞桥桥头含泪送君,韩翃依依不舍,折柳赠别,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所赠离别原本指日可待,不想祸从天降,山河破碎,心虽相连身却相隔。不知何日天下太平,再赴韩翃怀抱,永修一世之好。慧娘想一会,哭一会,伤一会,笑一会。洗净衣裳,洗不净心中的惆怅。

回到老母寺,慧娘小憩,一肚子的委屈与渴想倾泄满床满帐。泪水犹挂腮边,恍惚间又见心静法师微微笑着伫立帐旁。慧娘起床,又见一差人左手捧金,右手呈一封书信。从差人的笑意里,慧娘猜想梦已成真?接过金银放置一边,小心翼翼展了书信,确信金是韩翝赠,信是韩翃作。大悲大喜的那一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道来。窃喜战乱耗去了青春,却没有耗去不变的情爱。慧娘呜咽展读,却是一首掷地有声的诗词。诗词里,韩翃无尽的怜爱、问候及深切的及担忧尽显其中: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慧娘心碎,当即借了笔墨,以表心迹。瞬间,蕴藏在心中的惆怅与疑虑如暴雨倾泻:

杨柳枝,芳菲节。所很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咫尺天涯,一如既往他们相互记挂。山河破碎人渐老,彼此守望心不变。擦干眼泪,慧娘立即收拾行装,告别心静法师,悬着的心一下子飞下骊山,飞到长安,飞到朝思暮想的韩翃怀抱。

4

长安收复,战事还却没结束,溃散的叛军余孽还在负隅顽抗,韩翃受命随军重返前线。山高路险、军中艰辛、战争无常,韩翃不敢以慧娘自随,留于长安,僻一清静住所,妥善安置。

恨离别,无奈而今又离别!慧娘将虽一副自若的神态,抑制不住的泪水却溢满胸怀。演兵场上,难舍难分;边关道旁,互道珍重。送走亲人,慧娘含泪伫立;蓦然回首,韩翃悲袭心坎。无奈何,舍小家顾大局。叛军不平,哪来安宁?

此别原以为数月为期,不想余孽难剿一晃千日。平定乱军残余,韩翃归心似箭。随部凯旋归来,长安还是旧时长安,却面目全非,到处千疮百孔。踏破铁鞋,再也寻不到深爱着的慧娘。怀着难以言传的沮丧,韩翃茶饭不思,日渐赢瘦。

慧娘,慧娘!你是否人间蒸发?

一日,韩翃漫步章台街头,正追思着慧娘音容笑貌,忽见一胡人强拥慧娘穿街而过。四目相对,虽见慧娘锁不住的惆怅隐含忧伤,但却为何心仪他人?韩翃惨淡的内心百般不解。多方打听,原来叛军降将沙吒利耳闻慧娘天姿国色,长安无二,匪性不改,将慧娘掳做小妾。

闻此,韩翃愈发哀哀。他一普通文官,在军中抄抄写写,仅是一种暗淡而没有前景的谋生职业,况长期征战在外,怎敢与军权在握的军阀作对?终日垂头丧气,以泪洗面。自叹命运多蹇,满怀心事。

韩翃随军征战多年,与校尉许俊交往深厚。许俊乃武将,作战勇猛,为人豪爽。两人小酌,叮当的杯声中夹杂韩翃梦破的话语。许俊耳闻,怒发冲冠。当即孤身佩剑闯入沙吒利府中,手刃家丁数人,直奔后院,寻见慧娘说明来意。慧娘既惊且喜,急忙随了许俊奔出沙府。许俊为朋友出了一口恶气,大为快慰,雇车自驾,大摇大摆穿过长安城,邀来韩翃,为他们破镜重圆设宴道贺。自此韩翃与慧娘这对有情人历经安史之乱的两次离别,冲破重重险阻,又得相聚。酒未及半,韩翃见慧娘泪水涔涔,香魂未定,吟诗一首以示慰抚:

雾为襟袖玉为冠,

半似羞人半忍寒。

别应会难长自叹,

转身应把泪珠弹。

吟罢,韩翃、慧娘抱头痛哭。几经波折这次相聚,离他们初次相识竟有13年之久!

许俊自知行事莽撞,难逃其责,负荆请罪。不想淄青节度使侯希逸豪不责怪,哈哈一笑:有骨气!和我年轻时一样。此番话,不仅解脱许俊,也成就了韩翃和慧娘一对棒打不散的苦鸳鸯。

沙吒利那边,自恃位高权重,不依不饶,闹到宫中,上奏天子代宗皇帝。天子问明原委,顾及侯希逸和沙吒利两个功臣的面子,下旨:柳氏归韩翃,沙吒利赐绢二千匹。自此事态平息,韩翃与慧娘再无忧虑。

侯希逸奉命再次镇守边关,韩翃一来恐怕慧娘再有三长两短,二来仕途飘渺、前景无望,自此别官,与慧娘闲居长安。这期间著有大量的诗词歌赋,今存的《韩君平文集》仅收录其半,部分失落。代宗大历年间,与卢纶、吉中孚、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伟、侯审、李端并称大历十才子。

5

公元780年,德宗李括即位,改国号建中。此时韩翃与慧娘在长安度过了相濡以沫的12年。卖文度日,入不敷出,渐渐的难以支撑。宣武侯李勉镇守夷门,见韩翃穷困潦倒,捉襟见肘,启用为幕僚。此时韩翃年近50,已是暮年。仕途不存幻想,出山以缓燃眉之急。

时过境迁,“大历十才子”的光环褪尽。时间造成的文化代沟和韩翃诗中的悲戚、及对人生阴暗面的诉说,致使处在和平时代的年轻人看不起他的诗,而他的孤傲又使他和同僚们也格格不入。人世的沧桑,仕途的艰难,韩翃从此一蹶不振。除了日常事务,身在军中的韩翃多半时间称病在家。

李勉府有中个韦巡官,此人职位不高,也是一个名士。平时对韩翃很是敬重,特别喜欢他的诗。韩翃一晃多日未曾入帐议事,朝廷大事一概不知。一天半夜里,韦巡官叩门甚急,韩翃正在嗔怪,却得到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德宗皇帝李括亲点韩翃为驾部郎中。

原来,翰林院清点文库,德宗看了尘封已久的《寒食》一诗,颇感惊奇。觉得身边起草文告、旨意之人都不如此人。对中书省两次提名驾部郎中的人选皆不准,指名韩翃。不巧当时还有一个韩翃,任江淮刺使。上朝那天,两个韩翃并立朝中,德宗发话:驾部郎中一职赐予作《寒食》一诗的韩翃。

这时已是唐建中初年,离《寒食》一诗诞生已有26年。

这首尘封在翰林院樟木箱里的《寒食》一诗,它预知自己的落魄将铸成两个人的一段噩梦,它也知晓重放光彩的那天必将使它的主人蒙获宠幸。事实验证了它的推断。从此韩翃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中书舍人。和慧娘幸福而又祥和地度过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晚年。

那是一个诗的时代,也包裹一段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这故事因韩翃仕途的挫折和大器晚成及柳氏含糊不清的身世和一个没有令人潸然泪下的悲情做结局,令它大打折扣!况且,在那个人们众所周知的年代,又被唐玄宗和杨玉环大起大落的恋爱悲情掩盖,注定要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渐行渐淡,鲜为人们关注。但是不管怎样,历史它不容抹杀,永远真实地存在着!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