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四题

一 独臂乞丐

一个乞丐来到一幢大屋前，向一位穿着整齐、眼睛明亮的女主人乞讨。这个乞丐很可怜，脸上脏兮兮的，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而且他的右手连同整条手臂都断掉了，空空的袖子晃荡着，让人看了很难过，碰上谁都会慷慨施舍的。可是这位面容慈善的女主人毫不客气地指着门前一堆砖块对乞丐说：“你帮我把这些砖搬到屋后去吧。”

乞丐生气地说：“我只有一只手，你还忍心叫我搬砖。不愿给就不给，何必捉弄人呢？”

女主人并不生气，俯身搬起砖来。她故意只用一只手搬了一趟说：“你看，并不是非要两只手才能干活。我能干，你为什么不能干呢？况且，你这么年轻。”

乞丐怔住了，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那妇人，尖突的喉结像一枚桃核上下滑动了两下，终于他俯下身子，用他那惟一的一只手搬起砖来，一次只能搬两块。他整整搬了两个小时，才把砖搬完，累得气喘吁吁的，脸上沾有很多灰尘，几缕乱发被汗水濡湿了，歪贴在额头上。

妇人递给乞丐一条雪白的毛巾。乞丐接过去，很仔细地把脸和脖子擦一遍，白毛巾变成了黑毛巾。

妇人又递给乞丐20元钱。乞丐接过钱，很感激地说：“谢谢您！”

妇人说：“你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凭力气挣的工钱。”

乞丐说：“我不会忘记您的，请把这条毛巾也送给我作个纪念吧。”说完他深深地鞠一躬，就上路了。

过了很多天，又有一个乞丐来到这幢大屋前乞讨。那妇人把乞丐引到屋后，指着砖堆对他说：“你把这堆砖搬到屋前去吧，我就给你20元钱。”这位四肢健全的乞丐却鄙夷地走开了，不知是不屑那20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妇人的孩子不解地问母亲：“上次你叫乞丐把砖从屋前搬到屋后，这次你又叫乞丐把砖从屋后搬到屋前。你到底是想把砖放在屋后，还是放在屋前？”母亲对他说：“砖放在屋前和放在屋后都一样，可搬不搬对乞丐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此后还来过几个乞丐，那堆砖也就在屋前屋后来回了几趟。

20年后，这幢大屋的女主人正坐在门前的木椅上晒太阳，一个很体面的人开着一辆宝马来到这幢大屋前。下得车来，只见他西装革履，气度不凡，跟那些自信、自重的成功人士一模一样，美中不足的是，这人只有一只左手，右边是一条空空的衣袖，一荡一荡的。

来人走上前来，俯下身用一只独手拉住白发苍苍的女主人说：“老夫人，您好啊！当年如果没有您，我还是个乞丐，可是现在，我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

老太太已经记不起来是哪一位了，只是淡淡地说：“这是你自己干出来的。”

独臂的董事长要把老太太连同她一家人迁到他的公司所在的大城市去住，做城市人，过好日子。

老太太说：“我不能接受你的照顾。”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家人个个都有两只手。”

董事长伤心地坚持着：“老夫人，您让我知道了什么叫人，什么是人格，那房子是您教育我应得的报酬！”

老太太终于笑了：“那你就把房子送给连一只手都没有的人吧。”

是的，所有的哲学家对人格的认同是一致的：第一是劳动，第二是思考。可是我们放眼望去，或巡视周遭，是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这两条基本品格呢？（1150字）

二 酒麻木

胡同里住着一位爱喝酒的老头儿，邻居们都叫他“酒麻木”。

有一天我在小餐馆里遇到了他。“酒麻木”在一张空桌边坐下，要了一份油炸臭干子和二两烧酒，高高兴兴地将它们吃完了。店老板杨胖要他付账时，“酒麻木”不撒谎，也不假装摸衣袋，而是突然将衣袋翻过来，露出上面的一个洞。

他直截了当地说：“没钱。”

店老板杨胖吼叫着说：“没钱你为什么进来吃东西？这些酒菜可都是我花钱买来的！”

杨胖从柜台里跳出来，将“酒麻木”从椅子上推下去，挥起拳头向“酒麻木”打去，左右开弓，将“酒麻木”打倒在地，然后他后退几步，看着“酒麻木”流血，还不解恨，又踢了两脚。

我看见“酒麻木”血流满面，便走了过去，说：“别打他了，杨老板，我来付那五块钱吧。”

“酒麻木”站起来慢慢地挣扎着扶住椅子，然后又扶着椅子靠背站了一会儿，直到两条腿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他才恶狠狠地看着我说：“留着你那五块钱吧，你不必付钱，现在不必了，我刚才算付过钱了。”

“酒麻木”开始往外走，从我身旁走过时，他伸手摸着我的肩膀说：“谢谢，小兄弟，不过现在太晚了，你为什么不早些为我付钱呢？”

我感到难为情，我等得太久了，想帮助人已为时过晚。（470字）

三 太阳夫妻

他们是一对凭手艺赚钱的夫妻。他们是安徽人，去年开春来到这里，在我家胡同口租了个门面，不大，约莫15平米的样子，打个简单的地铺，女人和男人便住了下来。经过几天筹备，他们在门口支了个大炉子，卖起了北方水饺和手擀面，女人包的饺子皮薄馅多，薄利多销，不久就做出了好名声。有人会大老远地骑车跑来买她的饺子。

慢慢地生意兴隆起来，在吃客的建议下，女人请人做了块招牌挂在屋檐下，上面写着“香香饺子馆”几个鲜红的大字。于是街坊四邻知道了这女人叫香香。

女人30多岁，身材不高，穿一袭白底蓝花的中式衣衫，腰系一条印有紫色小花的素雅围裙。她长着白白胖胖的圆脸，爱说爱笑，看人时总习惯性地眯起眼，好像有点近视。因为我在饺子馆隔壁二楼居住，便常听到女人扯着柔软的嗓子喊：“太阳哟，来帮我揉面咧”；“太阳哟，再去买几个碗啰”；“太阳哟，肉馅快用完了——”每次喊话后，都能很快听到男人的响应。

我听着女人温柔的呼唤，心里纳闷：难道这个男人名字叫“太阳”？于是便开始留意这个男人。男人见人总是一脸的笑，他右腿有点儿瘸，虽然忙得团团转，但从没听他大声说过一句话，更没见他发过脾气，对他的女人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一个夏夜，我坐在楼下乘凉，女人在晾洗过的衣衫：“太阳哟，给我拿叉篙来！”男人听到呼唤，“噢”了一声，从屋里出来，手里拿根叉篙，却不递给女人，而是接过女人手中的衣衫，小心地挂了起来。原来，女人个子比较矮，男人怕女人够不着，就自己来。女人眯着眼，望着男人柔媚地笑。

我那天心情好，不禁好奇地问：“你男人的名字叫太阳？”女人愣了愣，听明白后，笑弯了腰：“不是的，他叫泰良，泰山的泰，良好的良。”“我天天听你太阳太阳地叫，感觉这名字起的真是好。”“那你干脆叫他太阳好了。”女人又笑，男人也憨厚地跟着笑。

这时，隔壁一家的电视里，忽然传出了《天仙配》里好听的唱腔：“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跟我说话的女人突然兴奋起来，扭过头去痴痴地站在那儿，跟着那美妙的音乐轻轻地唱起来。唱完之后，女人才扭回头来跟我说，“我就是爱听黄梅戏，永远也听不够，我们俩是唱着黄梅戏长大的。”

她是想家了吧！我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女人的脸，亮亮的，像一弯明月，我突然感觉她很美，一个整天忙碌、内心填满幸福的女人，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下，眼前开满了故乡的映山红。

那你为什么要跑到千里之外来卖饺子呢？我问。

女人说，她的家乡很穷很落后，村里人好多都跑到外地去打工了，她和“太阳”虽说体格比别人差点儿，但擅长做面食，所以就跑到武汉来了。

我问她一个月能挣多少？女人说：除去房租水电，能挣四五千吧，这样子干他个十年八年的，等钱攒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回到家乡买个房子，把孩子老母都接出来在县城里住，再也不回那个穷山沟了。您是看见的，现在挣钱真是辛苦啊，天天累得腰酸背疼的。每天都是“太阳”和面，你知道，和面是累死人的活，这饺子和面条好不好吃，面上的功夫要下得足呢。她还说，凭我们俩的手艺和勤快，养活一家人没问题……

她和她的男人，一个和面，一个包饺子，目标很明确，就是赶紧多挣点钱回家。幸福，往往是目标越明晰，越具体，越现实，就越容易获得。女人是幸福的，女人的幸福，在于她有着“太阳”般温暖着她的男人，还有触手可及的目标。（1300字）

四 贫贱夫妻

他们是一对打打闹闹的夫妻。

男的是一位修车匠，腿细胳膊粗，少言寡语，成天守在胡同口，摆个地摊，给过往的行人修理自行车、三轮车、轮椅什么的，一双大手成天黑糊糊油腻腻的，一对梨木拐棍也黑糊糊油腻腻的杵在墙边儿。女的看起来神经有些不正常，她风雨无阻地蹲在男的身旁，神智清醒的时候她还能帮男的递个扳手什么的，配合得还算默契；犯病的时候她就会坐在马路边大喊大叫，指着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离修车摊二十多米远，顺着别人家的边墙盖着一个窝棚，就是这对残疾夫妻的家。秋天的时候，在这个简陋的窝棚里，一个男婴呱呱降生了。胡同里的老太太老爷子们全来了，你一袋奶粉，她一包红糖，你一件背心，她一件小裤地往窝棚里送。婴儿穿上了百家衣，产妇喝上了红糖水，那男的则拄着拐杖忙进忙出的，成天咧着个大嘴笑呵呵的。

不久之后，女人站在小摊边拍着瘪下去的肚子逢人便说：“我生娃娃了！”说完扭身回去钻进窝棚，把孩子抱出来让众人观看。孩子的小嘴蠕动两下，女人顾不上手上的油腻和来往的行人，撩起衣服，将鼓胀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吧叽吧叽吃奶的声音是世界上最亲密的语言，那一刻她陶醉在无与伦比的幸福中。

孩子得到的爱是无微不至的。他只要挣扎一下或啼哭一声，女人准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回去看一看或亲一亲，再静静地注视一会儿，对着孩子傻傻地笑。当男的忙不过来时招呼女的过来帮忙，那女人就会大声嚷嚷：“叫什么叫啊，吵醒了娃娃怎么办？”

春暖花开的时候，孩子开始坐在旧童车里认识世界了，周围的老太太们你摸摸孩子胖嘟嘟的脸蛋，她给孩子手里塞个小铃铛，而老爷子们则干脆把棋盘搬来，成天围着孩子转悠。

孩子一天天长大，夏日的阳光倾洒在他嫩嫩的皮肤上，留下一层油光光的巧克力色，显得异常健康壮实。有一天女的正横穿马路走在去公厕的路上，突然听到孩子嚎啕大哭，她转头飞身越过两道铁栅栏，不顾一切地朝孩子跑去。马路上正常行驶的车辆，几乎刹成了一条直线，汽车喇叭的叫声此起彼落，吓得司机们个个目瞪口呆。当女人蹲下身子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时，说来奇怪，孩子突然破涕为笑了。

又到了金秋时节，缓缓坠落的夕阳将城市涂抹得金碧辉煌。那天我和朋友在小饭馆里喝酒，碰到这对衣着破旧的残疾人夫妻也在那儿用餐。女人拿着汤勺给孩子喂馄炖，孩子将馄炖吃得呼啦啦地响，胖嘟嘟的脸上放着油光。吃完以后，那男的伸出手来想抱孩子，女人“啪”的一声打落了男人的手，理直气壮地说：“看你这傻样，站都站不稳，怎么抱得动娃娃呢？娃娃可以叫你爸爸，但他是我的，你不要碰他！”说罢，女人用自己的脸贴着孩子的小脸，小声哼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1050字）

（共41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