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

2014-02-07 08:45 | 作者:昊天行 | 散文吧首发

一边攀登石路,这样思索。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情感,则随波逐流。坚持己见,则孤独无友。总之,人世难居。

愈是难居,欲想迁徙到安然的地方。当醒悟到无论迁徙何处都同样难居时,便产生诗,出现画。

创造人世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左邻右舍芸芸众生的人。这些凡人做出的人世难以居住,不就没有迁徙的地方了吗?假如有的话,也只有去非人之国。恐怕非人之国比人世更加难居吧。

如果世间难居而又不可迁离,就只好在难居的地方,以宽容使暂的生命在短暂的时光里过的舒畅些。在这里,诗人的天职产生了,在这里,画家的使命降临了。一切艺术之士之所以尊贵,正因为他们使人世变得安宁,使人心变得丰富。

从难居的世间摈除难居的烦恼,将想望的世界抒写在眼前,就是诗,就是画,或者是音乐和雕刻。仔细说来,不写也罢。但是如果浮现在眼前,那里就会产生诗,就会涌出歌。想望即使不落于纸墨,胸膛内也会迸发共鸣的音响,丹青纵然不涂抹于画架,心目中也自然会映出五彩缤纷的绚烂。然而,如果能够仔细观察我处之世,将浇漓溷浊的俗界,清澈地收录在灵台方寸的镜头里,也就满足了。因此,无声的诗人无一句诗词,无色的画家无尺码之画,然而他们能够如此观察人世,如此解脱烦恼,如此进入清净之界,并且得以建立这独一无二的乾坤,扫荡私利私欲的羁绊——这些,要比千金之子、万乘之君,比所有的俗界之宠儿都要幸福

居此世二十年,方知此世可居之处,过了二十五年,便悟到:明暗如表里,日照之处必有阴影。时至三十岁的今日,则如此认为——喜悦甚至忧唉甚,欢乐愈大苦愈大。欲舍之则无法存身,愈革之则无法立世。金钱是宝贵的,宝贵的东西剧增起来,则会寝室不安。愉快恋积聚起来,反而会怀念没有爱恋的往昔。阁僚的肩上承受着数百万人之足,背上负有天下重任。不食美味会觉得遗憾,少吃会感到不足,过食后也不会愉快……

我的思绪漂浮到这里的时候,右脚突然踏在一块不牢固的石头尖上,为了保持平衡,左脚猛地向前跨去,闪失避免了,同时我的屁股也顺势坐到了三尺左右的岩石上。只是挂在肩上的画具箱从腋下甩了出去,幸好也没有出什么事。

站起身来向前望去,道路左边耸立着一座峰峦,像倒立着的水桶。不知是衫树还是侩柏,从山脚一直伸向山顶,在郁郁苍苍之中,山樱勾画出淡红色的飘带,缠绵交错,雾霭浓浓。前面有一座山,挺拔群峦,直逼眉睫。秃山的侧面犹如巨人用斧劈去,峭立的断面直插谷底。天边可看到一棵树,大概是红松吧,枝间的空袭都依稀可见。前边还有二百米,看到高处飘动的红色毯子,攀登上去就会到达那里吧。道路颇为艰难。

整理土地,不需花费很多功夫,不过土中有大石块。即使把土整平,石块也不平。即便打碎石块,山岩也无法收拾。山岩在整平的土上悠然傲峙,毫无为我让道的意思。既然对方无动于衷,要想过去,就得攀登,或是绕到而行。不险峻的地方也不好走。左右高耸中间低凹,可以说就像穿过六尺宽的三角,其顶点正好贯穿正中,与其说走路,不如说是涉越川底。本来就不急于赶路,我漫步走上崎岖的小路。

忽然,脚下传来云雀的啼鸣。俯瞰山谷,在哪里啼叫呢?却无影无踪,只有鸣声清晰可闻。一声接一声,继而争先恐后响成一片,令人感到方圆几里的空气宛如一下子被跳蚤叮咬一般,难以忍受。那的鸣叫声没有瞬间停息。看来它们不叫到天亮,不叫到天黑,不把宁静的天叫完,是不肯罢休的。它们向上飞腾,一个劲儿地飞腾。云雀一定会死在云端。飞到尽头时,或许就汇入流云,在漂浮之中,形体消失化为乌有,只有叫声留存在空中。

绕过陡峭的岩石,向右拐过一个险要的——要是盲人,肯定会从这里倒栽葱掉下去——侧身向下一望,一片油菜花。我想,云雀大概落到那里去了吧。不,他们是从那金黄色的原野里飞来的。接着我又想,也许降落的云雀和飞起的云雀作十字交叉而过吧。最后我这样想,无论是在降落的时候,还是起飞的时候,或是交叉而过的时候,它们都不住地高声鸣叫吧。

春天困了。猫忘记了捕鼠。人忘掉了借债的事,有时会变得魂不守舍,忘其本身。只有远远望见菜花的时候,眼睛才会醒来。只有听到云雀鸣叫的时候,才能判断灵魂之所在。云雀鸣叫不是靠嘴,而是用整个灵魂鸣叫。灵魂的活动通过声音表达出来,没有比那更富有活力的了。啊,真愉快!这样的思考,这样愉快,这正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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