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

2014-01-06 15:01 | 作者:逆风的香 | 散文吧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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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是目力的行旅。当双脚无法亲历对空间的超越,视觉僭替它完成了一次目所能及的远足。对于视线无法抵达和窥测的细部,日常经验修复了它,从而使被关照的对象充满诗意,完美无缺。眺望者必不是充耳不闻的人。对于美妙的响动或无边的聒噪,他要做必要的描摹。所以眺望是动用了心力和多种感官而完成的一次自我分裂:当眺望者因一处景致而驻足观望时,他是魂不守舍的人。眺望者的心路历程大于实际的空间距离,这是眺望者乐此不疲的根本所在。眺望是对空间占用的尝试,说到底是对回归的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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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应朋友之邀,我和我的行李再一次出现在孟原中学教师公寓楼的第九层。这所以海拔闻名的初级中学坐落在黄土堆积的台塬上。站在阳台上四下张望,眼底是被山流冲刷形成的沟壑与崖壁,大有危楼高百尺的悬空感。孟中以北 是华山车站,一个负责送出与接回的所在。密集纵横的车轨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坚定固执地测量着平原与山川。午时分,笨重的列车满载颠沛、匆忙和风尘困顿,发出凄厉惊悸的鸣叫声,使睡中的我们在安定与自足的暂体验之后,跌入更深沉 甜美的休憩。

第二天清晨,孩子们就在晨曦和清风中步入校园,脸上呈现出明媚的笑,仿佛是他们意气风发、前程锦绣的光灿写照。巍然伫立的教学楼散发出圣洁澄明的光辉,似乎在向所有进入它内里的人出示这样的情结:进入校园,就是进入一部金色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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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的居室粉砌一新,四壁如。硕大的银白色灯具放射出纯净无暇的人造光明,彰显着技术的美学与力度。半瓶残剩的红酒置于桌面,精巧的杯具映射着洁白细小的

光亮。因原上缺水,他递给我一袋酸奶,之后就打开电脑,进入虚拟的空间。凉爽的南风挟带亘古的清新自窗而入,天蓝色吊地窗帘随风拂摆。友人不无感慨的说,假如不是暂时的寄居,他就将这房间彻底地装修一翻,作自己永久的家,只因窗外迷人的风景。我把目光移向窗外,看到一幅绿意盎然的长卷。随着以钢琴曲《致丽丝》为铺垫的铃声的响起,午餐时分终于降临。一名女生为了品尝一位男生的美味,竟然毫不示弱,纵身一跃就攥住男生高举着饭盒的手臂。两只手的搏斗令一份食物停留在半空兴奋地战栗,似乎在向神明展示他们生机勃勃的青。因着表情的虔诚,他们酷肖亚当和娃的再世,在这童话的堡垒中开展他们满溢的爱情。对于他们,校园是催生爱意的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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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自窗而入的南风像一句亲切的问候、一次神秘的造访,让我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正午的沉闷在此刻加剧。女教师琐碎的交谈,领导充满窥探意味的脚步声,移动电话低俗铃音的公然炫示,一只黄蜂在室内笨拙而迂回的飞行。我在受用着一种被囚禁的幸福,这是多么温软而卑庸的存在啊。我起身远眺,葱郁的景色就在窗外铺排开来。白杨树碧绿的叶片如铜钱般大小,闪闪发亮,是盛夏里最明亮的自然风物,在风的协助下秘语和抚慰。绿树掩映的村子里,人们用汗水和辛勤构筑新居。远处是原坡上规整的梯田。层层土台渐次升高,仿佛通往天国的巨大台阶,一直延伸到坚硬雄浑的山体的根部。山势劲挺,翠若列屏。峰顶是青缈的天空,有云朵悠闲来去,宛如天堂或终极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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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礼拜再次到来时,孩子们背起书具与行囊跨出校门,踏上了归途。他们中有的人行程漫长。在度量过单调的乡村公路后,他将在深山幽谷中继续穿行。然而无论怎样,后来的他们都邂逅了人潮与车流、熙攘与掠夺,并学会在油滑、世故和苍老中走向暮年。暮色降临,原上散落的村庄闪烁着点点灯火。妈妈拖着长音唤儿归来的腔调酷似楚地的招魂,凄清阴戾,令人惊惧。没有了学生的校园如一座空城,无人守卫,里面存放着巨大的死寂和冷清。那一刻,我的童话瘫痪成冰冷刻薄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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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雄浑的山脉,我想,我们的先祖必经历过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虎狼出没,蛇虫逞凶。肆虐的疠疫,惊怖的雷闪,狂躁的火山,桀骜不驯的洪流,面对无边的缄默和黑暗,享用着一种耳目俱塞的不朽。所有这些面目狰狞的事物旨在勾勒出他们地狱般的生存图景。我质问自己远眺和索解的缘因。是因为我们来自莽莽榛榛的深山幽谷,潜意识中始终存留着原始生命的印迹?我的视线开始了由远及近的大步溃退。蓝天,山峦,台塬,居所,虚拟的世界。这些日常的物事似乎成为人类生命历程 的简略图解。高天、群山和厚土构成了我们生存空间的三位一体。我们有过完美,有过幸福,眼见过伊甸园的永生与静穆。因为原罪而被放逐,在挣脱了严酷的生存场景之后,我们试图用文明和技术来实现自我的救赎,最终却进入一个虚拟的所在,通过轻点鼠标来完成所有的送出与抵达。通过这一历程,我们圆满地实现了与自我神性的彻底剥离。

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件啊!我清晰地记得,2012年的天,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在深浓的夜色中用目光瑟缩地抚摸着静默的远山。房间里飘荡着一首关于母亲的歌。夜雾打湿了远村的灯火,加剧了冬的凄冷。雪在夜里下起。细碎的雪粒敲击着地面、枯枝和叶掌,像一场凄凉的低诉。清晨,原坡敷上了一层薄雪,黑白斑驳,如动物诱人的毛皮。有接亲的车队迤逦而去。那些喜庆的装饰,成为这个严冬的早晨最明艳的色调。

我们渴望归去。那个冬季的傍晚,我们沿着一条幽谷进入了群山的腹地。被严寒击中的我们像受惊的雀,蜷缩着身子。在回来的路上,车灯打出的亮光处忽然闪出一个黑影。他以防寒帽遮脸,拖着踉跄的步子。彼此靠近时,朋友惊异地告诉我:他是孟中九年级的学生。我们开始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他回家的路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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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他一直在走。2013年6月,当我坐在窗前开始梳理有关这个塬的零散记忆时,他单薄的身形似乎还在深山中穿行。他是行走的符号。从大地到远山,从湿软到坚定,从细碎到整体,从文明到神性,甚至到天山一线处的神的国度。他注定要走很远,因为面对那道图解,他选择了溯流而上。是的,我已经说过,眺望是对归依的热盼。而回家的路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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