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

2013-12-16 08:31 | 作者:鱼吻 | 散文吧首发

九叔

鱼吻

九叔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弹三弦。在我心中,九叔就一个神奇的传说。

记忆中的九叔长得胖胖的,个儿很高。走路时总是将双手筒在袖筒里。他性情温顺,说话时不紧不慢,眼睛却总眨个不停。

我听父辈们说,九叔十七岁时就在十里八乡有点小名气。那时候,我们村有个人称“十三红”的老艺人。他个矮,模样也特俊俏,既能扮旦角,又会弹三弦。每年,一到农闲时,他便带着几个“好家”到榆中一带唱大戏。这其中就有我爷爷和九叔。爷爷额头高,眼窝深,就扮个丑角;九叔因为身高,声音太厚沉,就只跑跑龙套。

有一年寒露,梨树结满了果实,熟透了,压得树叶翻卷着,就像将要分娩的女人。可是下个不停。生产队催着爷爷去摘果子。梯高地滑,爷爷从梯上掉下来后便撒手人寰。九叔最小,哭着喊着要。奶奶指着墙上的一把三弦对九叔说:“别哭了,拜十三红学三弦去吧,或许也是个营生的活法。”就这样,九叔一学就是三年。一把三弦,就成了他的贴生之物,一有空闲,他便抱在怀中,比抱着爷爷还亲。

挨饿的年月,大家都吃不饱。黄河岸边的什川人种的是高田,更吃不饱。年末,队里只给每家每户分发了几篮子软儿梨。九叔便跟着我父亲,拉着几篮子软儿梨到定西去换粮食。谁想到,鹅毛般的大下了三天三。他们穿着翻毛的大头靴子,戴着狗皮帽子,也挡不住那刺骨的寒风。于是,他们便偷偷到一户人家的麦场棚里将就下来。麦场棚里堆满了干草,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味儿。父亲一进去倒头就睡。九叔却不这样。他先从车上拿下三弦,用那冻得红肿的手轻轻拭去上面的雪花,再慢慢的调好弦,然后便弹拨起来。“满天星•••••星••••••雷锋•••••”九叔弹得是《雷锋中秋想亲人》。那是他最喜欢的兰州鼓子曲。下雪的夜晚,比平时显得更寂静。那深沉厚重的乐声便伴着清冷的寒气,和着漫天的雪花一起飞舞着,穿过了带刺的花椒树,绕过了伶仃的老白杨,飘过了朝天张着嘴的烟囱,透过了贴着“福”字的棋盘窗户,落在昏暗的煤油灯旁,停在一位嘴里衔着旱烟袋的老人心里。老人披上他那件羊皮褂子,踩着吱吱发响的雪花,来到麦场棚下,轻轻蹲下,一直等到九叔把那首曲子弹唱完了,才咳嗽了一声,进去说:“走!”九叔吓坏了,连忙叫醒了我父亲。两个人瞪大了眼,望着老人,以为人家会把他俩当贼抓了。这时老人忽然满脸堆笑,拉着九叔的手说:“走,上屋里弹去,那儿暖和。”原来,这个老人也是一个好“鼓子”的人。回屋后,他先拿出了他们家的油面锅块,又熬了点羊油面茶,让九叔和我父亲吃饱了,喝足了,然后又叫了几个当地的“好家”你一段,我一段,切磋了一宿,直夸九叔的三弦弹得地道有味。第二天,老人还帮忙张罗着,把几篮子软儿梨全卖了。临走时,老人还给他们俩装了点炒面,嘱咐他们以后如果再来,就直接找他,到他家住。九叔和父亲听了,高兴地眼泪直淌。老人说:“别哭了,都是那叫人撂不下的弦子让我们相识的呀,这说明我们有缘分呀。”说来也巧,四年后,九叔结婚了,我九婶就是定西的。

生产队分组了,男人们各有各的活儿。组里要让九叔去放羊。他也不觉得委屈自己,就答应了。每天,天麻麻亮,九叔就跨上三弦,背上水壶,吆喝着,赶着百只羊出村了。到山上时,太阳已像熟透了的柿子,端放在山顶上。九叔先习惯性的对着山谷喊上一嗓子,然后便拿出三弦弹拨起来。那声调婉转抑扬,丁丁地在空谷传响着。满山的狗尾巴草被唤醒了,轻轻摇动起来,仿佛孩子的手。满山的山鸡被惊醒了,扇动着火红的翅膀,尖叫着,在荆棘上乱飞。羊儿一边咩咩的叫着,一边吃着蒿草,还不时地抬着头,竖着耳朵,深情地望着九叔。它们是九叔最好的听众。等到羊儿回圈时,夕阳已拉长了老梨树的影子。孩子们在院子里跑着,跳着,数着星星,或者躲藏起来,偷偷的笑着,让小伙们找。而我却不这样。因为只有我知道,等九叔给羊儿添完干树叶后,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唱会就要开始了。果然,麻眼的周奶奶来了,瘸腿的新奶奶来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肉萝卜魏爷爷来了。还有,大嗓门的常家婶,歪脖子的姑舅爷,大鼻子的唐大哥••••••他们都来了,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梨树下。九叔怀抱三弦,坐在他们中间。每次首先上场的肯定是麻眼的周奶奶。我最喜欢她唱《拷红》。那嗓音,自然,甜美,带着浓浓的鼻音,和着鼓子声,如泣如诉。我最不喜欢肉萝卜魏爷爷。他唱时,总将眼睛眯着,脖子拉得长长的,向后不断地拗下去,拗下去,那声音便像被滞在喉中。有时候,我都要打盹了,他还没把一句唱完。可九叔似乎从不烦。你一句,他一段,你方唱罢他又登场。在他们的弹唱中,女人们有的衲着鞋底子,有的搓着马莲绳,有的低着头绣着花,说笑着,拉着家常。有那调皮的小媳妇,便提起裤脚,扭着屁股,扮起红娘来,惹得众人都笑出眼泪来。男人们有的手里卷着纸烟,有的喝着黑罐罐茶,有的则坐在门坎上,拿着搪瓷碗不住地敲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萤火虫飞舞着,蛐蛐也来凑热闹了。连那菜园里的青笋也开始突突拔节。演唱会如幻一般进行着。我双手托着两腮,痴痴地望着九叔,觉得他是那么的神奇。

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家乡变成了旅游区,成了“世界第一古梨园”。“会动脑子想事情的什川人”便在“古”字上下功夫。他们模仿古代园林,在老梨树下修建了亭台、楼阁、轩榭、假山、池沼等,让梨园增色不少。

自古佳景配美乐。他们还想起了九叔。九叔带来了本地的那些“老哥们”“老姐们”,还邀请了水阜、西岔、石洞等地的“好家”。每天,老梨树伸开一双双青筋暴露的臂膀,九叔和几个“三弦高手”穿上古装,坐在最中间,另有几人则辅以扬琴、板胡、二胡、琵琶、月琴、箫、笛等。他们唱着《独占花魁》、《莺莺饯行》,他们还唱着《武松打虎》、《林冲夜奔》。那声调清雅,婉转,幽广,起伏,平和,时儿悲壮,时而凄凉,时而热烈紧张,时而舒缓轻快,“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和着泥土的清香,伴着河水的潺潺,还有老水车的吱吱,满山的杏花红了,梨花白了,桃花艳了,“欸乃一声山水绿”了。

树下的游客们和着节拍,轻呷着盖碗茶,只觉得仿佛身在仙境,心旷神怡,悠然自得。有一位热心肠的的城里人想让九叔他们几个到兰州去唱,被九叔拒绝了。九叔说:“金山配银山,炕洞门子配木锨。城里是流行音乐迪斯科的天下,古梨园子才是鼓子的家。再说,鼓子的声音低,压不住汽车的喇叭声。”城里人觉得有理,但又不好意思作罢,便又试探着道:“那你们愿不愿意去北京唱?”没想到已是两鬓斑白的九叔爽快答应了。因为他早就耳闻过“非文化遗产”这一说。于是,他们一连几天排练,组合。最终决定让村里的年轻人魏周权带队,让德高望重的魏至林老人主唱《怀德打雷》。一到北京城,那“带着泥土芬芳”的唱腔自然深深感动了那些听惯了京腔京韵的“好家”,他们热泪盈眶,不住地称赞,还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千万别丢了。”

可是,没想到,就在九叔回来的第二天,他因心脏病突发,晕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堂哥依照九叔的吩咐,没有放哀乐,只叫来了鼓子队的“好家”,弹唱了三天。因为他们知道,九叔一辈子就好这个。

今年天,梨花又开遍了,如霜似雪,恰似银色的世界。我忽然想起了九叔。便轻轻推开他家的柴门。正瞧见九婶满脸凄然,斜倚在炕沿上。寒暄几句后,我猛然抬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三弦,便说:“给我吧,让我拿去学吧。”九婶听了唏嘘着说:“听不见鼓子的声音,觉得日子都长。”然后拿起抹布,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套上了布套,又挂上去了。见我总盯着看,她接着又说:“原本,应该把它放到棺材里才好。现在,我又想着,把它送给鼓子队去。你们忙,没工夫弹这个。再说,任何事都讲个缘分。”我听后不觉潸然泪下。我知道,她那是在想九叔。因为,九叔留给我们的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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