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人

2013-11-08 20:36 | 作者:westal | 散文吧首发

在班里我是唯一能用“秀儿”叫动张舒婷的男生,原因很简单,我们来自同一个村庄。

那是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小山村,一条静谧的小河从村前划过,把我们同村外喧嚣的世界分割开来。河水清清的,倒映着岸边的柳树,那柳树便将长长的秀发垂了下去,让小河轻吻着她的发梢……河上没有一座,村口那只大铁船就成了我们与这个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初的清晨,村庄上面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隐约可见一个穿着花格衬衣的小女孩,梳着两个翘翘的羊角辫,背着书包站在那里,一脸焦急的望着这边,见我来了,远远地挥着手……那就是秀儿,我们是村里仅有的两个小学生。

刚进学校,严厉的老师,陌生的同学,一切都令人兴奋而又有些害怕。在女人面前逞能向来都是男人的本性,小孩子也不会例外,只是方式不同,不过也相得益彰。先是一部分小男生扮演强盗角色,扯女生头发,用铅笔在她们手上画手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直到弄得她们嚎啕大哭声振屋瓦,这时第二种人就该出场英雄救美了,事毕再挂一副大义凛然无足挂齿的神情在脸上。那时就有好事之徒将河沟里捉来的螃蟹偷偷放在女生的抽屉里,等她们发现的时候是照例“哇”的一声尖叫,这时第一种人便发出得意的笑声,接着就该第二种人出手了,他们会勇敢地帮女生将螃蟹拿出来,放在手上仔细端详还不时用手去挑逗它的两个钳子,夸张的展示着男子汉的勇敢,女生们则远远地看着,眼光中流露出一种混合了畏惧、感激、钦佩的复杂神情。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强盗,除非是在秀儿目前,倒也不是地方保护主义,我只是担心她会把学校的事告诉我父亲。由于秀儿特别可,“欺负”她的男生就特别多,弄得我这英雄也做得很辛苦,不久便树敌如林。因此我并不喜欢秀儿,觉得是她拖累了我,她却全然不觉,每次被我搭救之后便跟在我屁股后面,紧紧地牵着我的衣角,一边耸着鼻子。我就拼命的想甩开她,但转过身去看见她那梨花带的样子却也楚楚可怜。回家的路上,有了安全感,她就高兴了,跳着蹦着不住地给我讲从那些小女生哪里听来的稀奇事,我却一点也不感兴趣,沉着脸,一边踢着路上的石子一边借着路旁的野草练着我的一阳指。

时间就这样过去,很快我们就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场考试。全班三十八个人我是第三十三名,但我想我还是比那三个装病不来考试的同学要强,从老师的眼神中我好像明白这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直到开了那次颁奖大会。那是一个下午,我们全校集中在操场前的一个乒乓球台旁边,先是校长讲话,接着就是各班的前三名依次走上乒乓球台,戴红花、领奖品。到我们班了,由于人太小他们是被老师抱上台的,其中就有秀儿,她是我们班第一名。她脸色红扑扑的,不知是高兴还是羞涩,和胸前的大红花相互映衬,煞是可爱。奖品其实很简单,就三支铅笔,但是台上和台下的人,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都看着她,拼命的鼓掌。那一刻我才感觉我和秀儿有些不同:她站得那么高,大家都看得见她,可是大家却看不见我,也没人给我戴红花,尽管秀儿还得叫我哥哥。那天放学后,我没有等她,径直走了,她在后面一边喊一边追,手里还握着那讨厌的三支铅笔。总算追上了,我不得不回过头去,她喘着气:“哥,我想好了,这三支铅笔,让妈妈给我存起来一支,另两支我们一人用一支”说着便抽了一支递给我。“谁稀罕?”我嘟囔了一句向前走去,“那我就让妈妈存起来两支”她全然不觉我有什么不对,跟在我后面,一前一后回村去了。不时有村里人问我们考试情况,我虎着脸一声不吭,她却在后面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给人家解释:“他三十三名,我第一名”那一刻我真的恨死她了。先到她家,她家那只大白狗照例跑过来绕着我兴奋地转圈,她爸让我进去坐坐,我没去,继续往家走,后面依稀传来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和她爸爸的笑声。

从那以后,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我开始沉默寡言,而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变得温顺了,尤其是在秀儿面前。那段时间秀儿特别有人缘,男生女生都喜欢和她玩,还经常从家里带些好吃的给她。一下课大家都围着她,叽叽喳喳争相告诉她一些有趣的事情以博红颜一笑。我坐在秀儿后面,所以也被围在了中间,我讨厌那些男生,讨厌他们那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样子,于是很多时候我便挺身而出同他们据理力争,直至面红脖粗几欲拳脚相向。秀儿总坐在那儿,微笑着看着我们,不置可否。有一天,回家的路上,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老爱同他们吵架?”我喃喃的无言以对。“你知道吗,你吵架的样子丑死了。”她说完就笑着向前跑了,我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那些东西本来应该是由我来告诉秀儿的。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已经到了三年级的下学期,我竟然进入了前三名,全班震惊,我更是得意洋洋,想着能和秀儿一起站在高高的乒乓球台上面,大家都看着我们……我几欲手舞足蹈。遗憾的是,那只是期中考试,学校不举行颁奖大会。于是我终究没能与秀儿一起站在高高的乒乓球台上面。

随着年龄渐增,我们都发觉了男女的有些不同。班里的男生和女生都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虽然我知道,大家其实都喜欢对秀儿好,但是已经不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于是这些小男孩就采用了另一种方式:逗她哭,引起她的注意,同时当一回男生里面的英雄。于是秀儿的课本开始无缘无故的失踪了,抽屉里的螃蟹和青蛙也逐渐多了起来,头发也老爱被人从后面扯掉几根……秀儿开始是哭,我们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反而变本加厉;继而是骂,我们听在耳里喜在脸上仍旧乐此不疲;继而……就没有继而了,秀儿告诉了老师,我们先是胆战心惊接着就是皮肉受苦。此路不通另辟佳径,大家很快就想到了我,利用我得天独厚的条件,秀儿应该不会告诉老师的。盛情之下其实难却,更兼我也喜欢看秀儿生气的样子,于是欣然前往。我在上语文课前藏起了她的课本,看她着急的在那儿翻来翻去终无所获的样子,我心中的那个高兴实非寸管所能形容,眼看她两眼渐红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我忙将书还给她。她见是我,先是生气继而想骂,最后却只是半嗔的来了一句“讨厌”。那一刻我立刻就成了男生里的无冕之王,“班上唯一一个能够讨得秀儿嗔骂的男生,这是秀儿给我的又一殊荣,其喜也洋洋哉。

但是惹恼了其他的女生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她们坚持要告诉老师,实在没办法,我只有求助于秀儿,让她帮我去进行外交斡旋,可是还是失败了,处罚分为两部分,先是严厉的批评,这我不怕,死猪岂怕开水烫?秀儿比我还难过,低着头,好像受批评的是她,我隐隐的觉得好像自己是有一点不对了。接着就是放学后罚抄课文抄完方可回家,这是我最怕的,秀儿总是坐在她的位置上等我,一句话也不说。回家的路上一路无话,一前一后,快到家了,“这么晚回去你爸爸一定又会打你的。”她担忧的对我说。“我不怕”我一如既往的嘴硬。“看你以后还调皮不?”听到这句话,我心中竟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当初宝玉挨打之后,黛玉眼儿哭得像个桃子似的对宝玉说“今后,你还是改了吧”,何其相似。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路边的野草也出奇的安静,偶尔飞起的一支蝴蝶也一颤一颤的逐渐远去……就这样,我们的小学生活结束了,我们长大了。

初中要到镇里去上,离我们这儿挺远的。每个星期天下午我们就得骑着车到学校,星期六的下午再骑着车回来。冬天有时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照例来到校外的那家米粉店,老板是个慈祥的老头,见我们来也不言语,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粉放在我们面前,再递给我一个茶叶蛋,然后继续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理他的葱。我们吃完全身也暖和了,靠在椅子上再坐坐,偶尔也会碰到对方的目光,但很快便躲开去了。学校经常停电,要是在冬天,发电机就不能很快的发动,于是晚自习就得点蜡烛,但我发现大家都在盼望停电的时候,老师出去了,前后排的同学面对面,四个人共用一张蜡烛,手里握着笔,却都在小声的说着话。秀儿坐在我前面,停电了,她也会转过身来,不时用手拂开盖在脸上的秀发,烛光就印在了她笔直的鼻梁上面,她的脸红红的-----

初中的课程相对来说较为紧张,我还能应付,秀儿就惨了,数学像是专门为了对付她而开设的课程。我数学成绩不错,所以经常被老师抽去帮他改作业。被抽到的同学都很高兴,觉得自己也开始拥有了生杀大权,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每次分作业本的时候我都会抢着多分一点,为的就是能把秀儿的作业本分到我手里,我先帮她改正,然后在后面画一个大大的勾。我想着秀儿曾经在这作业本上冥思苦想继而伏案疾书,心中就有一种甜甜的感觉,觉得自己也为她做了一点事。遗憾的是,她的数学成绩总是很不理想,书包里那几支考试时被她咬得光秃秃的笔杆就是证明。与秀儿同桌的那个女孩是镇上的,长得很漂亮,成绩也不错,平时我们关系都很好,她每次做完数学作业总要拿我的作业本去校正,发现不同就要同我争论,这时秀儿总是伏在桌子边上默默的看着我们。

又要考试了,老师夹着一款试卷走进教室,教室一下安静下来,大部分同学都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我却暗自窃喜,又可以傲视群雄了。想着试卷发下来后,我如何在上面奋笔疾书,然后早早交卷,第一个昂首挺胸的走出教室,任凭身后那些焦头烂额的同学如何露出羡慕的表情,再伏在教师的窗户上偷偷看他们如何抓耳挠腮左顾右盼最终一无所获惨淡收场,那心情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当然,我不能把这种想法挂在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对考试深恶痛疾的样子,放弃自己一枝独秀的机会与大家一起同仇敌忾。正乱想之间试卷已经发了下来,我定了定神踌躇满志的开答,一切如常,我提前半小时就完成了。刚想交卷走人,然我发现了身后的秀儿,她咬着笔杆表情痛苦,我心里挺难受的,觉得自己应该帮帮她,义不容辞。我先将脚伸到后面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腿,引起她的注意,再将试卷往下拉装出检查的样子却将身子微微侧开,使其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全套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可谓轻车熟路。在我碰到她的时候我偷偷回头瞟了她一眼,开始她一惊,睫毛一扬,飞快的看了我一眼很快就明白了,但奇怪的是她马上又埋下头去,脸上也出现了红晕,嘴唇紧咬着,我在一边的那个急呀-----终于考试结束了,老师走后教室里是照例的喧哗,有了共同的敌人,男女生都很团结,一起讨论着刚才的试题。我回过头去,迫不及待的问她:“刚才你怎么……”她没有说话,低着头仍然紧咬着嘴唇,但我看见她睫毛上已经挂上了晶莹的泪珠,她哭了,突然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傻气,男孩啊,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粗心。窗外的白杨树已经开始落叶了,一片树叶在风儿的怂恿下飞到了我们面前,却又胆小的一头栽在我的脚下。

相对来说,周末回家我们就很高兴了,一边在树荫下蹬着车一边大声唱着歌,有时累了,就找个地方坐坐,让风儿吹着我的脸,吹动她的长发,让它们偶尔的碰在一起,痒痒的……我便忍不住涌起一股中世纪骑士般的激情,恨不能带上秀儿,骑着白色的骏马去穿越整个欧洲大草原。到村口了,暮降临,乌鸦在树上哇哇的乱叫寻找栖息的枝桠,村里几户人家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不时传来母亲呼唤顽童回家的声音。那艘古老的大铁船好像也没小时候那么大了,静静的躺在那里,陪伴它的还是村口的那棵老杨树。我们下了车,秀儿牵着缆绳,待我把两个单车先后扛上去,她也上来了,有时我会牵她一把,像小时候那样,又好像全然不是了。仍然是我撑船,到河心的时候放眼望去,小河静静的,在那转弯的地方,白天郁郁的山头也变得苍茫了。我们都不说话,各自望着自己的方向,只有竹竿划进水面的声音,划走了岁月,划走了那一般的季节。

在这船来船往中,我们中学毕业了。我接到了新学校的通知书,秀儿却没有。那天回家,我们仍然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说话。要到家了,终于我忍不住:“秀儿,你打算怎么办?”她很久没有回答我,望着远方,那眼神几分无奈几分迷茫,就像那远处苍茫的群山。“还能怎么办,只有出去打工了。”一个令人遗憾却毫不意外的回答。我很失望,不是对秀儿,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她的文字那么空灵,谁都不能否认她是一个心思细腻冰聪明的女子,可是现在又能怎样呢?她还是只能背起厚厚的行囊,独自一人远走他乡,艰难地寻找上帝为她安排的可怜的命运,谁知道前面又是什么样呢?但我不能忧伤,我还必须要安慰她。“秀儿,你先去吧,我毕业之后就来找你。”“找我做什么?”她装作不懂,“我们一起挣点钱回来开个米粉店,你负责招呼客人,我负责厨房,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水上人家。”这本是我的真实想法,一激动就都抖了出来。我急切的看着她,她低着头,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半天没说话,“你说到底行不行啊?”我有些着急,“嗯”她羞涩地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她就去了广东,我北上求学,开始还给我来了几封信,地址却是不断地变换着,后来就没了联系。毕业之后,我在内地也是一番人事消磨世事浮沉,无奈之下南下广东。可惜南方也不是我的天堂,我仍然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一番风餐露宿漂泊流离之后,人越来越浮躁。仰望夜空,繁星满天,可是仁慈的上帝啊,你能确保其中有一颗真的是为我准备的吗?我又该怎样去寻找他呢?忽然间我就感到累了,我再也不想这样流浪下去了,我多想找个地方,下雨我可以窝在里面,累了我可以躺在那里,不用担心会有人赶我走……于是,我就想到了秀儿,那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女孩,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跟我一样,漂泊在陌生的城市,蜷缩在城市的边缘,头枕着草地,仰望夜空,整理自己的梦想,我想起了村口的那只大铁船,想起了分手的那天,我在船上对秀儿说过的话……我知道我该去哪儿了。

列车轰隆,汽车颠簸,一番颠沛流离终于我又回到了那个小镇。但是,古老的小镇已经不可能再圆润的诞生,那些从文明世界归来的人已经不满意于家乡的现状,各种台球厅,投影厅,歌舞厅,游戏厅,网吧都有了。那只大铁船已经不知去向,替代它的是一座可以通车的混凝土桥,只剩那棵老杨柳依旧无望的等待。下车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饭店,远远看上去好像还不错,卖的是我最爱吃的的米粉,我决定就在这里填饱肚子。进了店我才发觉这里同其他地方没多大区别,几个小孩在那里追闹,不远处一张桌子上几个女人围在一起搓麻将,叽叽喳喳的;厨房和饭厅是连在一起的,显得有点脏,地上特别滑。老板是个年轻人,身体很壮实,看上去挺憨厚。要了一碗米粉后我找个靠门的位置坐下来想顺便看看镇上的变化。几个小孩追打着向我这边跑过来,经过我身边时突然脚上一滑跌倒了,大哭起来。我忙扶起他,小男孩长得挺可爱,一双眼睛特传神。他爸爸也就是那位老板脱不开身就朝麻将桌那边叫了一声,应该是叫孩子他妈吧,一个女人便恋恋不舍的起身向我这边过来,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刚才的牌。我将孩子给她,也顺便看了看她的脸,天:竟然是秀儿,她也认出了我。我一时回不过神,很惊喜,便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秀儿”,她很惊异,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都这么大了,还叫什么秀儿,叫我舒婷吧。”我一下就回到了现实中来,这小店,那憨厚的老板,还有眼前这男孩,原来这个世界上秀儿已经永远不存在了。我还不死心,指着那个男孩问“你的?”可能是我惊异的表情让她有点害羞,她转身递了个茶叶蛋给我,点了点头“嗯,两岁了。”刹那间我就彻底明白了,脑子里一团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际上我又能说些什么呢?简单的几句言不由衷的交谈后,我便告辞了,身后她丈夫好像在轻声问她什么,桌子上的几个女人在不住的催她。走出店门,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店门上面不是很显眼的地方,挂着一个不大的招牌,上面几个不太显眼的字“水上人家”,油漆都开始斑驳了。

我知道,我又该走了,可是我又该走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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