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恋

2013-09-14 16:38 | 作者:青山依旧 | 散文吧首发

年轻时候,我曾经历过长达八年的瘫痪生活。那是一段没有希望、没有阳光生命,一种不自觉地向着死亡缓慢接近的生命。

长年住院,缺医少药,只能静寂无奈地躺着。一群群的同事和朋友走了,亲戚也淡薄了。只有褥疮在身上忠实地陪着,我被浸泡在痛苦泪水中难以自拔。

想活命时便忍着剧痛进食,喝点儿稀粥却吐了出来。想散心时就邀人玩扑克,拼尽了全力仍抬不起头来也看不见牌。生存的基本要求吃喝玩乐都使不上劲儿,何况拉屎、撒尿、翻身、挠痒还得请人帮忙,弄得满屋子臭气熏天,真是一点儿乐趣也没有了。

“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邻床的陈哲有一天对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直到全都腐败了才终于完成。”他已做过胃和肠的切除术,但癌细胞并未清除干净,仍在腹腔里蔓延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恐惧感,只觉得他在死神面前倒是平静的,没有往日的激愤之词,也没有狂澜既倒般的戏剧化的伤悲。这种平静,不是那些喜欢说“平常心”的公众人物所能理解的,它只属于平民。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徐志摩的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陈哲看来却是对待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他没有什么遗产需要交割,也没有什么要务需要交代,因之也就没有临终的纷扰。弥留之际,他把自己的几本诗集送给了我,还叮嘱家人把徐志摩的诗句刻在他的墓碑上。

这就是说,身患绝症的我也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缓慢离开痛苦不堪的肉体,一步一步告别着这个世界。死亡,就这么离我近了,近到能看见它的鼻尖一隐一现。以前不惧,甚至觉得它很优美,是因为它离得远。情绪低沉了,有时也会对病友说:“把生命放弃吧,太痛苦,太难熬了。”然而,内心对于生命最本质的真诚与留恋,又产生出不可思议的热望,至少使我对于负载精神盛宴的诗歌,越来越钟爱。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反倒觉得日渐洒脱了。于是躺在那里胡思乱想,尤其会想起“轻轻地来”的神秘。身体被牢牢地固定在病榻上,灵魂却在静谧的黑暗中出行,离开残废的躯壳,离开白昼的喧嚣,离开所有的生存烦恼,在的世界里遨游,听所有的者诉说,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天际间和旷野中飘荡……

见我喜爱看书,好心的护士便拿来许多书,堆放在我床边枕畔,好让我忘记病痛,挨过漫漫的倒计时。人如果不寻求自救,便真就活不成了。于是在丧失了所有的希望之后,读书成了我唯一活着的理由。我以书当药疯狂地读起来,不论什么样的书,只要能借来,便囫囵吞枣地往脑袋里塞。那几年是此生读书最多的时光,至今我仍常常感激这段生命。

没想到书读多了,闭锁的心与枯萎的肉竟渐渐活泛起来,年复一年长而往之,便禁不住由心底生发出一种莫名的冲动。于是又尝试叫人用棉被塞住畸萎的身躯,侧卧着在枕头上艰难地写字。渐渐地我就被自己打动了——被一种寻找了多年但一直未找到的声音、意识、画面、山溪流水般的牵引力所吸引。生命真是玄妙,我那虚弱无力的脚趾、脚掌乃至踝关节,竟然能一点一点地蠕动起来,仿佛生命从无边的黑暗里缓缓浮起,又朝着无边的黑暗缓缓游去,无边的想象投射给我丝丝缕缕的光亮。尽管只是侧对白纸呆呆地躺着,但枯涩的大脑开始运转了,那些阻隔生命畅快的东西,像我身上的累累疮疤,痂皮剥落般掉下来,纷纷地。

之后的生命渐至有趣,风儿载着我四处游走,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旷野,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感觉与心绪。另一种世界,蓬蓬勃勃,夜的声音无限辽阔。我不知道那儿有什么,但那儿使我夜不能寐,使我朝思暮想心醉神迷,不管现实如何,不管生命还剩多少,梦想始终缠绕在个人心里。是啊,那才是写作,那才是渡越苦海的方舟!我终于不管不顾、自由自在地走了进去。

有人说性格即命运,性格决定着一个人一生的选择和行进的方向。凡高、尼采这样充满躁动不安和探索激情的伟大生命,既然生于激情,也必死于悲剧。生活可以没有诗歌,但不能没有诗意。法国诗人兰波最后不写诗了,宁愿去非洲经历大漠与丛林、商务与匪帮的生活,死时还不满三十七岁,临终前他对人生充满了困惑,他问姐姐:“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所有这些忧郁快要把我逼疯了:我片刻也不能安睡。总之,我们的生命是一种苦难,一种无尽的苦难。我们为什么生存?”我想,是不是他对人生的认识还不够深刻,还不敢直面死亡呢?

作为生的必然的结局,死亡,其实是难以回避的。江淹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在他看来,正因为人生的注定不能圆满,人之死,就无一例外地成为一种痛苦的结局。但这痛苦不是因为死的来临,而是因为在死亡到来之前,没有让生命如花绽放。直面死亡,并未让魏晋南北朝士大夫们畏缩,反而成了让他们无比眷恋生命的动力。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对“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一方面深感痛失才俊,痛失知音的孤独;另一方面,他“既痛逝者,行自念及”,想到了自己的人生,以至终夜难眠。可见,这种焦虑并非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自己的功业、成就,乃至整个的人生状态感到不满。在痛切地自责之后,他发出“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的感慨。他是在告诉后人,一定要懂得珍惜生命,一定要抓住青,抓住人生的每一寸时光,来努力创造丰盛的人生。

面临死亡的威胁。我终于感悟到:映照死亡的不正是生命么?因为生命本身具有着迷人的色彩,它不仅展示强健时体魄的美,更折射着逆境中智慧的光芒。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而在于大难之际,仍敢于对自己生命的余响充满好奇,仍敢于探索生命的一切未知。伟大的生命容易在激情中燃烧成悲剧,平凡的生命虽然寂寥却更容易隐忍。伟大的人生开出的是绚丽的生命之花,平常的人生正反映着生命的常态。漫长的瘫痪日子里,我渐渐地感兴趣的不是生命停顿时的凄美,而是连续不断地体验、探索和反思生命的奥妙与玄机。

有天文学家说,生和死都不过取决于观察的远和近。比如,当我们遥望夜空,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实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目前的视野里熠熠闪光。这无疑给我们以昭示: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宇宙间不存在什么一成不变的永远,美丽的未来和浪漫并不死去。

相对于风云变幻的星际,相对于漫长的历史来说,人生何其短暂,青春何其短暂,我们没有工夫蹉跎岁月。也许百年以后没人记得我的模样,没人记得我们的快乐悲伤,一切都无情地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但是,即使乍现的昙花也肆意地绽放过,即使瞬息的流星也尽情地燃烧过。没有遗憾,没有悔恨,没有怨言,便是一个美丽而充实的生命!我想,至少现在我还活着,至少此刻我还能写作,那么,我就要活好所能拥有的每一分钟!即使我的生命之火行将熄灭,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即使最热爱的星并不是当初的那一颗,我还是要以无比好奇的心情,默默遥望广袤无垠的星空。虽然,那种让人生完全光华四射,无一丝缺憾的境界,是我们永远不可能到达的。但人类并不因此而恐惧死亡,因为,死亡映照的正是生命的再生,源源不绝。

曾经热烈,曾经绚烂,我的笑容仍会像无怨无悔的花瓣轻轻闭合。

尤其,我深深地恋过。

(2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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