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的呼唤

2013-05-20 10:05 | 作者:竹鸿初 | 散文吧首发

黄土,大地的厚重所在。绵延千里,却一片荒芜。沟壑纵横,千万条没有目的的交错。在某个地方,应该有个终点是我与这片土地共享的区域。这里,我的脚印曾在这儿无限的延伸拓展,把满目苍夷的泥泞之路走成了一段回忆。来来往往的人群将我淹没,我于路上风尘中辛苦的蹒跚着,终于还是没有走出生命的沼泽地。淤积的历史风华吞噬着我的脚,我在一步步的陷落,似乎要与这片土地合二为一。不,这个世界是我的世界,没有一片绿叶可以采摘,没有一朵鲜花可以亵渎。谁也不行?包括已经安静的在黄土里的躺了九年的爷爷也不行。

爷爷离我而去的这九年,时间模糊了我的记忆,我再也想不起他的面貌。和善的他慈祥温厚,是地地道道的淳朴庄稼人。依稀记得他脸上布满了一条条皱纹,将他和蔼的笑容展现的淋漓尽致。时常在想,爷爷的皱纹间应该藏有些故事,但我却不敢问及,怕碰触到他那些年的哀伤

好人难做,似乎好人的结局都是悲剧收场。爷爷的悲在于他患上了绝症——肺癌,不知这个凶神恶煞的病魔是如何盯上上爷爷的。爷爷一不抽烟,二不喝酒,而且为人敦厚老实,从不与人计较得失,是一个沉默的智者。在爷爷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恰巧是我小学毕业后的暑假。那时,赖在家,整日无所事事,只知爷爷换上了耸人听闻的疾病,妈妈也不准靠近和吃别人送给爷爷的慰问品。

爷爷刚刚患病时,到椑木镇的一家中型医院去检查了一番,当被确诊为绝症后。亲人们都是怅然所失,伤痛和心理负担几乎同时袭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当爷爷出院后,住在嬢嬢的家里,肖姑爷一听爷爷患了绝症,怕爷爷在自家驾鹤西去,于是怂恿着嬢嬢,在爷爷耳旁说些不疼不痒的话。爷爷是个明白人,他也不愿跟别人添麻烦,回家后,他悄悄地跟爸说了一句话:宁愿跟着穷酸的儿子,也不跟着富饶的女婿。从这句话里,我能闻出一些爷爷的骨气味儿。对于已经活了其实多年的爷爷来说,世事在它的眼里自有真实公正的定义。

在得知爷爷的病情后,爸妈先后从浙江赶了回来。爷爷的第七个儿子也回来了,但他的老婆七娘由于前段日子才回来过,现在又刚到浙江,大概是担心几百元的路费所以没有回来。至于刚才我提及的嬢嬢之外,爷爷还有一个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爷,一个单身脾气古怪且多舌的人 ,我一直不喜欢他,他给我的印象非常糟糕,只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点。

大爷在爷爷身体健壮时,曾拍着胸脯,当着众人的面大言不惭的夸下海口道:“爷爷死后,不用别人管,我一力承担,就是背也要把爷爷背上山。”大家心里明白,这个经常骂爷爷的不顺儿子是在说大话,作为爷爷的儿子,爸爸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在众多的儿子里,爷爷应该是更喜欢爸爸的,爸爸读书厉害,每次都是名列前茅,但不幸的是在几次高考时都落榜了。以前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死读书,就一个完完全全的书呆子,脾气古怪,不招人喜欢。由此,我做出了大胆的推测,爷爷年轻时,性情也应该如此,就算有所出入,也相差不远...

爷爷的病一天天的恶化,不知死为何物的我整日只知玩乐,傻傻的看着爸爸几弟兄忙上忙下。为了节省钱,爸爸每天骑自行车,经过十多里的泥巴马路,到镇上买所需药品,然后由懂点医术的七爷为爷爷打点滴。亲人们见爷爷日渐消瘦,都争相买些鸡鸭鱼肉水果以示自己孝顺。爷爷患病的消息很快在亲戚间流传开来,于是,每天都能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提着慰问品来来去去。这些所谓的亲友,都是不常走动的,逢年过节,也没有互相串门的。我想,应该是因为我家的贫寒,所以才渐渐地把淡化了血液中那点牵连。如果,不是爷爷患病,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的亲戚族群里有这些人的存在。

刚开始,爷爷还能吃下一碗肉,后来连肉汤都喝不下了。母亲时常告诫我和哥哥,不准吃爷爷的东西,害怕传染。贪吃的我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似地,但等母亲不注意时,顶风作案。两位堂姐也要来看看爷爷,毕竟我们都是爷爷的孙儿孙女。由于爸妈为了供我和哥哥上学,常年在外打工,所以我和哥哥的童年几乎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因此,对于爷爷的感情自然有些淡薄,甚至在爷爷弥留之际我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爷爷曾问过母亲,你们这次你们回来不走了吧!母亲连忙说不走了。把爷爷乐得高兴了好一阵子。爷爷说,他打算不干活了,在我家和七爷家轮流生活,每月供些粮食就行了。这些年,爷爷的确太累了,他需要休息了。在爷爷患病的前期,爷爷还每天担着一挑猪潲走上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但后来,爷爷渐感身体的异样,以前一口气就能走完的路,现在要歇息几次才能走完。那时,他也应该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

奶奶在孙辈们都还没有出世的时候溘然长逝,永远离开了爷爷和亲人们。从那时起,爷爷就开始了一个人的孤单生活。曾听老辈人说,奶奶那时忒喜欢小孩子,见着别家的小孩总是忍不住要抱上一把,然后唧唧喳喳的夸上一番。大爷的性情就像奶奶一样,像大妈大婶一样,话异常的多,特别是在喝酒的时候,能从天上说到地上,同桌吃饭的人又不好走开,只好陪着他,做个不耐烦的倾听者。大爷的谈话无非是东加长,西家的,有时指着一只猫也能说上半天,着实的让人恼火。

与大爷不同的是,爷爷非常的沉默,不擅长言谈。我和哥哥也这样,我一直认为,这是习性的遗传,是一个家族智慧的继续。家里有本厚厚的族谱,好像是爷爷做的,也可能是先辈们遗留下来的。做个村里会计的爷爷写上两个字自然不成问题,爷爷写的字挺漂亮的,委婉含蓄,没有父亲的娇气和浮躁,十分的谦和。

与爷爷说话很少,对话内容不外乎“二娃”和“哦”。那时,“爷爷”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称号,与其它人称没有多大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把我当孙子看待,而我却不以一个孙子的身份去与他相处。

爷爷的脸色一天天枯黄,身体瘦骨嶙峋,每况愈下,只剩下一张皮紧紧地裹着爷爷的身体。爷爷终于走了,在那个深里,那天,我睡在楼上一张简陋的床上,被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惊醒。我站在楼上,往楼下望去,似乎看见一个人影挽着另一个人影蹒跚而去。我猜测那是寂寞的奶奶来迎接孤单的爷爷了。

我急忙的跑下楼,父亲趴在爷爷的温热的身体上失声痛哭,嬢嬢掩面而泣,七爷一脸伤感之色,二堂姐宋敏蹲在门口抽泣着。淡漠的我看着这一切,不知以怎样的身份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对于爷爷,我没有什么感情,所以我没有伤心,也没有流泪,甚至不明白死亡对于爷爷来说是一种永远的消失。仿佛在我的心底还天真的认为,爷爷会回来的,至于什么时候回来,那要取决于亲情的深度后厚度。

爷爷的侄子和侄媳妇听到悲伤地鞭炮声后,也赶来帮忙为爷爷擦身,穿上惨白色的寿衣。其实我是胆小的,但因为是爷爷,瞻仰一下遗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踮起脚走前一看,惨白色的脸庞布满一条条宽厚的皱纹,瘦小的脑袋上残留着几根白发,鼻子矮矮的,嘴唇泛着冷冷的白,眼睛紧闭...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于是掉头帮着大人们忙上忙下。

大家为爷爷穿上新衣后,大家沉浸在一片伤痛中,都没有说话。记得在睡觉前,我还在爷爷躺过的床上做着,大喊道:“我要屙。”结果引来大家的一片笑声。现在一切都沉默了,似乎在等待黑夜的饶恕。

翌日,请来剃头匠,为爷爷把遗容整理了一番,看起来更加安详了。之后,爷爷被放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棺材,然后盖上棺,在棺材旁点亮长明灯,为爷爷的黄泉之路照明,也放上一碗白米饭,为爷爷充饥而准备、这时,大爷养的那只小黑猫不停的叫着,我一听到如果有猫跳的话,棺材里的爷爷可能会爬起来。当时我吓坏了,于是拿上一个背篼,翻转来,把可怜的猫囚禁在背篼里。

几位道士来了,都是些与蒋道士有关的人。其实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十足的风水先生,替人看风水,做道场,超度亡魂等,赚取一些可观的收入。下午,几位道士敲锣打鼓在前面走着,我和亲人们披麻戴孝跟在后面。道士们到了我家屋前不远处的水井后,叽里呱啦的念着经,敲了一阵锣鼓后就原路返回。

门前方不远处,插着几根高高的竹竿,竹上系着一张白色的旗幡,在风的吹拂下麻木的看着一群群吊丧的人。每来一个人,亲人们必亲自迎接,并单脚下跪,以示感谢。来奔丧的人多半都是亲友和邻里,送完礼后,就各自散去。当晚,道士开场,开始超度祭奠亡魂。主持的一个道士刚已宣布开场后,一只飞鸟直扑大门而来,停在大爷的肩上。之后,大家纷纷议论,认为是奶奶的化身。我在心里暗自嘀咕: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吗?

楼下的大厅被设成了一个简单的灵堂,上面放着一些绘有各种菩萨的彩纸,桌上放着一个用竹片和写有爷爷名字的白纸做成的灵牌,灵牌前插着三根冒烟的香和三根流着泪的蜡烛。几个道士你敲下鼓,我打会儿锣,然后嘴里呢喃着经语,好不热闹。我站在亲人们中间,按着道士的旨意该下跪的时候下跪,该作揖的时候作揖。片刻之后,道士示意放一串鞭炮,在铁锅里烧上一箩筐的冥纸,像这样闹腾过好一阵子后,大家才有歇息喘气的功夫。

那时正值天,酷热难耐。爸爸租来一个冰冻的仪器,把爷爷的遗体放在上面,冰冻了好几天。之后把所有的都准备好了之后,才请来那些道士。开场后的第二天,邻里乡亲都放下手中的活,来我家帮忙,有的洗菜,有的做饭,忙的晕头转向。就在吃完饭后,大家闲聊中,一位姓谢的表叔开起玩笑说,不如把大爷养的那头母猪杀了准备筵席。恰巧,大爷正好听见了,于是不顾别人感受的大声地骂了起来,亲人们都在旁边劝慰起来。结果,那位表叔郁闷而去,大爷在家人的讨论会上也不忘拿出这件事骂了好一阵子...

当晚,门外宽阔的坝子里摆上了两张八仙桌,隔了一段距离,两张桌子上面又搭上了一张八仙桌,桌子的桌子周围也搭上几张几张长木凳,每张凳上点上两根白蜡烛,几炷香 ,然后道士们扭着屁股边敲锣打鼓边念经,引领着亲友们在桌子下穿来穿去,有时也以顺时针绕着桌子转圈,有时也逆时针绕着桌子转圈,弄得大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道士做出的怪样子甚是滑稽可笑,不时引来围观人的笑声。这些笑声是如此的不适时宜,我个人看来是一种伤悲中的极端嘲笑,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八仙桌和长凳上的蜡烛和香在燃烧着,冥冥之火开辟出了一块空地,邻里乡亲就站在周围。有的在谈笑着,有的谈论着爷爷身前的事迹,而有的只是在聊聊家常。这些人多半都是些中年妇女,年轻人很少,大多数都出外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去了。我傻愣愣的站在人群,麻木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在我的生命里,这是第二次亲人的离去。第一次是母亲的奶奶的仙逝,那时,大约只有五六岁,不仅对母亲的奶奶没有感情,更不明白生死怎么回事,只是像在爷爷的葬礼上一样僵立在旁边,保持着无知的沉默和麻木的淡漠。

晚上,爷已深,橙黄色的灯光引来了无数的飞蛾,有大的有小的,不停的围绕着灯光飞舞,有的被滚烫的灯烫死,有的躲在一旁笑看这场可笑的超度。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飞蛾们相继落在地上孤单的死去,但却是没有遗憾的死去。不像爷爷,临死前也还惦记着单身的爷爷,他在为没有为大爷讨上媳妇而自责,内疚。这是爷爷的遗憾,所以在生前,爷爷和大爷呆在一起,经常被大爷辱骂。但他从来不发一言,只是沉默,也许沉默是他面对现实最好的方式。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累了一天的亲人们也相继睡去。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洒下的阳光没有一丝悲戚。拂晓前,大家都起了床,帮忙的乡亲们也来了。道士们又敲起锣,打着鼓,念了一会经,几个乡里健壮的大汉抬着棺材到了离家不远的后山坡,在那个早已挖好的坑前停了下来。在挖坑之前,风水先生先看好一块地,但挖下之后,挖到了骨头和瓦片,于是另外换了一个风水稍次的地。在落棺前,道士说在坑里抓些泥土,放在床下,算是对爷爷的纪念。我和二堂姐像小猴子一样跳下坑,信手抓了一些散碎的泥土兜在怀里。把爷爷埋葬后,我把泥土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扔在床下,后来就不知去向,多半是被当垃圾扫了出去。

粪坑前,围满了二三十个人,几个大汉小心的把棺材放进坑洞里后,亲人们一人抓了一把土撒在还散发着木香的棺材上,之后,在几把铁铲的忙活下,一座新的坟墓便座立在那儿。这是爷爷的新家,爷爷将永远的躺在这儿,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着。

中午,吃完大餐后,开始焚烧爷爷的冥房。冥房是一座三层楼的别墅,是用竹片和绘有图案的纸做成的。爷爷的冥房看起来也没什么,跟我以前在别家见过的一样。尖尖的房顶,有点像明清时的建筑风格。奇的是,房里有电视,有屏风,有侍女...我暗自感概,这些都是虚荣,一阵火后,什么也没有,就如爷爷的人身,一身皮囊将在黄土里腐烂成泥,一幅枯骨也将在我们的思念中碎为尘土。

爷爷的善后事结束后,邻里乡亲各自离去,只剩下一些与爷爷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当时,几个道士离去时,体容姐姐还来对那几个道士说了句刻薄的话,意思说是别再回来。当然,谁会欢迎道士回来,这可是一大禁忌。

嬢嬢等人走了后,突然从喧闹中一下子回到安静的我有些受不了,心里有股莫名的说失落,似乎人生就是人走茶凉后感动。感动,为谁呢?我不知道,可能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也可能是从未谋面的奶奶。

大爷坐在,我家的门槛上,在与七爷和爸爸的交谈中竟然哭了起来。在这之前,我以为大爷是个十足的不孝子,但在那些晶莹剔透的眼泪中,我看到了他隐藏在心底的那份情,就像我一样,不善于表达,所以从不把感情通过眼泪来表达。我一直在猜测,也许在我的冷漠的表情下,我还是爱着爷爷的。尽管他没有留给我什么?至少他让我知道,我还有个爷爷,有一个善良老实的爷爷,我以他为荣。

爷爷走后,爸爸好一段日子都是闷闷不乐的,我知道他还沉痛在爷爷的离去中。

几日过去,按照乡俗,要在爷爷离去的那间屋洒下草灰,放上两个鸡蛋和一碗酒,等待爷爷的阴魂在晚上回来享用。那晚,我们一家四口都跑在七爷的家里,给爷爷留一个安静的空屋。第二天,我们急匆匆的打开门,看见地上有些坑洼,极像牲畜的脚印,有鸡鸭的脚印,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那时,我在怀疑,这些畜生真的是陪着爷爷重游故地吗?也许,它们应该是地府得志的牲口,所以才押着爷爷回到了他短暂人生的终点。

我很难猜测爷爷当时回到生命终结的小屋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也怀有一些眷恋,依依不舍的离去?既然他无奈,那为什么我看不见他的背影,难道是他走得太快了吗?

我不能忘记,自三岁时明白人终有一天会死时,我的心里是多么的失落,当时竟然生出人早晚会死,还不如早死早超生。我猜测,我心灵的脆弱就是在那个念头产生时萌发的,现在已经茁壮成长,开始威胁到我的生命。如若不信,你可俯身贴耳,听听黄土的心跳声如果你与沉睡在黄土里的先辈们有缘,你也许会听见他们的呼唤声,呼唤这片宽阔的土地,呼唤这里的一草一木,呼唤着生活在黄土上的一切生灵。

爷爷的遗像还挂在大厅的正中,每次回家时,映入眼帘总是爷爷和蔼的笑脸,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慈爱。是的,爷爷在对着我笑,他脸上的笑靥千秋不老,就像我眼里的世界一样,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存在着,没有生老病死,没有喜怒哀乐,只有若有若无的深切呼唤声。既然这个世界在呼唤,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片孕育了我思想和记忆的黄土已经入睡,或者是安静的培养着草木,把每一片绿叶和每一朵鲜花滋润到极致,让它们去诠释生命的意义。

爷爷离去的这九年多,我一直相信黄土是有生命的,就像它的呼唤声一样,浑厚深切,袅绕在群山间,永不止息。

后记:这是一篇很久以前就想写的回忆,但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推延,至今日,才勉强完成。这是我对爷爷的有点怀念,也是他给我的唯一记忆。他让我明白,生命的脆弱不在于死亡,而是自我的对生命的认知力有多强。竹鸿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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