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梦

2008-09-03 22:01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这是个多雨的季节,早晨,我外婆披好衣服,走出窑洞门,站在门前的草棚下,看着如网的秋雨,心里堆满了惆怅。天刚微微发亮,院子里除了雨声,淅淅沥沥一阵紧一阵慢下个不停之外,剩下的只有孤寂和宁静。我外婆侧头看了看大舅二舅的窑门,见静得出奇,知道他们仍在睡觉,心里暗暗埋怨了几声,便将头转回来。

草棚不大,只有一张席子那么大,外婆站在草棚下,目光深邃,神情凝重,瘦弱的身体在微凉的秋雨中没有丝毫颤抖,相反却透射出威严和不可屈服的神态。她把两只干枯的手握在一起,放在腹前,从头到脚一身黑衣增加了她的庄重与矜持。

外婆中等身材,瓜子脸。我小时候见到外婆时就感到她比村里的其他老婆长的好看,长大之后,外婆虽然死了,但她的声音宛在,时常浮现于我脑际,我能想象出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位香飘四方的俏姑娘。

当我梦到外婆站在草棚下凝神思考的神态,那满脸的皱纹让我猜想着年轻时的外婆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的一种美。

关于外婆富有神奇色彩的一生和她美貌如花的长相,我只能肤浅而粗略的从十几年前妈妈给我讲的有关外婆的许多生活细节之后,脑子里才隐隐约约有一丝牵强的记忆,脑际中只觉得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一位天真活泼、文雅持重的姑娘,但是外婆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妈妈所讲的只能给我提供这样一个模糊的轮廓,留下的只有我在每一次想到或梦到外婆之后去猜想了。

外婆大约是我十岁时去世的,她匆匆忙忙离开这个世界时,作为她最心疼的小外孙,我因为在外地的一所学校上学而没能去看她最后一眼,聆听她最后的不倦教诲和充满颤抖的深情抚爱,时至今日,我每想起这件事,内心深处总感到这一生没能和外婆诀别是我最大的遗憾。如果外婆的灵魂在冥冥之中能够看到我,我会流着眼泪看着天空,祈求外婆对我的谅解并接受我的忏悔。

奇怪的是我每一次梦到外婆之后,外婆总是对我保持着她的威严和不可抗阻,与我所渴望得到她深情抚摸的幻想截然相反,尽管如此,外婆的威严和傲然依然让我感觉到她的坚定与伟大,在我心目中对外婆的尊敬和崇拜更加强烈。如果说这种感情对于少年时代的我来说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那么,成年之后我对外婆的这种感情却充满了浓郁的理性色彩,因为这时我已经运用现代青年的文化修养并结合外婆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她个人的人生经历来全方位的认识她。

我梦见外婆在窑洞外的草棚下站了许久之后,大舅和二舅的窑门先后打开,窑门在多雨的早晨“吱”的一声打开,那声音在雨空飘了很远,刺耳的声音在雨网中特别响亮。外婆没有被刺耳的门声惊动,她依然凝神不动的站在草棚下。草棚上铺了足足有一尺厚的草,雨水没有渗透草棚打湿地面,外婆脚下的一席之地仍然干净清洁,听到木板门尖利的打开声,我梦见外婆的神态除了凝重庄严之外,一种被岁月镌刻得十分明显的痛疼和不屈服的挣扎。这种表情在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顽强的相持了一阵,最终被外婆坚强的驱除于面部之外。

窑门最先打开的是大舅所住的那只窑,大妗子手里端一小瓦盆充满尿骚味的尿从窑门中走出,那是她与大舅一夜的杰作。她走出窑门,看见外面下着小雨,土地上全是雨水的浸润,看了一眼站在草棚下的外婆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把那一盆尿“啪”一声倾倒在雨地上,飞溅起许多小精灵般美丽的尿液花,地面上也有一层泛着白花的尿液泡沫。

大妗子虽然有些老气,身材矮小,且偻着腰,目光呆滞,寡言少语,但是却能把日子安排得像模像样。我不明白,为何我梦到她时要比实际生活里的她更加老气凄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同一个多日不见阳光的女丐和疯女,也许这才是大妗子不为人知的本来面目;也许这是大妗子命运注定的最终归宿;也许这是我短命的瞎猜胡想。

大妗倒完尿回到窑里,把装尿的小瓦盆放在大木板门后,这时,大舅哼哼吱吱的痛苦声从嘴里鼻子里眼睛里争先恐后的往外跑。大妗显然被大舅的无力呻吟弄得心慌意乱,她急忙扑上炕,为大舅的身子拽盖好厚积着污垢的被子,手轻轻的在大舅宽阔的前额摸了几下。这是大舅身患重病以来大妗养成的习惯,没有问候没有抚慰,大舅痛苦的时候,大妗给予他的只有这两个简单而又机械的动作。完成了这两个动作,大妗慢慢从炕上下来,身后大舅仍然持续不断的无力呻吟,那声音和这满窑洞的刺鼻尿骚味渗合在一起,把充满霉味的窑洞弄得阴森可怖。

我出世时大舅的音容笑貌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大舅的印象也是从妈妈的言谈中有点些许的猜想。

当我梦见大舅被病魔纠缠得身形枯萎的模样时,我仍然感觉到大舅有一种雄性的粗犷与豪迈,满脸的病容遮掩了他的雄壮,若是大舅身体健康,我断定他一定如妈妈所言,是一位双目炯炯孔武有力的魁梧汉子,貌清骨正,气宇轩昂,一身的威武让他在全村人眼里永远荣耀。

大妗在大舅的呻吟声中仓促的收拾着满窑狼藉的脏物,我梦中的大妗与现实生活中的她大相径庭,不善修饰,不喜收拾。她慢慢做着这一切时,手里依然颤抖着不停,弄得她心神不宁,她脑子里不断想起昨夜的一个梦,朦朦胧胧中她梦见一只白额吊睛的肥臀大虎从院门飞奔而入,大虎直奔她的窑洞,她看见大虎进了窑门,吓得赶紧保持安静入睡的样子,一动不动的躺在被窝里。大虎轻轻一跃上了炕,摇摆着它那条巨大的蛇一样的肥尾巴,跨过她的身子,把嘴对着大舅的身子,她看见白额吊睛大虎那充满血腥的长舌和锋利尖锐的两颗巨大虎牙,她心里顿时紧张得要命,预感到大舅马上会飞入白额吊睛大虎的血盆大口,成为它的美味佳肴。大妗痛苦的闭上眼睛,只一会,她以为大舅的命已经被老虎吞噬,挣扎着睁开眼睛,惊愕的看见大虎此刻正用一尺长的巨舌舔着大舅蜡黄的脸颊。大妗发现老虎的动作体贴入微,温柔细致,再看它的眼睛竟是那般亲切慈祥,眼睛一眨一眨,闪动着动人的富有怜悯色彩的泪花。老虎舔了很久才恋恋不舍的跳下炕出了院门。大妗子后来醒了,她的全身出了一身冷汗。她探起身子,看见大舅睡得非常安详,下炕端着尿盆给大舅接尿,手伸下去感到很湿,才知道大舅已经尿过了,这一次她居然没有闻到浓郁的尿骚味。大妗想到那只白额吊睛大虎,内心就感到惊悸万般。

大妗做完屋里的一切,出了窑门来到外面,踩着泥泞的地面来到外婆的草棚下,外婆对大妗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依然威严庄重。

大妗说:“娘,我今天拉孝志去看病吧?”

大妗说完,看着外婆的脸。半晌。

外婆说:“我去。”

大妗说:“今天雨大,还是我去。”

外婆说:“你在家,我去。”

大妗说:“娘,路烂不好走,你隔日去。”

外婆说:“没事。”

大妗看外婆神色坚定,不容更改,便没有继续和外婆争嘴,悻悻的转身回到自己的窑里。今天拉大舅孝志去公社医院看病的事,是前几天外婆定下来的。外婆对大舅一个月来身患重病极为关心。有时她看到大舅的样子心里就感到特别难受。大舅四十多岁的人了,至今还没有子女,外婆深为大舅的这个命运感到遗憾和痛苦。大舅是外婆三个儿子中外婆认为最有出息的一个,外婆对大舅寄予的希望也最为热切,大舅这次抱病卧炕一蹶不振的样子使外婆对王家的荣誉兴旺极为担心。

二妗是个麻利的人,起来之后收拾完自己的屋里衣物,便进了外婆的窑洞点火烧水。外婆的窑洞是主窑,外婆的炕连着锅灶,一家人做饭吃饭几乎全在外婆的窑洞。若在往日,这些点火做饭的事情只是大妗的事,只是近一个月来大舅身患重病,病情加重。二妗感到外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见色行事的二妗才勇敢的主动的挑起了生火做饭这种差使。

浓浓的野草烟从烟囱里慢慢升空散开,雨中的外婆神色微略有些放松。三舅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天书也没有念过,成天除了放羊之外在这个家庭里没有其他事情需要他来做,但三舅属于那种憨厚懂事的农村青年,经常帮助家里做些事情,他眼里有活,这一点让外婆感到很高兴。外婆看见三舅挑着水桶去山沟的泉水里担水,才慢慢转过她的身子,迈着她那双三寸金莲,步子稳稳的回到自己的窑洞里去。 #p#副标题#e#

我不明白外婆为何作出这样一个严肃的决定,她居然要亲自拉着架子车把大舅孝志送到十五例外的公社医院去治疗,而且要在一个阴雨霏霏的雨天去。我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外婆对大舅孝志的浓浓母爱和对大舅的无限期望,是她想让大舅尽快恢复健康振兴王家家业。于是她决定亲自送大舅去公社医院治疗。

当大舅身亡井中,伟岸的躯体在井里的深水中苦苦挣扎,病萎的喉舌在黑暗的深井里强烈的发出一声声凄惨呼唤时,外婆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栗,她一定感到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悔恨就是做出送大舅治病的决定。

一家人吃完饭之后,外婆无声地走进自己的窑洞,出来时仍然是一身崭新的黑衣黑裤,表情严肃,她叫大妗套好架子车,把大舅放在车里头。大妗听了外婆的吩咐,踩着泥泞的地面,把架子车套好,然后在院子里的麦草堆上撕了一大捆麦秸,平平铺在架子车厢底,又在麦秸上铺了一床散发着尿骚味的褥子。在三舅的帮助下,大妗把大舅背出窑门,放在架子车厢里。大妗背着大舅显得毫不费力,大舅被滴在脸上的几点冰凉的雨水弄得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一反往常的萎靡与病态,放射着一种充满精力的熠熠光辉,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沟对面那座高山之巅的一棵千年古柏。大妗把大舅放好之后,又从屋里抱出一床同样散发着尿骚味的被子,轻轻地盖在大舅身上,然后又轻轻地把被子四角往实里掖掖,让大舅的身子更暖和一些。

二妗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她忙着给那两头被饥饿弄得发出不满情绪的母猪和食,木槌在铁质的猪食盆里不断的搅拌,怀孕的母猪听到那熟悉的搅拌声,在猪圈里叫个不停。

外婆看见大妗在被子上盖好一片白色塑料纸之后,勇敢走到架子车辕杆内,把拉车的那条粗壮的麻绳紧紧系在自己的右肩上,然后迈着她寸长的小脚把大舅往外拉。她启程了。

大妗跟在外婆身后,脸色相当惊张,嗫嚅地说:“娘,还是我去吧!”

外婆无语,步子迈得更坚定。

过了一会,大妗又说:“娘,让我去吧!”

外婆说:“我能成,我去。”

大妗跨出一大步,来到外婆面前,眼睛祈求的看着外婆冷漠的脸。

大妗说:“今个下雨,路滑。今天我去,改天你去不成么?”

大妗的话显然是对外婆强硬政策的一种挑战。她也不明白平日对外婆所有的言行从不反对的自己也说出这么一句话,她觉得惊张。眼睛惶恐的睁得很大。

外婆说:“你当我不行了!我儿子的病我最关心。我今天就要拿他去看病。”

外婆口气不容争辩,表情异常严酷。大妗知道今天去不成了,悻悻的垂下头,把眼睛闭起来,几滴泪水与雨点一同砸在地面,溅起时已成为苦涩浑浊的泥水。外婆从大妗眼前拉着架子车闪过。

快出门时,二妗急急地走到外婆跟前,快言快语的说:“娘,今个说是给大哥看病,可你拉着他去,倒让我们在家的不为病人担忧,却更担忧的是你,这么大年龄,拉着个人在雨地里走,谁不担忧哩!”

外婆似乎被二妗的话有所说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大妗好像看到了希望,重新抬起头,盯着外婆的脸。

二妗又说:“娘,你一定要去,我们也不拦住,不如让孝勇跟你一块去,我们也安心些。”

外婆无语。大妗无语。

二妗转过头,看到站在草棚下的三舅孝勇,朝他打着手势,示意让三舅到她跟前,三舅看见二妗的手势,愣了半刻,然后快步地走到二妗身边,怔怔的看着她。

二妗说:“孝勇,你今个和娘一起拉你大哥到公社医院看病。路滑,你要好好照顾好娘。”

三舅听了二妗的话,把手放在架子车后沿上,做出推的动作。二妗的话收到了结果。

二妗说完,外婆又开始往外拉。在三舅的帮助下,外婆感到勒在肩头的粗壮麻绳轻松了许多。大妗跟着外婆走出院门,看着走在泥路上外婆寸长的小脚,眼前不断晃动着大舅充满苛求的眼光,等到外婆的声音连同那辆装着大舅躯体的架子车消失在山村三尺宽的小路尽头,大妗感到自己的右眼皮在不自觉地跳动不停。她心里有一种预感,可怕的缠着她心里最深的一根心弦上,她不想说出来。后来,当这预感真正变成残酷的现实,大妗才感到她左眼皮跳动证实了乡村古老的传说。右眼皮跳家里必遭人亡。

我的梦依然随着外婆瘦弱的身体进行。我梦见外婆用力的拉着架子车走着,她的小脚虽然穿着二舅从县城给她带回来的一双雨鞋,泥水仍然是她的小脚不时打着趔趄。她吃力的认真的拉着,脸上渗出了汗水,身后脊背也出了不少热汗。

三舅一声不响的在车后用力推着,在他的意识里却没有找个较平一些的地方把外婆换下来,自己把粗壮的麻绳勒在肩上,让外婆这个六十多的小脚老婆歇一歇。我在梦里大骂三舅是白痴是傻瓜是大王八,我感到我用足了自己的底气,嘴张大到极限,愤怒也史无前例的厉害,可是不管怎么骂,怨声总在我心里打转。根本无法传到三舅的耳里。

我觉得外婆的心思此时并不在大舅的身上,而是回到二妗的身上,她思量着二妗刚才给她说的那几句话,暗忖道二妗并没有真正的关心她,而是心里巴不得她在路上连同大舅一块儿翻到阴沟里去,好让她来主管这个家。外婆极恨二妗那种假惺惺的样子,更恨她笑里藏刀不露声色的阴险和毒辣。外婆知道二妗打走进王家的门,从没有真心的喊过她一声娘。二妗每时每刻都在窥视着她主家的位子。二妗越是这样,外婆心里越安静,她不会让二妗的阴谋得逞。外婆想到这,脚下猛然感到有力多了。

前面是一条有一辆汽车那么宽的路,很平坦。雨虽然停了,但路面上仍然有水迹,架子车轮下碾过的仍是两条很深泥印。就在这块不足十米上的平坦路上,我梦见了妈妈给我讲的大舅轰轰烈烈死去的场面,因为我即将要在自己的梦里看到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所以我的心惊张得抽搐起来。

这条路上有一眼直径丈许的大枯井,枯井深不可测,借着灰暗的天光能看到井底泛着阴幽幽的水光。我没有想少年时英俊洒脱的大舅在不惑之年竟变成了这眼枯井里的一个亡魂。枯井占去了这条路的多大半,余下的一小半勉强的能行驶一辆架子车,外婆拉着大舅小心翼翼的从这一小半路经过,刚走到中间,大舅在车厢里突然翻了个身,一刹那间架车子受到震动,一只轮子倾斜进井边。车子不动了,外婆扭头一看,吓得脸上顿时毫无血色。她失声的叫三舅用力推车,三舅不知道将要发生的结果,双手使劲用力推,车子倾斜的更厉害了,并开始继续往枯井里下滑。终于,躺着大舅的车子,以飞快的速度掉进了枯井,只听得“啪”的一声从井底传到空中,粗壮的麻绳差点把外婆也带到深井里去。外婆看见井底的水黑沉沉的。她失声大哭起来,三舅也失声大哭,他这时意识到悲剧发生了。

过了一会,井下传来大舅洪亮的喊叫声:“娘,快救我啊!娘,我不想死……”。

大舅反复的叫外婆救他,声音带着哭泣。我这才相信妈妈讲的话。她说大舅爱游泳,水性颇佳,有一年冬天在离村不远的一个小水库里,赤身扑进冰窟窿,在足足一尺厚的冰下捉了两条大鱼,妈妈讲大舅这个故事时我不大相信,可是当我梦见大舅在枯井的深水里,用病弱的身体在一丈深的井水中不曾沉没,仍然顽强的喊着外婆救他的情景,才感到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的大舅捉鱼的事有一定的现实性。

外婆听到大舅的叫声,急忙对三舅说:“孝勇,快跑回去叫人。”三舅刚跑了几步,外婆又说:“多叫些人来。”三舅踩着泥水飞快往村里跑。

“娘,不要丢下我;娘,快救我。”大舅声音更加悲凄。

“孝志,你等一会,用手划着水。我让孝勇叫人去了。”外婆哭着大声说,她没有忘记大舅的水性。

“娘,不要丢下我;娘,快救我。”大舅不断的叫。

不一会儿,一伙人朝这边跑来,外婆知道孝勇叫来了村里的乡亲。跑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大妗,她痛哭流涕,声音哽咽。人们跑到井边,纷纷探头朝下看,年轻一点的都惊慌得不知怎么办,他们看见大舅在丈余的深水里游动,惊悸和恐惧在他脸上呈现浓厚之色。大妗跑到井边扑倒跪在泥水中,双手不断狠狠地抓着泥,泪珠儿像一串豆大的雨点。人们对她的嚎哭无动于衷,村里一些小孩和年轻媳妇也陆续来到这里,远远的站着看,满脸惘然之色。外婆的哭声渐渐小了,几个年老的长辈在大舅的哭救声里安排着救人措施,他们愚昧的找来一个钩捞落水桶的铁爪子,几个年轻的后生在他们的指挥下把铁爪子放进枯井,看到铁爪子进入水中,便大声朝井底吆喝,让大舅抓着铁爪子。有好几次大舅抓住铁爪,或者被铁爪子钩住衣服,但他双臂无力,刚被拉到水面,又重重的落入水中,反复几次,大舅的声音渐渐的衰弱下去,井边的人很难听到他凄凉的哭救声。大妗更加悲恸,外婆复又哭得厉害。人们最后试着钩捞了几次,仍然是枉然的。最后谁也听不到大舅的声音了。枯井的深水在吞噬了大舅的身体之后,复又恢复了它阴幽幽的本来面目。 #p#副标题#e#

天上突然阴云厚积,大雨倾盆而落,核桃大的雨点落在井水里,砸起一朵朵灿烂的水花。站在井边的人们淋雨沉默,为大舅的亡魂默哀。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白发老者,一幅仙风道骨的气质,他说:“这是口龙井,他骑龙远去了。”人们讶然失色,抬眼看去,白发老人飘然离去。

外婆心里得到一丝安慰,转身孤独的向家里走去。

一夜之间,外婆家里发生的一切都让外婆感到不可思议,她惊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没有从大舅的死亡里清醒过来的外婆,此刻又陷入家庭出现的一系列奇怪事件中。也就是大舅身亡枯井的第二天早晨,大妗惊慌的发现自己的头上生长出九个牛奶头那样大的肉疙瘩,二妗也同样惊慌的发现自己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像马一样用四肢奔跑,并且像马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这两件事情外婆在她快七十年的生命中是第一次经历,她隐约感到这与大舅的死有关,但她不清楚是福是祸,每一个是福的想法总能被自己找出是祸的理由否定;每一个是祸的想法也能被自己找出是福的理由否定。她心里没有主意,眼睁睁地看着这古怪现象越来越明显。

当天下午,在县城工作的二舅在得到外婆口信之后,急忙赶回家里。他听到大哥身亡枯井的事之后,非常悲痛。看到自己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变得象马一样嘶叫,心里的惊惧更为厉害。

二舅命好,上过几年书的他开始在生产队里当出纳,后来县上分到生产队一名招工指标,二舅不费吹灰之力进城当了一名砖瓦厂的工人,村里的父老乡亲认定二舅日后会成为吃衙门饭的国家干部,对二舅羡慕的不得了。外婆也因为王家出了一个二舅这样光宗耀祖的儿子腰杆也硬朗起来。可是,家庭的不幸巨变,是二舅略带洒脱的城里人眼睛里流下了同外婆一样酸涩的泪。

长在大妗头上的九个牛奶头一般大的肉疙瘩,就像人的牙齿一样长到那般大就不再长,而且没有丝毫生痛的感觉,大妗除了感到头部异常沉重外,没有其它明显的感觉。她倒觉得二妗的两个女儿变得像马一样奔跑嘶叫要比自己头上长肉疙瘩不幸的厉害。大舅的死对她来说是预料中的事,她只是想不到大舅会掉进枯井身亡,她也隐约的感到家庭出现的一系列奇怪现象与大舅之死有着直接的联系。其实,全家人都这么认为,只是装在心里而不愿讲出来。

大妗在心里思念大舅,一日夫妻百日恩,大妗实在舍不得大舅死,她知道自己是个木讷呆板的人,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一点的地位,像一个不知疲惫的机器人那样干活,人前人后二妗总比她强,能言巧语,村里也没人敢得罪。如果大舅在,哪怕是躺在炕上不能动,在这个家里她多少还有点地位,如今大舅死了,而且没有留下一个孩子,大妗感到她的前途像沟对面那棵生命开始枯萎的古柏一样渺茫。

我梦见二舅对着她两个女儿目光愣怔,女儿看见父亲的眼光却感受不到温存的父爱,却发现二舅用异常陌生的目光打量她们,她们开始有些生气,嗔怪的责备起二舅,二舅的眼前出现马蹄的疾奔,耳朵里听到冰裂般的马叫声,他的身子不由得往后躲,脸上露了更加恐惧的神色。二妗看到这个场面,也恐惧的往二舅身后躲,远远站在一旁看到正在发生着惊人场面的外婆,脸上除了恐惧之外,想的更多的却是如何收拾这个事情。

二舅的两个女儿似乎看到了二舅二妗脸上的恐惧,她们拼命的叫着爹娘,这种叫法只有我能听懂,二舅二妗外婆大妗根本听不懂,她们听到的只是马的嘶叫声。我在梦里看到二舅的两个女儿我那可怜的表妹在父母的恐惧中感到孤独,感到着急,眼泪都溢出来。她们对二舅二妗解释:我是你们儿女。异口同声,不约而同,而我的二舅二妗听不懂解释,仍然像失去阵地的败兵一样萎缩后退。退到外婆跟前。

外婆说:“胆小鬼,你们两个抱着她们扔到柴窑里去”。

二舅二妗犹豫不决,那是他们可爱的女儿虽然用四肢走路,发出马的嘶叫,可是依然是他们聪明伶俐的女儿,扔到柴房中他们实在有点不忍心。他们扭头看了看表情严肃的外婆一眼,又回头注视自己的女儿,犹豫和无奈在他们心中发起一波一波冲击。

外婆明显感到两个人的犹豫,兵贵神速,如果不及时制止这两个嘶叫的孙女,一场更为严重的后果也许在这个家庭即将发生。外婆想到这里,浑身禁不住一颤。

外婆坚决的说:“怕啥!快去啊!”

二舅二妗听了外婆更加严厉的指令,一股巨大的力量涌上心头。于是他俩抱着视死如归的心理向前迈出一大步,轻而易举的抱起自己的女儿。二舅抱的是自己的大女儿,二妗抱的是自己的小女儿。我的两位表妹刚才听到外婆的指令,她们看到二舅二妗果真实践外婆的命令,哭的更厉害了,四肢在空中没命乱蹦。

外婆说:“扔到柴窑里去。”

大妗早打开了柴窑门。

二舅二妗抱着我的两个表妹,迅速的走进柴窑,把她们毫不留情的扔到满窑杂物的柴窑里。柴窑里有去年留下的一些旧麦秸,几十把盖房用的木棒,麦秸里有各种颜色的鸡毛,也有两三只死去的老鼠尸体,散发着一种刺鼻的臭味。二舅二妗扔下他们两个女儿之后,飞快的跑出来,大妗麻利地把窑门关好锁住。我那两个具有马的个别特征的表妹觉得父母太残忍,禁不住嚎哭大叫。

二舅二妗没有回头看窑门一眼,他们听到的是马蹄踢在木`板上的清脆响声,听到的是马受惊时的愤怒长叫。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惊悸和恐惧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走开了。

外婆也恢复了平静,脸色变和庄严静穆,只是家庭的一系列巨变,是她看上去疲倦得厉害,脸色显得醒目的苍黄。她的心里又想起大舅的死,昨天夜里整夜睡不着,心里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和不满,她觉得大舅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她拉着大舅去看病,也许不会发生大舅死亡这件事。外婆把这看成她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早晨起来,看到家里发生这些怪异变化,外婆对自己的埋怨更厉害。同时,她想着怎么改变近几天笼罩在王家上空的死亡之气,让这个家庭重新获得宁静。

外婆说:“孝强!”

二舅说:“娘,你叫我。”

外婆说:“你来。”

外婆说完走进自己窑里,脱鞋上炕。二舅跟着外婆走进来,坐在炕沿上,眼睛看着外婆,他从外婆的脸上看出外婆有重要事情跟他说。

外婆沉默了许多。这是外婆一贯作风。

外婆说:“孝强,你大哥死了。这两天家里发生的一切怪事,我们总得有个解救办法。”

二舅说:“娘,你说咋办?”

外婆说:“是这,你去玉秀家,把她大舅请来,让他给咱出个主意。”

二舅说:“能成吗?”

外婆说:“能成,有啥不能成的。你只管去请。”

二舅说:“让玉秀去算了”。

外婆说:“你能使动你媳妇?”。

二舅说:“我给她说,让她去叫她大舅。”

外婆沉默了一会说:“你大哥的死,真把我心伤透了,不过,想起那个白发老者说的话,我心里才踏实些,总算孝志有个好去处。”

二舅听完,看外婆没有什么话要说,便起身走出了外婆窑门。外婆看到二舅孝强的背影,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失望。孝强成不了才,这是外婆对二舅从小到大的评价,二舅虽然进城当了工人,让全村人对他刮目相看,也使外婆的脸上光彩了一阵,但外婆心里明白二舅成不了大器。他虽然从小到大一直很听外婆的话,但在三个舅舅中,我外婆对大舅的评价最高,虽然大舅四十岁仍无业绩,可外婆固执的认为王家的家业系在大舅一人肩上。外婆想起大舅在世时的种种好处,忍不住潸潸泪流。

正如那仙凤道骨的白发老者所言,大舅孝志的亡魂骑在一条巨龙背上,在外婆家上空徘徊游弋。这样的游弋需要持续三天才能离去。我梦见骑在大龙背上的大舅看着家里发生的一切竟有些幸灾乐祸,看见二舅的两个女儿变成马样的怪孩子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三日外婆家上空的阴云整整弥漫了三日,当万道金光洒遍村子其它人的院子和村子周围峰峦叠嶂的山峰时,外婆家却被黑云投下的阴影笼罩着。 #p#副标题#e#

那天中午,二舅把外婆说的话告诉二妗玉秀。

二舅说:“玉秀,我娘想叫你大来。”

二妗说:“你娘的主意?”

二舅说:“是我娘说的”。

二妗说:“我不去,要去让你娘去。你这个没长脑袋的,你娘让你去东你不敢去西。亏你在外面混了几年。她让我去,我知道她的心思。”

二舅说:“你看你,我娘能有啥心思。”

二妗沉默了一阵,看了看二舅说:“她想找借口把我支走,然后和慧珍想办法把我赶走。”

二舅急的跺脚说:“你又这么多心。”

二妗说:“我没有多心。”

二舅说:“你去不去。”

二妗说:“我不去”。

二舅对二妗的憎恶徒然增加了不少。他走过坐在街门前的石狮子头上,看着沟对面那棵古柏洒满了阳光,遍体金黄,而自家的院子却被一块巨大的阴云遮挡得毫无生机,他又想到自己亲手把两个可爱如今有点像马的孩子关进了柴房,觉得人活着就象眼前的怪事一样捉摸不清。这样往下想着,二舅内心的悲伤和绝望像院子上空的阴云一样越积越厚。

外婆三个儿子中,除了三舅孝勇呆头呆脑之外,二舅与大舅的感情最深。大舅从二十出头就开始担任生产队长这一重要职务,他的领导才能和组织水平让二舅心里非常佩服。大舅当了二十多年生产队长,唯一对王家的贡献就是把二舅送进县城当工人,那工作虽然不好,但毕竟是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这一点二舅心领神会。兄弟俩可以说息息相印。自从大舅两年前因病从生产队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二舅几乎每个礼拜天都要回家看望大舅。如今大舅猝然身亡,二舅感到自己也像枝杆上一片枯黄的树叶飘零和孤独。他坐在街门前的石狮子头上,双手紧紧抱着有点胀痛的脑袋,目光混沌,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莫名的惊慌。

外婆看见二舅走出街门半天不回来,猜不出二舅在干什么。外婆便下炕,来到街门外,她看见二舅正抱头痛苦的坐在石狮子头上,一声不响的沉默着,她站在二舅跟前,两只枯瘦的手交握放在腹前。外婆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二舅。二舅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外婆正站在他前面,他仍然一声不响的沉默着。过了好长时间。

外婆说:“孝强,你想啥哩?”

二舅猛的抬起头,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外婆站在他面前。他心里为自己视力的衰退暗暗惊恐。

二舅说:“我啥都没想。”

外婆不信,觉得二舅心里一定有事瞒着她。

外婆说:“那你为啥坐这么长时间?”

二舅说:“我觉着头胀”。

外婆说:“胀的厉害?”

二舅说:“不厉害”。二舅说慌。

外婆说:“你给玉秀说了没?”

二舅说:“说了。”

外婆说:“她咋说?”

二舅说:“她不去。她说她大不会来。”

外婆说:“胡说。”

外婆话没说完,脸面的肌肉微微颤抖,她被二妗的态度气得差点晕过去。她迈着自己的小脚快步的往院内走,脚步声发出愤怒的吼叫。二舅从迷惘中醒悟出来,看见外婆怒发冲冠的样子,紧张不安的跟在外婆身后回到院子。院子里没有人,每个角落都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气氛,感觉不到一丝新鲜生动的空气。大妗在那只充满大舅浓烈尿骚味的窑里,一门心思的沉浸在对大舅的回忆中,这只窑他们共同住了二十几年,如今大舅再也不会回来住了,空荡荡的窑洞延伸到大妗的心灵深处。二妗在自己的窑里,坐卧不安,那带着哭腔的马叫声弄得她心烦意乱。二妗用抹布开始认真的擦洗摆在窑里几件家具,两个深红色的柜子是她和二舅结婚时做的,一个方桌已经很难判定它出它的实际年龄,方桌中间的木板裂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二妗不断的擦着这些家具,心思却不在抹布上,二妗想以这样的方式排除纷挠在她心头上的惊慌与不安。

这时,外婆气冲冲地来到二妗的窑里,二舅跟在外婆身后。二妗停止了手中动作。

外婆说:“玉秀,你下午去把你大叫来。”

二妗说:“我前几天去买布,顺便回去看我大正生着病呢!”

外婆说:“你再去。”

二妗说:“我大恐怕来不了。”

外婆说:“玉秀,你想眼看着王家倒了。咱得想个补救的法子。去把你大叫来,咱得请他给咱想个法子。”

二妗说:“娘,你这么想,我去试试看。”

外婆说:“顺便把你姐也叫一下,让她也来。”

外婆想让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回去。我的妈妈是王家孝字辈的老大,也是外婆最孝顺的女儿。但妈妈不是外婆亲生的,而是外爷的第一个妻子生的,妈妈长到七岁时,我的亲外婆死于贫困与疾病之中。因此,我这里所写的外婆并不是我的亲外婆,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却是我最爱的外婆。听我妈妈讲,我的亲外婆死了之后,我外爷不想再娶,可正赶上村里解放,几个穿制服的工作组成了村里的最高权力中心。我外婆是村里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工作组在村里推行共产党的政策,就把我外爷和外婆摄合到一起组成新型的劳动人民家庭。外爷比外婆大十几岁,在三舅长到十四岁时便悄然去世。

外婆虽然不是我妈妈的亲生母亲,但是对我妈妈一直很信任,我妈妈也一直像孝顺亲生母亲一样孝顺外婆。

外婆转身走出二妗的窑,二舅想跟外婆出去,刚走了几步,就被二妗在背后叫住,二舅转身正要问二妗,看见二妗用凶凶地眼光看他,把话咽进肚子。

二妗说:“孝强,你又在你娘那告我的状,你看她那凶样,想把我给吃了。”

二舅说:“你咋这么说!”

二妗说:“我咋说?你教我。看把你能的。”

二舅无语,做沉默状。

二妗说:“啥事都讲给你娘听,从来不讲给我听,你还把我当老婆不。”

二舅说:“我没有。”

二妗不想多言,看了一眼二舅,转身拿着抹布继续擦洗家具。二舅被二妗看得脊背冷嗖嗖地冒冷汗,那一眼对二舅来说是多么遥远,那么陌生,竟然勾起了二舅对生命的大彻大悟。

不知是受了母亲的影响,还是我出于自己的认识,对二妗的印象在我从小时就感觉不是很好。我记是妈妈经常给我们兄妹说,二妗自进了王家门,没有一天不想夺走外婆一家之主的权力。我懂事之后,经常翻两条沟去看外婆,或者完成妈妈的使命,把爸爸从县城里买回来的新鲜蔬菜、大米以及治感冒咳嗽一类的药给外婆送去。二妗对我总是非常的热情,给我吃软软地柿子、核桃、木枣等,可这一切却让我感觉不到她的热情,给我留下的只有虚伪的印象。在外婆家,没有人愿意亲近二妗,包括二舅在内所有的人都反对她,尽管这样,二妗仍没有放弃成为一家之主的念头。

我梦见二舅悻悻地走出了窑口。这一次他没有到外婆跟前去,而是来到大妗的窑里。他进窑时,大妗正在翻箱倒柜的寻找什么。她见二舅进来。低声问了二舅一声,又低下头继续把衣物往外拿。二舅看大妗的头明显大了许多,那九个牛奶头一样的肉疙瘩从大妗的黑发里隐隐约约的露出来。

二舅说:“嫂子,你找啥呢?”

大妗说:“把你哥的衣服拿出来。”

二舅说:“嫂子,大哥走了,你要保重。玉秀人不实在,王家还得靠你。”

大妗说:“你说的啥话。我一个女人家能干啥!王家还要靠你。”

二舅说:“说不来哩!”

二舅说这话时声音又低又弱,象从牙缝里硬挤起来的一样,慢慢的语言中流露出不少的悲伤。

二舅自言自语说:“活人怪着哩!”轻轻摇了摇头起身出去了。

我梦见二舅忧心忡忡的样子,想像不出二舅的心情坏到什么程度。不到一天,他内心深处所经历的事情比他以前经历的事情加起来还要多。他的脸上弥漫着痛苦和绝望,弥漫着内心挣扎时的剧烈酸楚。二舅走出大妗的窑,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他感到这个院里没有他该去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可怕的死亡,那种死气沉沉的东西不约而同的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 #p#副标题#e#

吃过中午饭。二妗起身回娘家去了。按照外婆的主意,二妗这次回去是专门请她大来,二妗她大是名震方圆几十里的大先生,知古博今,晓天理地,而且对神鬼之道也颇有研究,四乡大岭的百姓都知道他的大名。外婆这次让二妗她大来,实在是出于无赖,二妗在王家的所作所为在外婆看来是完全履行着她大的主意。因此,外婆对二妗的不满也延伸到她娘家一切人身上。只是近来外婆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法应付解决,才对二妗开了这样的口。

外婆认为二妗这次回娘家,会过一夜回来,谁知,二妗很快就回来了。外婆感到二妗这次回去没有过夜很意外,但嘴上没有说什么,觉得二妗这次能及早回来是件好事。二妗的娘家不远,翻两条沟就到了。

外婆说:“玉秀,给你大说了没?”

二妗说::“说了。”

外婆说:“咋说的?”

二妗说:“我大说他明早晨来。”

外婆说:“也好。”

下午,我妈来了,看到大妗的模样和二舅两个非人非马的孩子,听到大舅身亡枯井的事,对着外婆很伤心的流了一阵子泪。看着我妈也流泪了,我外婆也禁不住的流下伤心的泪,泪水浑然透亮,珠珠如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外婆痛哭的样子。

我妈的哭声已经停止了,可外婆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梦见外婆悲恸欲绝的样子,心里也不由得异常伤感。

外婆这一生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我外爷。她虽然当初和外爷结合带有一定的强制色彩,可和外爷结合以后,才感到这种强制的结果并没有给她带来不幸,而是幸福和甜蜜。外爷的纯朴与勤劳让外婆感到生活的充实;外爷的憨厚和忠贞使外婆尝到了爱情的美满和幸福。特别是外爷亲手挖的那五只又大又深的窑洞是村里任何一个小伙也不能相比,这是外爷让外婆在村里许多小媳妇面前扬眉吐气的最主要的贡献。

姑娘时候就以勤劳善良闻名八方的外婆,和外爷结成一对美满夫妻之后,保持和发扬了她姑娘时的这一优点,迅速转变成外爷的一个坚强有力的贤内助。外婆的种种表现,是外爷对她的看法渐渐消失。因为他看到外婆从一名地主小老婆迅速转变成一名合格的新型劳动人民的妻子,看到外婆的变化,外爷内心的愉悦一直洋溢在他的两只眼睛里。外爷六年前去世时,外婆看上去很平静,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悲哀的神色,外爷的灵柩在窑里停放了七天,外婆盘腿坐在炕上七天。外婆知道外爷的死留给自己的是什么,她不哭是因为她心里想着王家日后的兴旺。

对家里发生一切怪事无动于衷的只有三舅一个人,他现在除了每天挑水之外,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给二舅那两个非人非马的女儿送饭。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拿她俩当马看,他端着饭,打开柴窑门,大大方方进去,看着她们吃饭,看着她们将碗里的饭一扫而尽,嘴角总能发出连续的嘿嘿声。二舅的两个女儿看三叔对自己挺好,嘴里总发出马叫一样的感激声,样子看上去很亲昵。她们吃完饭,二舅就收起碗走出窑门,重新把门锁好。这样过了几天,包括外婆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阻挡反对三舅。

二妗她大福成老人是二妗去叫后的第二天早晨来的。她佝偻着腰,带着一幅老式眼镜。他来时外婆一家人已吃完早饭。走进街门后,他没有到外婆的窑里去,一个人在院子四周走走看看。正在洗锅的二妗看她大来了,急忙走出窑门想把她大叫进窑里。她走到她大身边还没有开口,福成老汉就朝女儿摇摇手,二妗看到她大眉头紧锁,脸色庄严,知道她大心里有事,便知趣的回到窑里洗锅去了。福成老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的两只手也在不断的动着,手指头在手掌的每一个骨节上掐着,眼睛在镜片后闪动着,自言自语,眉头越来越皱。他看完了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才背着手朝外婆的窑里走去。

福成老汉的一举一动被坐在炕上的外婆和我妈看得一清二楚。外婆看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心里也一阵比一阵紧张,她看见他朝自己的窑走来,连忙和我妈下炕。

外婆说:“亲家,你来了。”

福成说:“嗯!”

外婆说:“你都看见了,请你来就是让你想个啥解决的法子。”

福成欲言又止,外婆见状,忙又说:“难办?”

福成说:“倒不难办,到了晚上再说。”

外婆见他这么说,也不好继续问,让福成老汉上了炕,两个人说着别的。

一会儿,大妗、二舅二妗也都来了,除了问候之外,脸上流露着惶惶之色。福成老汉镇定自如,继续和外婆谈着今年的天气雨水收成等。

到了晚上十二点钟的样子,村里的狗叫声嘎然而止,万籁俱寂。福成老人吩咐外婆说:“开始吧!”然后和外婆、我妈等全家人下了炕。外婆和我妈在炕侧的四方木桌上点燃两根蜡烛,,在一个装满沙子的碗里齐齐的插上十根香,香烟直直地冒上空中。外婆又从箱子里拿出早已剪好的红色纸人纸马放在桌子上,同时,也拿出一沓一尺长半尺宽的黄纸放在桌子上,黄纸上端摆好笔墨。二妗二舅按照福成老人吩咐找来石灰、沙子和高梁、玉米、麦子、糜子、谷子,石灰和沙子、柳棍是壮院用,按照二妗她大的意思说是外婆家院里的阴气太重,必须用沙子与石灰压压,然后用柳棍钉住。高梁、玉米、麦子、糜子、谷子等也是用来壮院,所谓壮院就是把院子的阴气压制,壮大阳气,但用法与石灰和沙子的用法不一样,福成老汉把这五种食物叫“五色食”。二舅也按福成老汉的主意在院里四角和中央放了五堆麦秸。一切准备就绪。

外婆说:“好了吗?”

福成说:“好了!”

外婆说:“来吧!”

福成说:“嗯!”

只见他拿起一柄尺长木剑,在空中飞舞起来,动作缓慢,剑势平衡,口中念念有词,眼睛半睁半闭。外婆和我妈等人站在一旁静穆肃立,大气也不敢出,认真的看着二妗她大做法。不一会,二妗她大把剑放在桌上,拿出红色纸人纸马放在蜡烛的火光燃烧起来,然后又喝了两口酒,用力喷洒在未熄灭的纸火上,火势汹涌而起,迸发出一阵蓝幽幽地光焰。“时候到了。”外婆对我妈说。二妗她大复又拿起木剑在空中比划了一会,这一次脸色潮红,口中的词也念得比先前快,头也跟着剧烈的摇晃起来。复又放下剑,拿起笔润上墨在黄色字条上写下几个我根本无法认清的字,字迹就像蝗蚓爬行过一样弯弯曲曲。他一连写了几张。然后猛的大声说:“点火。”二舅闻声迅速跑出窑,把放在院子中央的火点着,我外婆站在窑门口,看见整个院里火光冲天,白日一样通亮。二妗她大手拿黄纸条,口中仍然念念有词,出了窑门,开始在院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扇门框上贴上黄子字,厕所、羊圈、猪圈、街门上都斜着贴上黄纸条。又吩咐二舅端来一盆“五色食”,抓一把撒一把,边走边撒,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都用五色食打过。然后又让二舅在院东北方向的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把石灰和沙子放进去,用土盖好,在上面钉了一条柳棍。这些工作做完之后,二妗她大的眼睛全部睁开,人也恢复了常态,复又回到外婆的窑里。

外婆说:“亲家,咋样?”

福成说:“挺厉害,我头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家伙。”说着用手擦了擦渗出额头的汗,又继续说:“暂时让我压住了,不过它可能还要挣扎一下,家里可能还有一灾。”

福成讲的严肃,外婆等全家人听了顿时脸色大变,农村人对鬼的惧怕很厉害,连外婆六十多岁的人听了也禁不住胆颤心惊。

外婆说:“得想法制住。”

福成说:“我也没有其他法子,过一阵再说。”福成脸侧向一边,面带愧色。

外婆说:“这到底犯了那门子法。”

福成说:“两年前盖羊圈动了龙脉,今年正好小龙出世,带来人祸,需两条人命才能解决。”

福成说:“院子上空的阴云啥时散了,家里才平安。”

这样说了一会话,二妗烧了些汤,调了一盘黄瓜,切了几片馍端过来。福成老头蹲在炕上,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边说边吃,外婆认真的听着他讲的每一个细节。吃完饭,外婆让二舅带着福成老汉到三舅的窑里睡觉。于是各自都回窑睡觉去了。 #p#副标题#e#

我妈自然和外婆同睡一炕。福成的话加重了外婆心里的恐惧和惊慌,她一反往日的镇定自如,嘴里也自言自语说些我妈听不懂的话。外婆上了炕,盘腿坐着。我妈把桌子上的纸灰等东西用抹布弄到地上,然后又拿起扫帚把地上的乱物扫到一起。当她抬起头看到外婆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急忙脱鞋上炕。

我妈说:“娘,你想啥呢?”

外婆说:“福成说咱家还有一条人命。”

我妈说:“信不成。”

外婆说:“那辈造的孽,轮到我们娘几个头上。”

我妈说:“娘,不要这么想。孝志的死是因为有病,并不是玉秀她大说的那样。”

外婆说:“那芳芳和敏敏变成非人非马又咋说。”

我妈顿时语塞,对外婆提出的问题解答不清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外婆说:“我信。”

我妈说:“不能信。”

我很赞赏我妈的目光与勇气,她敢于直接劝阻外婆听二妗她大的话是与我爸爸的影响分不开的。我妈自从嫁给当解放军的爸爸后,对爸爸身上那股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很感兴趣,我爸爸虽然也是个农村穷苦人家的孩子,童年时对农村那种迷信神鬼的传统风俗很反感,投身军队后,对于科学文化的追求十分强烈。这种精神追求也逐渐影响到和他相濡以沫的我妈。爸爸对我妈说,迷信迷信,一迷就信,我妈觉得这话说的有理,也就自然而然的听了。现在,当她看到外婆被福成老流的话弄得心神不宁时,自然的拿起科学这个武器跟福成老汉的迷信观做斗争。

我妈说:“娘,睡吧!”

外婆说:“你睡,我睡不着。”

我妈说:“时候不早了,明儿再说吧!”

外婆听了我妈的话,轻声说声睡吧!然后和衣躺在炕上。我妈见我外婆躺下,拉了条被子,轻轻盖在外婆身上,然后探起身子,猛的一口吹灭煤油灯,院子里一片安静,隐约听见沟对面的村子里有狗叫鸡鸣的声音。

外婆到死也对二妗她大充满了愤恨,福成老汉所说的王家可能要出现第二条人命的事终于发生了。

最先知道二舅死去的人是二妗。她早晨起来的很早,起床穿衣服时才发现自己的身边没人,起初她感到惊奇,但并没有想到会发生意外,因为二舅平时起来的很晚,他把在工厂积成的惰习带回家里。快吃饭时,三舅仍然不见回来。外婆问二妗知不知道二舅去哪儿了,二妗回答她不知道。外婆对全家人的动向都要了解清楚,应付意外事件。福成老汉还没有走,他见二舅吃早饭时还不回来,一定出了什么事情。二妗看她大也这么说,心里顿时感到不安,一种不详的阴云死气沉沉地开始在她心头弥漫,放下还没有动过的碗筷,迅速向街门外跑去。外婆、福成老汉和我妈、大妗也紧跟其后,出了街门。二妗沿着村中的小路大声叫着二舅的名字,她一连叫了许多声,村里没有二舅随声而应的声音。撞见在院外翻粪或者从沟里挑水上来的人,二妗慌张而迫不急待问她们有没有见二舅,那些人的回答很让二妗失望,却漠然的摇头表示他们没有碰见二舅。

二妗来到外婆和她大跟前,流着眼泪说:“娘,大,咋办呢?”

外婆说:“他们咋说?”

二妗说:“也没有见人。”

外婆说:“这个死孝强,也不知去哪儿了?”

我妈说:“可能看庄稼去了。”

外婆说:“不会,他能关心庄稼?”

外婆这么说,完全是为了保持她内心的镇定,为了不让自己的惊慌在儿媳面前显露出来,外婆心里不断想起二妗她大昨晚讲的那句话,王家的第二条人命如果应验了他的话,那么外婆想像不出她怎样才能争一口气活下来。她隐隐约约感到二舅的失踪与二妗她大所讲的话有点偶然的吻合,但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她的刚刚筑好的心灵堤坝又似乎正在遭受全世界麻衣的干扰。她的神色仍然保持着威严自信和从容不迫。

外婆说:“她大,我看分头找一下,也许孝强到谁家去了。”

福成说:“也只能这样。你别去了,让玉秀她们去。”

外婆说:“我也这么想。”

外婆说完便吩咐我妈、大妗、二妗她们三个人到邻村和亲戚家里及二舅的工作单位去找,三个人连饭都没有吃,匆匆忙忙上路找二舅去了。外婆和福成看她们走远了,忧心忡忡地回到院里。二舅那两个非人非马的女孩在三舅的精心照顾下,正在吃他送来的饭。两女孩今天饭量特大,三舅送来两次都让她们吃了个精光。第三次又发出饥饿的嗥叫。三舅看到她们伶俐可爱的样子,又溜进窑里把剩下的饭全部端给她们。两个女孩欢天喜地的吃着,不断用感激的眼光看三舅。外婆和二妗她大回到窑里,正准备吃饭,却发现饭桌上的饭早已无影无踪,看到三舅从柴窑里出来,便晓得这饭一定是让两个女孩子吃了。两个人便坐下来拉起了家常,话不多,都显得心事重重。

三舅从柴门里出来,径自走到羊圈,把门打开,羊们争先恐后的往外跑,都高高兴兴的样子,巴掌长的尾巴往上一扬,又劈啪啪的挥下来。

过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大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走进街门,外婆站起来出了窑,急切的问:“有人吗?”

大妗说:“没人。我到高庄和四队去,没有找到人。”

福成说:“问人没?”

大妗说:“问啦!都说没见。”

大妗一脸的沮丧,外婆听罢复又回到窑里坐下。

又过了一会,我妈也回来了。她走进门就朝外婆说:“几个亲戚家都没见人。”

外婆听后没有细问,脸上的失望和不安越来越浓,气氛也格外的紧张严肃。

福成说:“等玉秀回来再说。”

又是一柱香的功夫,外婆和窑里的其他人都静静地等着二妗带回的消息。二妗是上县城二舅工作单位去找人。

外婆的脸上开始流露焦虑之色,她的担心比任何人都激烈。她一会想着二妗会带回二舅或者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一会又异常颤栗的想到二妗带回来的是一个让她无法相信的答案。她的思想就在这两者之中活动着。她就像经历着一场人生重大选择的关键时刻,心跳得厉害,快要跳出心脏似的。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跳动。沟对面那棵大古柏在她眼前挂满了许许多多的鬼影子。

一个慌慌张张地影子跑进了外婆家街门,他是村里的二狗娃,她受二妗之托,火速给外婆传达二舅的消息,二狗娃跑到外婆跟前。

外婆见状,忙问:“狗娃,啥事?”

狗娃说:“大婆,芳芳妈让你快到村前的苹果园去。芳芳爸躺在那不动。”

外婆听后只感到头“嗡”的一声,她几乎有些站立不住。一脚踏出窑门朝出事的地方走去,福成老汉、我妈、大妗紧紧跟着外婆。外婆虽然脚小,但走起路来特快。二舅出事的地方离家不近,走了十几分钟才赶到,外婆老远就听见二妗惊天动地的哭声,那里已有十几个人。外婆知道大事不好,知道二舅应验了福成老汉的话。眼泪不由得伤心得厉害,眼泪无声的滚出了她的眼眶。

外婆走近看,看见二舅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二妗扑在二舅的身上悲恸大哭,外婆也失声哭起来,大妗,我妈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哭了,一刹时,沟里头回荡着王家母儿的悲天哀地之哭。外婆哭的好几次晕了过去,福成老汉站在身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漠然无视,这个结局对他来说早在意料之中,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唯一想的就是让我外婆把心中的悲痛全哭出来。村里年长的几个老头轻轻地拽着外婆的身子,让外婆安排二舅的后事。外婆根本不理,仍然大哭不止,哭声震得苹果树上的叶子跳着富有节奏的舞步,震得山雀上的几片松土欢乐的滚进沟底。

我妈用手擦着哭肿了的眼睛,走到外婆跟前,用手拉着外婆的胳膊,泣声的让外婆不要哭了。连拉了好几次,外婆才从二舅的身上站起身子。

外婆说:“他伯,你看咋弄?”

外婆问她身边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不等老者开口,外婆又说:“先拉回去。”

老者说:“先拉回去。” #p#副标题#e#

众人正要动手。

福成说:“不行,孝强不到四十,拉回去放在院里不妥。再说,他能跑到这死,说明自己知道死期已到,选择这个地方是他愿意的。”

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二妗她大是个能人,且听他说的有理,都站着不动。

福成看外婆有点犹豫。接着说:“前年,我遇到这么个事,家里觉得把他埋在野外挺惨。抬回去又号了一块坟地,结果家里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福成的话正说到外婆心里去。二舅这么死了,连一碗可口的饭都没吃,穿的也是一年四季不换的脏衣服。外婆不忍就这么把二舅埋在这里。

福成又说:“埋这里吧!”

众人看着外婆,外婆泪似雨落。哽咽说:“就这么办吧!”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的挖了一个大坑,违反乡村埋人的风俗和传统,把二舅抬进大坑,在身上弄了一张芦苇席盖着,用土复又把坑填平,这么草草地把二舅埋了。福成老汉在一旁细心的指挥着人们,外婆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在我妈的拥抚下,低头哭着回家里去。

对于二舅突然跳崖之死,村里人议论纷纷,众说不一。有的说是二舅是被大舅的鬼魂叫走的;有的则说二妗与村长偷情的事被二舅知道,他感到丢王家的脸跳崖自杀,更多的人认为外婆家的气数已尽,二舅的跳崖自杀是命中注定的事。这三种说法传到外婆耳里,气得她老人家大动肝火,大骂众人侮辱王家的家风和人品。外婆根本不赞成众人的说法。二妗与村长偷情的事外婆早有耳闻,但外婆不相信二舅的死与这事有关,即使二舅知道自己的老婆与本村最高长官勾塔成奸,二舅也绝不可能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至于王家气数已尽的说法更让外婆切齿,从她走进王家的门,虽然说家里偶尔也发生一些不尽人意的事情,可王家的业绩日日兴旺,家业月月红火,走的是一条不断发展壮大的道路。外婆对村人传言二舅被大舅鬼魂叫走的说法也颇为反对,她心里有几百条理由否定这种说法,绝对没有这种可能。二舅到底为何跳崖自杀,这个问题成了外婆心中永远解不开的谜。

这个谜不仅外婆难以解开,我也无法解开,我当时仅仅梦见二舅临死前的那天晚上的所有举动。我记得二舅那天晚上不开心,神色忧郁,在他岳父福成老汉做法过程中保持缄默。我梦见二舅把福成老汉带到三舅的窑里。他划了一根火柴点亮煤油灯,黑暗的窑洞里立刻出现桔黄火焰,微弱的灯光照在窑洞土面上撒下可怕的暗光。三舅睡的很实,躺在炕上四平八稳,呼噜声响荡在窑里。福成老汉的脸在煤油灯光下极度的扩大歪曲,吓得二舅感到裆部一阵打颤。

二舅说:“大,你上炕睡吧!”

福成说:“我这就上炕。”

说着,两只脚互相一踩,鞋便自动掉在地上,然后双手按住炕沿,用力一跳,身子便灵活的上了炕。

福成说:“孝强,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啥时回来的?”

二舅说:“今早晨,我娘捎口信给我,说我哥去了。我请了个假回来了。”

福成说:“你哥的死命里注定,王家头一劫要落在老大身上,这第二劫吗?唉!……”

二舅说:“大,你刚说王家还有一祸。你有没有法子,躲过这一祸。”

福成说:“目前情况已明,法子有,我恐怕……”

二舅说:“怕什么?”

福成说:“说你也不懂,不说了。”

福成躺在炕上,眼睛看着窑洞顶,一动不动地盯了好大一会。

二舅坐着无语,看福成老汉也不想说。

二舅说:“睡吧!”

福成无语。二舅看他闭起了眼,便吹灭煤油灯出去,轻轻关好窑门。

院子里静悄悄地,外婆和大妗的窑窗上黑黑地没有灯光。只有二舅的窑窗上仍然亮着灯光。二舅知道二妗还没有睡,他推门进去,看见二妗正在披着一件衣服坐在炕上,手里拿着针线,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缝着自己的一件花裤头。二舅随手把门关好,上了门栓,默默地走到炕边脱鞋上炕,然后又脱去衣裤躺下来。二妗见二舅躺下,忙收起针线活,也挨着二舅躺下。九月的天气凉爽,二妗只穿一条花裤衩,两个奶子毫无遮掩的跳跃着。她一口吹灭煤油灯,把二舅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在她的心口处。

二舅问:“借玉杰他娘的五块钱还了吗?”

二妗说:“还了。”

二舅说:“生产队的工分咱欠多少?”

二妗说:“上次问会计,他说欠五十七分。”

二舅说:“自留地今年种成玉米。”

二妗说:“去年种玉米,今年让地歇一年。”

二舅说:“不能歇,得种玉米。”

二妗说:“你今晚咋啦!操这么多心”

二舅不说,抽回他的手,身子一转,把背留给了二妗。二妗心里感到不痛快,听见二舅睡实了,自己也不知不觉睡去了。

其实二舅并没有睡着,他刚入睡,就梦见自己那两个非人非马的女儿一前一后的朝自己扑来,他立马被惊醒了,身上出了一身虚汗。二舅再也无法入睡了,他躺在炕上睁开眼睛,看着窑窗上投下的云影子,心平如镜,十几年的忧愁和烦恼消失得毫无影踪,笼罩在他心头的死亡气息也烟消云散。二舅在炕上平静的躺了一会,然后起身穿好衣服,下了炕拉开窑门来到院子。他在院子里的四周走了一圈,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惊醒还在睡觉的外婆,又拉开街门来到院子外,顺着村中央那条小路径直朝南走去,来到村子外的苹果园,绽放的野花散发出来的清香沁人心田,苹果树的叶子在夜风中翩翩起舞。二舅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惬意的人生。蓦然,他感到自己如坠云里,腾云驾雾般向一个鸟语花香的深谷落下,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静静地躺在花的世界里。

二舅的死我只能提供这么一个简单的思路,二舅为什么选择苹果园做为他的坟地,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事后,当外婆谈起二舅的死时,我妈神秘的对外婆说:“那天晚上我隐约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一会儿重一会儿轻,最后便没有了。”外婆对我妈的说法表示轻蔑,嘴角一笑,大有说我妈是事后诸葛亮的意思。但是,我对我妈说出这样的话感到自豪,她时刻关心着外婆一家人的情况。

二舅被村里人草草埋了以后,按照福成老汉所说,二舅的七魂仍然在野外游荡,必须收回来。按照村里的风俗,青壮年死了之后一般不收魂不发丧。如果要发丧收魂,死者的父母必须做主同意,外婆想到大舅身亡枯井,连尸体的影子都没见;二舅野外跳崖,两个儿子的命都这么苦,倘若不收魂,王家也许真的会气数全没。这么一想,外婆便点头同意为二舅收魂。但是去收魂的人必须是死者的子女,二舅的两个女孩都变成了人身马声,不适合去完成这项任务。想来想去,这个任务落到了三舅身上。福成老汉说这是特殊情况,三舅是二舅的亲弟弟,且没有成家,完全是合适的人选。外婆起初担心这样做违背常规,如果三舅去做收魂的事,今后发生意外就无法说清楚,因此不同意三舅去。但经不住福成老汉一番苦口婆心,她老人家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三舅去,也实在找不出适当的人选。

这件事我妈根本就不同意,但她不好意思表示不同意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说话的权力已经没有了。我妈只好用沉默表示她的不满。

二妗在旁边低声哭泣着。虽然说二舅生前与她的夫妻关系经常发生危机,但毕竟是夫妻,一夜夫妻百日恩。二舅的死,对她来说也是人生中打击最大的一件事。她从埋掉二舅回到家里,一直这么低声的哭泣着。她听见外婆要给二舅叫魂,这是乡村人的规矩,她没有表示异议。

给二舅叫魂的具体工作由福成老流负责,因为只像二舅这种情况在村子里还没有先例,因此外婆叮咛福成老汉在细节上一定要考虑周到,福成老汉也表示责无旁贷。他让大妗到邻居家里去借来一只大红公鸡,然后又准备好充分的纸钱、香、酒,甚至连二舅生前不吸的香烟也准备了几根。三舅拿着纸钱、香、酒等东西,福成老汉手里提着大红公鸡,两个人朝着埋二舅的苹果园走去。大红公鸡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完成一项特殊神圣的任务,确切的说心里明白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它脸色血红,神情激动,在福成老汉的手里不停的挣扎着。 #p#副标题#e#

到了苹果园,三舅按照福成的吩咐,跪在二舅似墓非墓的坟前,为二舅烧好香,盛上酒,仔细的为二舅点着烟。做完这些事,福成把大红公鸡交给三舅,让三舅提着在二舅坟旁连绕七圈,红公鸡引胫高鸣,声音洪亮,在山崖上击起强烈的回声。七圈走完之后,二舅的七魂八魄匀从很远的地方来到红公鸡跟前。福成让三舅提着红公鸡回家,红公鸡边走边叫,二舅的七魂八魄也跟着叫声回家。红公鸡到家之后,随着它的使命的结束它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大妗拿来一把锋利的刀,在福成老汉的授意下,把红公鸡的头放在门槛上,猛的一刀砍在脖子上,红公鸡的头随即落地,两只眼睛始终充满恐惧的睁大着,鲜红的血液流进了窑内。

公鸡头被大妗拿起街门外,扔到门前的深沟里,红公鸡有六斤多,外婆让埋掉,说叫魂的鸡不吉利不能吃,福成老汉却说没有什么不吉利的地方,鸡是用来叫魂的,二舅的魂并没有附在公鸡身上,而且公鸡又肥又大,扔掉实在可惜。外婆听他讲的有理,便吩咐将鸡杀了吃肉。福成老汉是个吃鸡肉的好手,见外婆容许他吃鸡肉,脸上顿时露出得意忘形的笑容。

第四天早晨,外婆走出窑门,她突然感到天气格外晴朗,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潮湿而又新鲜的东西。院子里的一切恢复了勃勃生机与活力,她抬头看天,空中那片笼罩了院子三天的阴云消失了,王家的灾难过去了,外婆心里默默地说。她的心里流溢着好久未曾有的轻松愉快。同时,外婆心里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愁苦和失望。她老人家连续三日失去了两个孩子,这对她来说是人生中打击最大的事情,那三天对她来说是那么漫长黑暗。而且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二舅那两个非人非马的女孩到底要变成什么样子,大妗头上的那九个肉疙瘩为何不见消失,这两件事情在外婆看来还隐藏着对王家至关重要的影响。万不可掉以轻心,外婆的意识里仍然存在着不祥和恐惧。

外婆来到院子中央,目光冷静的看着院子里的所有东西。家里的一切都似乎经历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大地震,震动过后又恢复了平静,沟对面的柏树也显得生机盎然,枝叶在九月的晨风中欢快的摇曳歌唱,沟底小河潺潺的流水声也格外清脆。

大妗、二妗、二妗她大福成老汉也都相继起来了,大家看到院子里的一切变化,脸上都显出少有的愉快,紧张和恐惧多多少少有些减少。相互之间无话,各人都忙着收拾自己的活去。

吃完早饭,外婆看三舅端着两碗饭送到柴窑里去。她突然想到应该知道她们在这几日的变化,便跟着三舅来到柴窑前,眼睛借着门缝往里面看,清楚地看见自己那两个可爱的孙女正在聚精会神的吃着饭。三舅蹲在她俩跟前,仔细的看她俩吃着饭,两个人吃完饭,对着三舅又是一阵马叫般的感激声。外婆听到耳里,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她急忙拉起衣襟,偷偷地把眼泪擦掉,看见三舅从柴窗里出来,便转身回自己的窑里去。我妈此时正在外婆窑里用土泥糊着窑底裂开的一条缝。看见外婆眼睛红红的,知道外婆又伤心了一阵。

我妈说:“娘,你咋又哭了!”

外婆说:“没啥!刚才看见孝强那两个女孩,眼泪就出来。人老了,总是这个样子。”

我妈说:“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够你受的,你老了,可得注意身体。”

外婆说:“我知道。”

我妈说:“你身体好,全家人都高兴。你这么伤心,大家也跟着伤心。”

外婆说:“那两个娃那么伶俐,为啥一夜之间跟马一样,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经过这种事。”

我妈说:“谁经过!都没有经过。”

外婆说:“我就不相信我老了,命也不好了。”

我妈说:“谁说的,在咱村子里头,你的命一直很好。我爹在世时,从没有跟你争吵过;我们几个姐妹又都听你的话,孝顺你。”

外婆说:“这我明白。”

外婆说完沉默了一会,坐在窑里唯一的一个小方凳上。

外婆说:“要不你今天先回去吧!”

我妈说:“下午吧!”

外婆说:“回去看看。我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到你家去。”

我妈说:“行么!你来吧,我让碎娃接你。”

我妈闻言,看了外婆一眼,用手把裂缝泥好。然后在脸盆里洗干净手,出了外婆窑门,到二妗的窑里去叫福成老汉。进了二妗窑,我妈看见福成五跟他女儿小声说着什么,想着可能是一些安慰二妗的话。

我妈说:“她大,我娘叫你。”

福成说:“啥事?”

我妈说:“不知道。”

福成把烟头在脚底磕了两下,烟灰掉到地上。他收起烟杆,插在后腰裤带上。

福成说:“走吧,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来到外婆窑里。福成看见外婆的神色,知道外婆心里有事。他屁股一抬坐在炕沿边。

福成说:“老姐,你有啥事。”

外婆说:“我心里琢磨着,那两女娃子让人看了心痛;慧珍头上的那几个同从疙瘩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桩事解决不了,我心里老是有个石头。”

福成说:“我明白你的心事。”

外婆说:“得想个法子,你说咋办?”

福成说:“我说今个夜里,请个神来,让神为咱拿个主意。这事只能问神。”

外婆说:“那就到夜里请神来。”

那年月共产党的反迷信工作抓得很紧,农村请人搞迷信活动的现象大有减少,即使有,也是偷偷摸摸地在深夜里进行,担心害怕被生产队的干部看见,这里也有巡逻的民兵小分队,这些精壮小伙子深受党的优良作风的教育,晚上抓进行迷信活动的神汉巫婆非常勇敢。外婆曾亲眼看过批判神汉巫婆的大会,那些人在批判大会戴着牛鬼蛇神的帽子,在群情激昂的村民们面前低头认帐,外婆也是群情激昂的村民一员。但她的激昂有限,象她那种年龄的老太婆,在那个批判会特多的年代,不象那些年轻人那样一哄而上,她基本上对共产党的政策保持赞同立场,轻易不发表任何意见。这是她在村里老一辈人当中赢得极高的威信。外婆知道有些事共产党不一定能彻底扫清,就象迷信活动,方方都有,村村都搞。

外婆其实也不想干违反共产党政策的事,但家里出现的怪现象,她自己也摸不透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也没有人帮助她解释清楚其中的奥秘。这种扑朔迷离的怪现象不消除,她心里的不安与英尺骇也就一天也消失不了。外婆在万般无赖之下只好请求二妗她大,希望从他这儿得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据说二妗她大在全乡甚至县里的名声很大,他的法术让乡长都发悚,对她敬畏三分,在历次批头会上,二妗她大总是远远地站在人群背后,冷眼看着会上发生的一切情况。人们还传说,本县县长曾多次派车接他到自己家里,给臣床多年的老妈治病,且疗效甚佳,这件事是二妗她大名声大震,也是他无形中得到一个护身符,没有人想到拿他作为打击迷信活动的把子。

我妈吃完下午饭要走,外婆一直把我妈送到街门外,娘两个难分难舍,外婆看着我妈眼泪直往下淌,她本来想给我妈说几句心里话,可心酸的厉害,咽喉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一样难受,便默默地用泪眼看着我妈,外婆这个样子把我妈弄得也怪难受的。看到外婆流泪,知道她心里一定很悲伤,我妈走上前去,双手紧紧地把外婆的手握在手心里。

外婆的泪又一阵疾落。

我妈说:“妈,你哭啥!”

外婆无语,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我妈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外婆哽咽的说:“我舍不得你走。”

我妈说:“我知道。”

外婆说:“以前院子里人多,可现在……”外婆鼻子一酸说不下去。

我妈说:“过两日我让碎娃接你来。”

外婆说:“我自己去,我能走,又不远。”

“我妈说:“可是……”

外婆打断我妈的话说:“碎娃上着学呢?我挺想他的。经常见了我婆长婆短,叫得人心里暖烘烘。”

外婆这么一说,我妈与她都打住了眼泪,眉稍都挂上了高兴。我妈说碎娃也经常哭着要看外婆去,嚷着要把他爸从县城里带回的好东西给你送来。外婆破泣为笑的说,这小子还挺有出版,没有忘记我这个老不死的。碎娃是我大哥的小名,我大哥那时才十岁。在外婆的孙子辈里,我大哥最得外婆的喜欢。 #p#副标题#e#

我妈说:“别送了,你回去吧!”

外婆说:“你走吧!你走吧!”

我妈松了外婆的手,沿着沟边地条羊肠小道开始往下走。我妈走一阵总要回过头来看,她从沟底上到光荣对面,仍然看见外婆如同一棵扎根地下千年的大树一样伟岸挺拔。外婆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腹部,身板硬朗,毫无动静。我妈站在好棵柏树下面朝外婆招手,示意让外婆回到院子里去,外婆似乎没有看见,眼睛仍然怔怔地出神。我妈风外婆这个样子,又抬起手使劲招了几下,然后转身往我家走去。

我梦见外婆那天下午送走我妈,看着我妈消失在沟对面的村子里,依然一动不动的站在街门前。外婆神色凄凉,身影孤独,我猜不出外婆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天黑了下来,生产队的牛群象无数骁勇善战的战马从山上那条宽敞的路上飞奔而下,无数蹄子踩起了尘土,滚滚黄尘象一道屏嶂遮挡住山的影子。三舅的羊也回来了。他看见外婆孤独的站在街门前,忍不住对外婆多注视了一会便忙自己的活去。把羊赶进羊圈,然后又推着独轮土车把街门前晒干的土堆弄到羊圈里去。干完这些,又习惯的走到锅灶前,揭开锅盖,把大妗留给他的两碗面吃了。之后,提着凳子到村里看电影去了。公社的电影队每个月要来村上放两次电影。

外婆仍然站在街门外,她身边不时有挑着水桶的人陆续来往,他们都是到沟底的泉里去担水的。电影还没放,村子里到处是小孩欢天呼地的叫喊声,成群结队的跑来跑去,高兴的逢人就讲演电影。有一个小孩高兴的对外婆说:婆!演电影哩!看外婆不高兴,便一溜烟的跑走了。渐渐地,挑水的人少了,村中央电影里人物说洋话的声音传到外婆耳里,外婆才转过身,稳健的走进院子里。院子里大妗二妗的窑里也点起了灯,外婆摸黑走进自己窑里,又摸黑小心的上了炕,在炕上临窗外盘腿坐下。

外婆没有点灯,外婆不想点灯,这是她从外爷去世之后就积成的习惯。窑里只有她一人时,也觉得一个人坐在黑黑地窑里要比点着灯坐着舒坦些。外爷在世时,外婆点着灯是为了看清外爷的脸,看他说话时的神态,从他满脸胡子茬里和皱纹里寻找他年轻时飘逸气质,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享受,是一种心灵的愉悦。外爷去世之后,有几个晚上,外婆坐在煤油灯下,看着昏黄的灯光怔怔发痴,她从灯光里看不到外爷的影子,却从静静燃烧的火焰里感到凄凉和孤独的可怕。从那天晚上起,外婆不愿点灯坐在炕上。窑里黑黑的,她坐在炕上,感受着一种寂静和悠远的美。在月圆风清的夜里,星星闪烁的每一秒钟里,外婆的心情就停留在逝去的遥远岁月里。这个习惯养成之后,很少有人看到外婆的窑洞在傍晚时分亮着灯光。即使我妈或者有远亲来,外婆也极少点灯,时间长了,她对那种昏黄的煤油灯光有一种出自内心深处的反感和讨厌。

外婆坐了一会,正在想着今天晚上的事,大妗推门进来,外婆问了一句是谁啊!大妗低声的回答说是她。外婆听见大妗的声音没有继续问什么,大妗在黑暗中轻轻合上窑门。

外婆说:“上炕来坐吧!”

大妗在黑暗中听到外婆泊指令,伸出双手摸索着来到炕边,脱掉鞋上炕坐下。外婆不说话,大妗也不说话,大妗从来就是少言寡语,对语言表达艺术的造诣等于零,她的思想的光辉老是没有任何色彩,我深为大妗这一种人表示叹息,我甚至有时对大妗这一种人表示不屑和轻蔑。

我外婆从踏进王家的门槛那天起,就毫不费力的成了王家真正的领导者和主人,即使有我外爷在世时,外婆也常常凌驾于外爷之上。我外爷对外婆的这种强烈的权力欲从没有反对过,他心甘情愿的履行着外婆交给他的职责。外爷生性也不喜欢说话,毫无主见,唯一有中国男人的优点是勤劳朴实。大妗到王家之后,外婆对她很放心,她对外婆的权力没有构成丝毫威胁。但是外婆对她并不满意,外婆的才智在她身上不起任何作用。自从二妗进了王家的门之后,外婆的才智才得到了很好的发挥,二妗时刻有意无意的对外婆的权力提出挑战。外婆赞赏二妗的心计,但鄙视二妗的手段。外婆在与二妗的每一次交量中总是胜利者,这一点外婆感到很高兴。

外婆对大妗在王家的表现喜忧参半,她感到高兴的是大妗始终是她忠诚的追随着,她的正确或不正确的指令大妗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她的话是大妗一切行动的指南。但是,外婆对大妗这种毫无主见的迂腐十分担忧,大妗追随她最久,对她忠心耿耿没有两心,她害怕有一天她被阎王爷叫去之后,大妗在二妗的报复打击下生活陷入黑暗之中,她明白大妗逆来顺受这个性格,即使那一天真的到了,大妗在二妗的打击下绝无反抗之力。外婆泊担心是很有道理的,这个世界上她别人没有看清楚,但对大妗的认识她认为是自己一生中看得最清的一个人。

其实,外婆对大妗今后的喜忧我也深有同感。我小时就听我妈说,大妗一天书也没有读过,她的父亲母亲也是一个目不识丁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从小到大在那样一个家庭环境成长,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世界上还有我外婆二妗这种征服欲权力欲非常强烈的人,即使到了我外婆家,她那种老实本份的天性进一步保持和发扬,这种自然的本性使刀子无法分清善恶美丑。我想像不出,象她这么一个人在世界上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别的不说,就说天经地义传宗接代这码事,她都没有真正完成好任务,让我大舅死了个不明白,进入天堂或者地狱也都难以瞑目。

外婆坐在炕上始终没有说话,她的眼睛看着窗外,月到中天,院子里的一切被皎洁的月光洒上一层柔美的薄纱。月光洒进窗子,外婆的半个脸被月光照得很白,另一半脸却窑洞投入的阴影遮住,使得她的脸半白半黑。大妗坐的远离窗子,整个身子全部处于黑暗之中。这样,外婆很难看清大妗,大妗却把外婆看得一清二楚。外面演电影还没有完,依稀的能听到电影中模糊的声音。电影不完外婆不说话,外婆要等到放完电影后和福成老汉一起搞一次有关王家未来命运的活动。

不知过了多久,村中大人小孩的喧闹声从夜空中传到外婆耳里,整个村里一片吵嚷声。外婆知道电影演完了。伴随着吵嚷声,街门声“吱”的一声被打开,又“吱”的一声被合上,外婆透过窗子,看到三舅手里提着凳子走进来,直走进他那只小窑里,三舅脚步很轻很慢,毫无节奏、毫无魄力。三舅关上自己的窑门,院子里又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外婆把脸转向在妗,她眼花得很,看不清大妗的人,只看见她眼前是一个漆黑的没有底的大洞,外婆突然浑身打了个冷颤。

外婆说:“慧珍,把灯点着。”

外婆听到一阵擦火柴的声音,她知道大妗正在黑暗中点灯。大妗用手摸了好一会,仍然摸不到火柴,这种迟缓表现,使外婆很生气。“点个灯都不中用”。外婆小声的说。大妗终于摸到火柴盆,她抽出一根轻轻一擦,火柴燃烧了,她把煤油灯点着,家里顿时亮了,外婆望窑底看,心中的惊惧轻微减少,窑没有底的感觉在她心里消失了。

大妗说:“娘,啥时候开始?”

外婆说:“等一会儿。”

过了一阵,福成老汉和二妗推门进来,两个人也上了炕。

外婆说:“开始吧!”

福成说:“好。”

外婆说:“玉秀,你到街门外看看。”

外婆怕街门外有夜里巡逻的民兵小分队。二妗听了外婆的话,很不情愿的下炕穿好鞋到院子里看了看,出了街门转了圈就回来了。

外婆说:“没人吧!”

二妗说:“没有人。”

外婆说:“开始吧!”

二妗上了炕,挨着大妗坐下。

福成说:“开始”。

只见福成老汉把燃了一半的烟在炕沿边磕掉,把烟杆插在腰后裤腰带上。盘起双腿,两手平放在膝盖上,闭上两眼,坐成如来佛的姿势。嘴里连续呵呵声之后,似唱非唱的说:“把香点起来!把钱烧起来!”外婆赶紧打发二妗下炕点香烧钱,二妗做完一切,外婆小声对福成说:“香点了,钱给了。” #p#副标题#e#

福成说:“我是个菩萨观音下凡来哩!”

外婆说:“菩萨保佑我王家平平安安。”

福成说:“我菩萨今晚还要去玉皇大帝那去开会哩!我很忙哩!施主有啥困难事儿赶快说吧!我菩萨观音今夜时间很少啊!”

外婆说:“我不打扰菩萨老人家。我想问我大媳妇头上几个疙瘩到底怎么长的,怎样才会弄掉!”

福成说:“施主这个问题很简单哩,我且说给你听,你大儿子死后无子,觉得愧对祖上,你大媳妇头上那几个疙瘩是你大儿子给王家的九个孩子。”

外婆听后一阵惊喜。

外婆说:“九个孩子?”

福成说:“九个孩子。”

外婆说:“怎么生呢?菩萨老人家。”

福成说:“你大媳天生不能生哩!只要给你二媳妇每次连磕九个响头,你二媳妇就会怀孕生下来哩!”

外婆说:“真的。”

福成说:“施主不信我菩萨观音。不信,我就走。”

外婆一急,忙说:“信!信呢!”

福成说:“施主是个明白人。”

外婆说:“哪我的两个孙女怎么变得象马一样?”

福成说:“我菩萨观音口有点干了,我要喝酒哩!”

福成声音很大,把外婆吓了一下。

外婆说:“菩萨老人家声音小点。我拿酒给你老人家喝。”

外婆说:“玉秀,把酒拿过来。”

二妗下炕又把酒拿来,倒了杯交给外婆,外婆把酒杯拿到福成嘴边。“你喝酒吧!菩萨观音。”福成仰起脖子,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停了一会,福成说:“你大媳妇头上的九个疙瘩破了之后,你那两个孙女才能恢复成人。”

外婆说:“得多久?”

福成说:“得十年哩!”

一听要十年,外婆心里顿时感到很失望。

福成说:“施主还有问题吧?没有的话,我菩萨就要去开会了。”

外婆说:“救世的菩萨观音,我没有问题了。请喝一杯酒再走。”外婆说完,从二妗的手里拿过酒壶,满意地倒了一杯酒,拿到福成的嘴边,福成又一饮而尽。

只见福成打了几个冷颤,全身慢慢地放松了,然后慢慢睁开眼睛,惺惺忪忪的样子,又过了一会,他完全恢复原来的状况,重新从腰后拿出烟杆,装好烟吸了起来。这个迷信活动便结果了。家乡把这种事叫“发神”。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发神的人一定有足够的修行才能担当神的替身,没有修行的人再虔诚神也上不了身。这种看似合理的说法为发神披上了一件科学道德的外衣。实际上是欺骗人的一套把戏。在农村里却有一大批象我外婆、大妗、二妗这些对钱神之事特别相信的人,她们不仅影响了自己,而且影响了其它人,影响了下一代人,我深为外婆大妗二妗这种人感到悲哀,我更憎恨二妗她大这种玩弄欺骗别人的人。

福成问外婆刚才菩萨观音怎么说的,外婆把自己如何问菩萨观音如何说的过程,详细讲给福成老汉。福成老流说菩萨观音是个大神,而且专管生儿育女的事,让外婆按照菩萨观音的话去做。外婆作了坚决肯定的表态。福成蹲在炕上吸了一锅烟,便下炕要去睡觉,二妗把她大送了出去。外婆也让大妗去睡觉。众人一走,窑里又剩下外婆一人,她一口气吹灭灯,坐在炕上想了一阵心事,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福成老汉第二天就回家去了,临走他没有忘记给外婆交待有关大妗给二妗磕头的时间和细节,他让外婆把磕头的时间安排在大舅死后七七四十九天那日,磕头一定要磕响,在连磕九个响头之后,一定要磕破一个肉疙瘩。磕头时,要给大舅点上香,备好酒给足钱。外婆一一应充。

到了大舅四十九天那日,外婆遵照福成的话,把一切准备妥当,然后把大妗二妗叫来。让大妗跪在二妗眼前。大妗有些扭怩,看着外婆严肃得过于冷漠的神色,慢慢地跪了下去,二妗脸上明显的带点沾沾自喜。她看着大妗跪在她眼前,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享受。当然,心里也有一丝惊慌。

外婆说:“磕吧!”

大妗没有动,脸红到耳根。

外婆说:“磕啊!”

大妗终于把头轻轻地在地上磕了一下,地很干,凹凸不平。大妗磕完第一个,就把头停在空中。

外婆说:“磕啊!你不磕,想让我们王家绝后,磕,在磕八个。”

大妗听完外婆的话,猛然间觉醒似的。在又干又硬的地上连续磕了八个响头,磕得头皮都破了,一个肉疙瘩终于消失了,蔫蔫地下去了,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只是因为磕头,疙瘩顶部亮出了一个白圈,。血在大妗的脸上流着,大妗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外婆二妗走近大妗,想看看肉疙瘩里究竟有啥东西,但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能隐隐地看见里面的白骨,于是便移开身子。

外婆说:“起来吧!”

大妗很听话的从地上站起来,无力的把身子移到炕边靠着,眼睛紧紧地闭着,脸颊上有冷汗渗出,大妗看上去很痛苦,似乎被什么东西折磨得她全身虚脱。

过了几天,大妗磕出的伤疤好了之后,头上醒目的只剩下八个疙瘩,人似乎大病一场,双眼无神,萎靡不振。这种状况过了十几天,才有好转。

一个月后,二妗的月经停下来,她感到肚子里有一种怀孕的感觉,两个松耷的奶头也慢慢挺了起来。她把这个变化告诉给外婆,外婆听了大为高兴,感到王家的希望真的要来了,几天之内,她的脸上便因喜悦而红润起来。那种因为失去两个亲生儿子的痛苦也消失了。她一改从前对二妗的埋怨和不满,把二妗当作孕育王家希望的圣女看待,对二妗的关怀异常热情。

二妗怀孕的事让大妗也感到高兴。当外婆把以前由二妗分管做饭喂猪的事交给她时,她十分满意非常愉快的接受了。随着二妗肚子天天增大,她还主动的把饭送到二妗的窑里。二妗想吃什么!她就做什么饭!她觉得只要自己辛苦一点,把二妗服侍好,生了孩子,她心里也高兴。

二妗借着怀孕,对外婆软硬兼施,有意识开始夺取外婆一家之主的权力,即使夺不过来,她也有一种胜利者的自豪。有一天大妗去割猎草,二妗就捂着肚子在炕上又哭又叫。外婆惊慌的跑过去扶住她,问她怎么了!她心里暗笑着说肚子痛得厉害。让外婆到公社医院去给她买治肚子疼的药。外婆怕伤了胎儿,便迈着她的小脚去五里外的公社医院买药。外婆走后,她便高兴的笑起来。我精明的外婆根本没有想到二妗会耍她。象这类事情,二妗在怀孕期间不知导演过多少次。

十个月后的第一天,二妗在炕上大声呻吟起来,外婆知道她要生了。急忙叫大妗去叫村里的接生婆。外婆高兴的满脸挂着激动的泪花。她和大妗站在窑外焦急的等待着,等着聆听孩子出世后的第一声清亮的哭声。可是她等了好久,小脚几乎在窑门前踩出一条路。

门开了,接生婆一脸沮丧的走出来。外婆立即迎上去。

外婆说:“他婶,是男是女。”

接生婆说:“是个怪物。”

外婆只感到天昏地暗,她不相信接生婆说的话。跑进窑里,一眼看到二妗身边躺着一个只有半个脑袋的小孩,那小孩眼睛一眨一眨,却没有哭声。外婆腿一软,便不由得瘫坐在地上。

后来,依着接生婆的意思,那个少半个脑袋的孩子在夜深人静之际,外婆让三舅抱到沟里阴僻的地方用刀砍成两半。接生婆说这么做下一个孩子才是好的。

外婆失望痛苦了几日之后,心里又涌起了希望。她看见二妗的身体好起来,便让大妗给二妗第二次磕头,再磕破一个肉疙瘩。二妗不同意,说她身子弱,过一阵子再磕。外婆只好又等了一段日子。磕头的事跟第一次一样。这样又过了十个月,二妗仍然生了怪物,这一次,外婆又失望了几天,可是没过几天,当她看见大妗头上剩下的七个肉疙瘩,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二妗老大的话她信。

这一阵子,二妗死了丈夫却会生孩子的事成了村里人议论纷纷的大新闻。人们传出了许多谣言,说这是大舅的七魂八魄在做怪,有的仍坚持王家必灭的说法。然而这两种流言蜚语渐渐被第三种说法代替,说是二妗与队长造出的孽。人们说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说有人亲眼看见二妗与队长在生产队仓库里一丝不挂的搂在一起。还说生产队长在村里搞大了好几个女人的肚子。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