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

从派出所前后脚出来，进了对面那家小酒馆，由于里面没有多余的座位，本素不相识的二人被挤进一间包厢里拼桌而坐。房间很小只够三四个人活动的空间，但布置本地还算上档次。洁白的桌布纤尘不染，仿真皮沙发柔软舒适，中高档的墙纸米黄的底色上妖娆着蓝绿的花草。一只半匹马力的小空调足以让人神清气爽。

他想喝啤酒，冰镇的，为的是抚慰一下躁动的情绪。他突然灵感发现地想到：与其自掏腰包买醉，不如找个冤大头来心甘情愿请客，于是他向他提议赌酒。

他也想喝啤酒，冰镇的，为的是滋润一下沧桑的心，所以他应赌。

赌法很简单：每人讲一个故事，边说边喝，最后二人评议，不精彩的那位买单。有趣又刺激，简单又公平，根本不像赌博，比的是男人的阅历和智慧。

他用长长的指甲搔搔右眼角看不见的痒痒，首先开讲了。赌局是他设的，那么抛砖引玉是理所当然了，虽然他根本就没想过输，过场子的客套话是给输家心理上的一种暗示和铺垫。

他说有一个男人名叫王老实，人老实得差不多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样子吧，二十七八岁还没有一个女孩子向他抛过媚眼。父母无奈，只好将他二十四岁的妹妹外加三头猪，给他换回一个老婆。都说孬人有孬福，他那个老婆生得细皮嫩肉、小巧玲珑的，令一村的小伙子妒忌得逮到机会就皮笑肉不笑地欺侮他一回。

“怎么样，这样的开头精彩吧？”他不无得意地笑望他那一脸的痤疮，心想那里包的应该不是故事吧？否则今天还非栽不可呢。

“精彩，为老实人干杯！”他竖起大拇指应道，咕嘟咕嘟就干了个杯底朝天，然后用手背抹着嘴说，“下面轮到我说了吧？”

他说他故事的主人公很平常，可以像任何人，包括王老实和他自己都行。高中三年与分数线相差三分，也就是说名落孙山，适逢秋季征兵去了部队混了两年又回来了。一年后得到一次机会去某公司做了一名保安，工资虽然不高，总比在家干靠着啃老强啊！

“是啊，年轻人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不能自食其力，还不是跟废人一样。”他打断他的话题，态度鲜明地说，“为保安干杯！”

“干！”他随着举起酒杯。

“王老实结婚后，他那漂亮老婆嫌在家种田收入少，而且家庭大权掌握在二老手里，日子过得苦巴巴的，便鼓噪着出门打工。”他接着说他的故事。

终于如愿来南方进了工厂，夫妻二人一同上下班。下班回到小出租房后，女人躺到床上，摸出手机忙着QQ聊天和游戏；王老实只有老老实实做着家务敢怒而不敢言。

“哈哈，‘气管炎’不是大病，患上了一辈子倒霉！幸亏我还没结婚，以后谈朋友一定小心。”他饶有兴趣地笑说，“为他们干一杯！”

保安和他一样也还是光棍一条，身体是自由的，不过既然有一份差事，心就不自由了。因为是第一份工作，工资虽然不高，如果干不了多久就被炒了鱿鱼，怎么说都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于是在班上工作还算认真负责的，也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赏识。

谁知离试用期满还有几天时间了，出了一件小意外：他停在值班室外的摩托车牌照丢了。这事情说小嘛，不过芝麻粒点的份量；说大吧，可就是个问题了。你想身为保安连自己的财物都保管不好，岂止是失职了？

“这类意外在如今可以说是正常现象了，大不了拿一两百块钱赎回来就是。只是发生在保安身上，还真是有苦难言了呢！”他又用长指甲搔搔眼角，很有感触地说着，“为那个倒霉的保安干一杯吧。”

“王老实家也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了。”他放下杯子接着说起来。

这天早上，王老实上完厕所回来，推开门发现自己的床边站着一个男人。他老婆还躺在床上，脸被男人挡住了，而男人的背对着门口的王老实。象这类只会在梦里才有可能出现的情景，居然大清早被他活生生看到了。“干什么？”他大喝一声。

男人一阵惊恐，回头望望王老实，又望望床上正坐起身来的女人。那么纤细的女人胸脯竟然这样丰满。男人伸出手来，在女人白皙的脸上“啪啪”印下两个手印，怒气冲天地说：“骗人的婊子！你不是告诉我你老公不在家么？”

这后来发生的事不说你就能猜出了：王老实气得脸都紫了，他冲过来一把拨开男人，粗大的手掌在女人脸上叠加了两个掌印，然后将女人从床上拎下来。

他差一点将脸上的痤疮憋爆了，还是不哈不嘿地笑着说：“为那个女人干一杯吧！”冰凉的酒溶解了激动，他的情绪平定了些，“看来买单的是我了，你的故事确实精彩。”

“不要急着买单啊？后面加油就是了。”他一边欣赏着自己修长的指甲一边淡定地说。

“嗯，我会加油的。”他漫声应着，继续他的故事。

第二天上班，他收到一张匿名纸条：“想取回车牌，今晚十点以后对面公园竹林垃圾筒旁。带上现钞一百无。”字写得很潇洒，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干的，只是每一个字收笔时过于显露的上挑笔划，给人不沉稳的感觉。

公园竹林来去不过一二十分钟，他向同事撒个谎就去了。花一百块钱买个大事划小、小事划无也值，他抱着这样的心态去的。不料就在他往垃圾筒放钱时，竟莫名其妙地昏倒了。

“哦！”他吃了一惊，望着他足有两分钟，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脑袋撞树了，还是树撞脑袋了，反正那么一震就晕啦！”他淡淡地说着，“你出汗了，是喝多了么？”

“没有，没有，这点酒怎么可能会多！”他整理一下情绪，向他举起杯子说，“为那个倒霉的保安干杯！”

“王老实和老婆打了一场糊涂仗，受了好长时间的窝囊气，刚平安几天，那男人又来了。”轮到他说了。

那男人一则是看上女人的手机，一部新款诺基亚功能齐全，市场价不下三千。二则是上次有惊无险的刺激让他对那个小出租房念念不忘。当他的手碰到那部手机后，他的心凉了：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用得起那么高贵的手机呢？虚荣的女人以山寨版的虚假去填充欲望的时候，让他伸出的手再也缩不回来了。王老实和他老婆几乎同时抓住那个一时马虎大意的男人。

“手伸多了，自然就有缩不回来的时候。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不无愤慨地说，“为后面的更精彩干杯！”

“你很聪明吗！”他横举着喝干后的空杯，从厚厚的杯底仿佛透过放大镜那样看着他。

“经历多了就能学会一些，这就是人生。”他憨憨一笑，接着说他的故事。

保安醒来后，还没回到单位就被带进了公安局，一顶比磨盘还重的帽子压到他的头上：监守自盗！公司银库失窃，就在他走后同班同事被他的电击棒击倒又被包粽子那样捆了，而且现场痕迹检查结果显示只有一个人的脚印，穿的就是他当晚的那双鞋。

在这样的证据面前，你说在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没有人会相信他是冤枉的？

“应该有，”他应道，啤酒喝了一半，放下问，“后来呢？”

“后来就乖乖地呆在公安局里呗！”他答道，啤酒喝了一半，放下又举起来一口干了说，“王老实怎么了呢？”

“哦，对，对。”他也干了杯中的剩酒，继续他的王老实传奇。

在无法抵赖又无法脱身的情况下，那男人提出私了。王老实说私了就私了，女人说私了可以，手机和项链一起放在桌上，你既然拿了手机项链肯定也不会放过的。那么两样加在一起算价值不低于八千块钱，东西没拿走，就折半也得出四千元。

后来经过讨价还价，男人身上所有的二千元全交到女人手里。男人抱着头蹲在那里。

王老实问你怎么还不走？男人说大哥，这二千元钱是我老婆交给我买手机的。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就想起上次在你家看到的这部手机了。如今偷鸡不成反蚀了米，回家老婆不找我拼命才怪呢！

王老实说：那你要怎样？

男人说：大哥，看在你手机保住又赚了钱的份上，行个好，给我写张证明条子，我好回家跟老婆有个交待。你不知道我老婆脾气坏心眼小，她总怀疑我在外面养着个女人，所以花出一分钱都要向她报个帐，不然我连饭都吃不好。

他一口啤酒没咽下，扭头全喷到墙纸上去了，一边用纸巾擦拭着嘴脸一边笑问：“真厉害！不但自己全身而退，还连王老实吃下的两千块钱都让他吐出来了。我不知道你用这样的方法将几个替死鬼送进去了？”

“两千块钱，半年劳教而已。”他用指甲沾着啤酒在桌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微抬眼皮问，“你是谁？”

“另一个王老实。”他已平静地坐下了，再开一瓶啤酒向自己的杯中斟着，“保安被你不露痕迹地送进去了，但不可能就那么容易被定罪。因为能进那样公司的人都有十分强硬的背景，花些力量买个‘取保候审’还是办得到的。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就直接告诉你吧。偏偏在今天和你一道从派出所出来，是因为你送王老实进去后的证词签名帮了忙。你也有被聪明所误的时候，你的签名虽然用心良苦，可最后收笔时仍然改不了你习惯性的张扬。

“不要插嘴。他们只是怀疑，不敢断定，所以就通知我来跟踪核定。我还告诉你，你真不该在敲我那一棍子时先笑出声来。你那笑声已经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这样看来我今天不止是要买单了？”他点上了一支烟，吹着长长的烟枪，朝他平静地笑着说，“没想到，我会这样栽了！”

“愿赌服输。”他说。

“设赌不输。”他说。

“那又怎样？”他问。

“输不起。”他将烟摁在桌上啤酒的湿迹里，然后给自己又斟了一杯，“我也知道你心里所想的，将我送进去洗清你的冤枉。不要打茬，在你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站在我这一方来说呢？钱财散尽，老婆孩子无依无靠，自己一二十年后被放出来，已经是人老先衰生不如死了。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哈哈哈，这个世界真公平啊！”

他端起酒杯又放下，长长的指甲轻轻地刮着嘴角，笑了笑说：“我这杯中有一颗药丸，本来是准备晚上去毒狗的，想不到给自己用了。我告诉你，世事不能公平的，潇洒的永远潇洒，倒霉的一世倒霉。既然你为我这么费心，就再送你一顶谋杀的帽子戴着吧！”

他再次向他举起酒杯，说：“干！祝你长寿！”

“干！如果你愿意就此了结，那就祝你一路走好了！我会珍惜自己这条命。宁可将牢底坐穿，但我不相信这个世界真就没有公理！”他愕然地望着他足有五分钟，脸色涨成紫红，有两颗痤疮终于涨破了，溢出灰白的脓液。愤然举杯一口见底干了，然后象握手雷那样握着酒杯，一双血红的双眼楞楞地瞪着他那只平端着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