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恋

傍晚，我借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走过儿时的居所。这条路、眼前的房屋开始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眼前的一切物事已非，虽然改变了面貌，我还是能清楚的分辨出儿时办“家家酒”的所在，以及那颗身上有我的名字的树。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 还是那样凹凸不平的泥石土路，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压水井，那一口常常做我们办“家家酒”“厨房”水源的压水井，想必取代它的是密封的电抽水了吧。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梧桐院”三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到几个毛头小孩，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儿时那遥远的旧梦。门里角落坐着喝茶的人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他们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们怎么会认识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呢。他们的眼光驱逐慢慢的驱赶着我的回忆。

黑暗的夜晚来临了。于是小巷旁的那颗电灯亮起了它那白皙灯光。慢慢的我向着来时的路踱步回去。已经走了那么四五步，我忽然掉转头，再想看看那座屋子。房屋依旧是那个样子。我好像看见了房屋前一张张熟悉的脸。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现代城市的静寂的小巷中，我仿佛看见了某个我已经忘怀名字的岛屿上的灯光。那应该是姐姐爱弟弟的灯吧。她用这灯光来给弟弟指引航路，结果没有等到实现愿望的灯光。

小巷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烙印吧。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十年前在一个秋天的早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小巷的时候，我也曾有过一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那时我的姐姐还是勉强能看清楚这个世界，大家都鼓励她，告诉她的眼睛会慢慢好起来的。然而人的想法是美好的，但是事实却并不随人愿，这应该是一个“意外”。但是这“意外”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姐姐的死讯。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个女性的“意外”。对于姐姐，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的一切，我想死亡也可以让她重生，再次看见光明，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在外面生活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只有偶尔在梦里我看见了传说中的灯光。四年前在部队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睁起眼睛做梦。我望着在那窗外远远的灯光，我面前躺着一片山丘，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刻飞到那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手挣扎。我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又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渴望：飞！飞！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长岁月，回到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我走了很多的路。

这么多年来，似乎所有的一切全部变了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过。许多人已经不见了，那些熟悉的房屋变样了，但那熟悉的味道，和灯光无法改变，他们会带我进入另一个我记忆中的地方。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两个傍晚。我花费了自己不少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我轻轻的来，也将轻轻的去，我不会带走这里的一片云彩。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能够找到。

“梧桐院”这三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倍。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搬来这里，这几个字就已经存在了。字还在，只可惜很多熟悉的事与物都不在了。我想，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吧。我举头望向遥远的天空，忽然一个明亮的星火，倏地，闪进我的心间。这一定是我的心灵中的灯把，它将永远指示着我应该如何走这条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