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家乡,梦回当年

2011-07-21 15:55 | 作者:悠悠渠溪河 | 散文吧首发

渠溪河往事

(一)家乡的小河叫渠溪河,渠一样的悠长,溪一样清澈,河一样奔放,是家乡祖祖辈辈所见过的最大的河流,更是我们童年青少年时代的乐园。

每逢初夏至仲秋,渠溪河中随时都有我们这些男孩子的身影。冲凉也罢,洗澡也行,抑或是破浪,都是那时的一种享受。清澈的河水可以洗去一天的疲惫和汗渍,农村的男孩子是不会在家洗澡的,那样会被人嘲笑成“旱鸭子”的,所以每到河水变暖,憋了一冬天的“鸭子”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河中戏水。

我们家院子离河边有十多分钟的路程,但每到黄昏时节,心就融进河水里,那时我们家条件差,兄弟多,不可能在家洗澡,所以一到黄昏,兄弟们干完地里的活,就抓条裤衩往河里冲,远远就能看见许多放牛的小孩在水中嬉戏,满脸的兴奋与轻松,看到此情,恨不得飞进凉爽的河水里,清洗一天的疲劳和汗臭。

那时,生活在这河两岸最近人家的男孩子都会凫水,差不多都是弄潮的好手。每逢河水上涨,就会有一些戏水的凫水高手跳进渠溪河的怀抱,去与浑浊的河水嬉戏,与凶恶的巨浪周旋。更有一些急于淌过河去走亲戚的人,一手举起衣裤,一手举起礼物,踩假水过河,一种征服自然的豪情溢满河水,任凭汹涌的河水撞击着自己的身躯,甚至淹过头脸,硬是对河游了过去,世世代代的人都是如此。

河两岸的人们互通婚姻,少不了往来,几代代人都梦想有座桥,让亲戚朋友往来更方便,据老人说曾在六十年代修了一座桥,但还未投入使用就被一次洪水冲垮了,说是洪水特别凶猛,携带着上游来的木柴木板横冲直撞而来,而令两岸的人们更加恐惧的是汹涌的河水中潜伏着一条蛟龙,经过木桥时用尾一扫,桥顿时瓦解成一块块木板随水而去。老人们有模有样地描绘出那蛟龙的样子,似乎与传说中的蛟龙没有两样,后来我才明白,那也许是巨蟒,但其实都不可能,反正从此人们就不再谈修桥的事。这半个世纪来,无论冰天雪地,还是河水汹涌澎湃,过往的人们都得淌水而过,寒冷倒是其次的,可怕的是它夺去远道而来,将要涉水而过后远道而去的路人的生命,从此这条平时温顺的河流就给路人留下可怖的印象。

夏天,河水动且就上涨,浑浊而湍急,恰恰在这一段又出现了河水陡涨的情形。深水过后是浅滩,然后又是深水,生活在两岸的人们摸清了它的脾性,就不会出招惹它,似乎没什么危险,但那些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却常有被河水吞噬的。原来河水流到这一段,从对岸淌过来时得直线走,或是向斜上方走,因河水将这一段河床冲成一块三角形沙滩,河水陡变的那部分是一条边,对岸是一条边,而我们家这岸边却只是一个点,沿边而走是深潭。此时漩涡层出,险象环生。加之水已过膝,甚至过腰,湍急浑浊,河面变宽,河床坑坑洼洼,很难走。我们这些在两岸看惯了这种情形的人都不会从这里淌水而过,直接到上游凫水而过。

河水在这一段曾夺去好几个人的生命,显出它狰狞的凶相。两岸人家的院落都不在河边,过往的陌生人也得不到指点,误入深潭葬送生命的事情接连发生。

等到死者家人得知消息,尸体早被洪水冲到不知何处的下游,亲人甚是悲痛。于是渠溪河在这里蒙上了一层可怖的阴影,可对于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男孩子来说就没有什么恐怖可言了,夏天河水涨得越高,水流越湍急,戏水越有趣。

这段河床其实很有特点,只是被洪水冲走的人初来乍到不了解罢了。可亲的河流,可怖的河段。

(二)像我们这些七八岁刚上小学的男孩只要有大人陪护或年长的哥哥陪同就可以下河游泳了,至于会不会凫水,那是你自己的事,凡下河洗澡的人个个都是凫水的高手,更厉害的是每个人都无师自通,我的印象是大人们或那些会凫水的人们未曾教过后加入这个行列的人要怎样才会凫水,几乎个个都是按照自己从那些会凫水的人那里看出来的门道。说来这条河真是给了我们极大的方便,河床在这段变得宽而渐深,一边是石质河床,另一边是沙质河床。从岸至河中心由平缓逐渐变深,很利于初学之人练习凫水。

差不多的人练上三五回就基本会了,每个练习的人基本都按一种模式,就是慢慢走到深处,水淹到下巴为限,做好准备,憋足气,猛一抬脚,身子向前一扑,脸埋在水里,手做出自由泳的动作,使劲向前游,等到换气时,脚一下踩,早已到未过膝的浅滩。那会儿大人们都不给压力和目标,我们自然就学会了。因为看着那些游泳高手在水里穿梭自由,浮沉自如,游戏时更是情趣盎然,练习游泳的人更是自加压力,心急如焚,要不了三五个回合就能掌握基本要领,在浅水区来回凫几趟,就可以加入游戏行列了。

那时的游戏无非就上“水獭捉鱼”,游戏双方依自己意愿分,击水为准。手指弹水有响声为“獭”,否则为鱼。人数无论多少。游戏分两种。一种是“鱼”被“獭”捉住后,无论在何地,水深多少,都得原地不动,等待另外的“鱼”来救。这种方式,“鱼”“獭”身份永远不变。另一种就是“鱼”被“獭”捉住后,角色马上互换。游戏非常激烈,一时河面此起彼伏的是游戏人的头脸。黄昏的河面星光点点,涟漪阵阵,每个戏水的人,脸上泛起了喜悦,忘我地投入到这几乎天天都玩的游戏中,乐此不疲。一天的疲劳随水流淌,浸入身体的是凉爽与快意,一趟游戏少则半小时,多则八九十分钟,游戏的孩子们个个气喘吁吁,满脸的笑意像水面的涟漪在人群中荡漾,挂在脸上,浸入心间。

“鱼”儿在水中游窜,“獭”儿在后面紧追,有鱼儿误入獭区被活捉的,有鱼儿害怕獭儿远离中心却无人追逐的,有被追累投降的,有追累放弃追逐守株待兔的,有潜入深水故意招引的,整个河面成了毫无阵形的战场和欢乐的海洋。笑声、喊声、戏水声、大人们拉家常的声音与流水声搅拌,形成一部优美的乡村交响乐,飘向远方,飘向天际。

河水渐渐被黑夜吞噬,我们也被星星照亮,太阳早已躺到山坳里打盹儿去了,欢唱的河水夹着欢畅的说话声踏着均匀的拍子渐行远去,带一身清爽与惬意,人们都朝自家去了。

一个夏天,其实是从晚春到初冬,都是如此,凡有太阳的日子,夏季下雨天也一样,整段河域都被笑声充溢,比逢年过节聚会还欢畅。到这时,大人们也不必为庄稼地发愁,不必为孩子的上学担心,不必为家中的大事小情劳神,让河水尽情浸润,洗去一天的烦恼与劳苦;孩子们更是高兴,书自不必读,爸妈的唠叨自然没有,果腹之忧也不必挂心,朋友的恩怨早已被河水冲走,单就那无拘无束的“水獭捉鱼”游戏就会让人开心一整晚,忧愁全无,劳累全无,精神倍增。

(三)说起这游泳戏水,最让我们全家人头疼的就是大哥凫水的事。全院子的四五岁的男孩都会凫水,唯独大哥,都十四岁了,一直都教不会,每次下河洗澡,他都不去,我们这些弟弟说不过他,就不管他了。

如果爸爸回家,也下河去,那他可就倒霉了,只要我们说去洗澡,他就得硬着头皮去,知道不去是不行的,爸爸很严厉的。

下到水里,我们都各自准备打水仗,做游戏,他一个人在浅水区泡着,觉得很无聊,也很无奈。我们没玩够是不会说回家的,当然他是不敢先说回家的。爸爸与那些大人们的家常拉够了,才想还有一个任务——教大哥凫水。

大哥许是胆小,还是在众目睽睽下不好意思,反正教他凫水挺费劲儿,我们兄弟几个全站在两边,一方面给他鼓励,一方面保护他,同时也让知道此处水并不深,尽管凫累了,脚一颠地就能站起身来,但说者容易,做者难。哥心里很难受,多次按大家说的去做,可始终往下沉,感觉特费力,游不到三米就气喘。而且稍不留神还会呛水。

一凫就是好些趟,不管累不累,只要凫得不好老爸就不会喊停,大哥只好硬着头皮又游几趟,稍微有些进步了,老爸才肯叫停。

那时教大哥凫水相当费工夫。他自己也相当吃力。所以如果爸爸不在家,他是不会下河洗澡的,经过了几个夏天的练习,总算能凫个十多米远。但姿势很难看,而且只能“狗凫水”。至今大哥都没学会其他姿势,没能真正感受过水中游戏的乐趣。

似乎像人们常说的“淹死的人都是会水的人”,像大哥这样的人是不被水冲走或溺水而亡的,反倒是我们兄弟中老五有次险些出了事。

那天,大雨过后,河水猛涨,水面漂浮看从上游漂下来的木板,农具,偶尔还见着只鞋之类什物。水势很大,来势汹汹,咆哮的水声警告着岸边跃跃欲试的孩子,别惹我,我很危险。

在我们往常游泳的下流不过十米的河段水深滩险,无数的漩涡争先恐后,像陀螺般飞快地旋转,将携带的杂物一下就卷入了深渊,河岸变得松软,稍不注意就会被流水卷走,大人们再三叮嘱自家的孩子,千万别下河洗澡。没事干的大人都把孩子带在身边或在家照看孩子。

爸妈都很忙,即便是雨天也没空闲过,我们会凫水的几个兄弟都想趁此下河去洗澡,其实就是去找点刺激。男孩子都喜欢冒险,农村的孩子是闲不住的,更何况还可能从水中捞到上游冲下来的木柴、大树之类于家有用的东西。

吃过早饭,我们大点的几个兄弟都上初中了,不在家。五弟还在上小学,下大雨时正值星期天。他就和院子里的一个只有五岁的邻家孩子一同到河边去看热闹,因为每逢发大水都会有些人钓鱼,或者下河捞东西,比往常热闹多了,水声、惊叫声混成一片。

五弟和邻家孩子来到河边,看到这热闹的场景,心里痒痒的,也想下水去试试。已经十二岁的五弟水性极好,一看这么好玩,就索性脱了衣裤让邻家的孩子在岸边看住。自己下水去了。湍急的河水使人失去了自控,一会儿工夫就会把人撂到岸边或扔向河中心的某个位置。五弟竭力向自己想去的位置游,身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如浮漂一般。

过了一阵,岸上的小男孩觉得很无聊,看着五弟在水中好像挺好玩的,干脆也把衣裤脱了,在水边玩了起来,一个浪打过来,男孩被溅得满身是水,此时五弟看见了小男孩,大声喊:别下水,有危险。但喊声哪能抵得上水声,早被喧哗的河水冲成了水雾,飘散了,接着又一个巨浪冲向了小男孩,说时迟,那时快,小男孩用双手抓住岸边的杂草,可被河水浸泡得太松软的土地,杂草一抓就连根被拔起。小男孩被水冲向了河中心,也许是一时惊慌,原本会凫水的小男孩只顾上下浮沉,完全没有平时凫水的动作。眼看危险在一步步逼近,五弟几个划水就靠到了小男孩身边。一把搂住小男孩的脖子,高高擎起他的头,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怕了,小男孩一把抱住了五弟的脖子。这是救落水者的大忌。五弟使劲保持平衡。不让男孩压住了自己,可小男孩越抱越紧,眼看着越来越吃力,两个人在浑浊的漩涡里浮沉,五弟突然觉得心中憋得慌,意识到大事不妙,危险正紧逼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就在此时,五弟用划水的手使劲地掐了小男孩一把,由于疼痛,小男孩马上松开了双手,五弟趁势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岸边拉,小男孩也用手划着水,由于体力耗费太大,他被呛了几口水,等到了岸边,两人都嘴唇发青,惊魂未定,身子像筛糠一般,牙齿嗑得直响,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去找到衣裤穿好。

在离河边较远的地方坐了一阵,他们俩才似乎脱离了黑白无常的法力范围,远离了鬼门关,神情仍有些恍惚,也许是刚才的惊吓还未散去,也许是怕回家再挨父母的责骂。

回到家,五弟全不说自己冒险下水之事,只将如何水中救人的壮举向父母说了,不但没遭责骂,反倒成了英雄。至今想想,危险似乎还在脑海中打旋。

(四)渠溪河依旧如往年在端午前后要发大水,家乡就叫涨端阳水,那一年的端阳水一直在我心里涨着,至今没能消退。

1989年的端午节,渠溪河水猛涨,来势汹汹,已将河边的道路、小桥都淹没了。雨还未停,路很滑,稀泥已没过踝骨,赶集的人在路上一步一滑地向前挪动,很是艰难。那时家家户户养的生猪必须送到集镇上才能变成钱。我们院到集镇最近的有两条路,一下大雨就都是稀泥成河。其中一个场镇必须淌过渠溪河爬过一座山才能到达。

那天正是6月8日,赶罗家场,就在河对面翻过一座山的那边。因为是端午节,雨下得大,赶集的人很早就起床了。五叔爷那天正好请人送生猪到罗家场去,还能淌水过的时候出发了。一行几人艰难地上路了,冒雨将生猪送到场上后,各自散了。

将近中午,雨停了,可河水已经涨到无法淌水而过了,五叔爷不会凫水,就去他的小舅子家,因为过端午,自然是要吃过饭才能走的。可五奶奶在家催得紧,一连派了几趟人去河边喊话,叫他回来。可五叔爷很为难,自己不会凫水,小舅子又硬留着要吃饭。

河水还在上涨,一个浊浪接着一个浊浪,翻卷起黑乎乎的泡沫,撞击着岸边的礁石,似乎要吞掉一切敢阻挡它前行的事物。由河对岸淌水而过,而且还得带一个人几乎成为泡影。刚吃过饭的五叔爷一再催促小舅子赶快想办法,万般无奈,他的小舅子铤而走险,用自家挞斗为船,渡五叔爷过河。

从对岸过河,危险性更大,再加之挞斗底部宽平,很容易被大浪掀翻。但既然催得紧,小舅子只得冒险试一下。兄弟两人来到河边。五叔爷背一背篓,里面装满了衣服,是那些帮忙送猪到场上去的亲戚朋友的。

亲人们送到河边,再三叮嘱兄弟俩要小心,如果浪太大就不要冒险了,等水退了再说。五叔爷道了谢,走上“船”,按照安排,坐在了前端,船开始向对岸行进,由于浪高水急,船顺着水流向斜下方的对岸前进。船到河中心,一个巨浪打来,五叔爷一手抓住了船舷,吓出一身冷汗,背上的东西越发觉沉了。岸边的亲人看着颠覆的船,大专喊着“小心”“慢点儿”。船迎着一个又一个浊浪,迎着一个又一个危险。好不容易快到岸了,由于船的形状是方正的,而非纺锤形,靠边极为困难。船只能一角抵住岸边,五叔爷准备上岸,船摇晃得很凶,船底很滑。只有一角靠岸的船在水流的冲激下与河岸拉开了一点距离,撑船的使劲让船紧抵住岸边的泥土,好让五叔爷赶紧上岸。

五叔爷背着背篓,用双手紧抓住岸边的草,脚已迈出舱。正向岸踏,突然船一歪,连人带背篓一起翻下来,五叔爷急忙抓住小舅子的手,措手不及,本已失去平衡的小船立刻侧翻。五叔爷不会凫水,一下水就更加心慌,双手紧紧抱住小舅子的脖子,背篓的衣服被河水浸透,水直往背篓中灌,几秒钟工夫,兄弟俩就被大水淹没了。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出现,对岸的亲人赶紧找有帮忙救人。

一刻钟不到,河两岸聚集了上百个凫水高手,纷纷下水救人。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活着的希望像奔流的河水一样疾驰而逝,半小时过去了,连船的影子都没捞到,看着已没有生还的希望,五叔爷家的几个堂叔和两边的其他亲人已泣不成声,乡亲们也纷纷前来安慰,顿时,哭声、喊声、安慰声、流水声混成一片,形成一曲痛彻心扉的哀乐,响彻两岸的每一个院落。

等在岸边的亲人迟迟不肯离去,都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一些人向下游走去,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到了傍晚时分,寻找的人们未能看见死者的尸体,人们都怀着沉重的心情各自回家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阴了一下午的天又下起了雨,是在为自己的罪过忏悔,也许是在为死去的人悲伤,淅淅沥沥铺天盖地下着。整个院子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两千多年前的泪罗江边,人们为三闾大夫的爱国沉亡而悲痛不已,而此时,院子里的人却在为那不该这么早就离去的五叔爷而悲痛。

自出事之后的每一天,五叔爷家都要派人从出事地点沿岸向下游寻找死者的尸体,终于第三天,在距出事地下游约一公里处的河岸边找到了死者的遗体。

眼前的情景让寻找的三叔和其他几个人又痛哭了一场。被水涨得像吹足了气快要爆炸的气球的五叔爷背上的背篓还在,衣服已被河水卷走,五叔爷的双手仍紧紧扣住他小舅子的脖子,面部、耳朵等多处被鱼啄食得凹凸不平,令人不忍再看,三叔等人捞起两人的遗体,花了很大功夫才将两人分开,扔掉了那让五叔爷二人失去生还希望的罪魁祸手,要不是这背篓,他们兄弟俩是有很大生还希望的。大家怀着悲痛的心情做了许许多多的假设,聊以慰藉心中的悲痛。

那年,五叔爷62岁,还是家中的主要劳力,而他的小舅子才五十不到,正当壮年,失去家庭支柱的两家人为此还闹僵了。

辛苦了一辈子的五叔爷本该养老了,可那时的农村,是没有闲人的,活一辈子,劳苦一辈子,几个堂叔和姑姑都已经成亲,他应该颐养天年了,可被紧逼的五奶奶催去了生命,悲哉!

后来,五叔爷家的小叔因此疯了,没有了父亲的呵护,其他几个哥哥姐姐都已成家,他的疯病发得越来越严重,五奶奶根本没打算送他去治疗。

渠溪河是我的故乡河,曾给我们带来太多的欢乐,也带来太沉的记忆,留给美好的回忆,同时也留下痛苦的伤疤。

河水依旧流淌,物是人非,河中不再有嬉戏的声音,不再有穿梭的人群,不再有淌水而过的人,不再有修桥的梦想,河边的公路已经修到院子边,现代文明已经浸透了每一角落,渠溪河只剩下一片水声!

如烟往事

(艰难岁月中为梦想而煎熬)

(一)吃饭问题

艰难的岁月,吃饭成了追求的第一要素,吃饭问题也是我们家第一大问题,且一直困扰着整个家,直到最近几年才基本解决。

我们过大家庭的日子可追溯到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那时全家9口人,靠着父亲的工资和奶奶与母亲在农村种地来维持基本生活,父亲到底多少工资,我们当孩子的是不知道的,地里出的粮食倒还较清楚。

后来农村土地下户,靠劳力还是能填饱肚子的。但那时我们兄弟都在上小学或初中,根本没有时间帮忙,而且正是吃饭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加之我们兄弟年龄差距小,男孩子上中学了,食量更大。胃被那些乡野的能吃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撑得像个失去弹性的气球,不用吹自然就大了,始终等待着往里面装东西,像一个贪得无厌的无底洞。没有荤腥,食量自然更大。常常是撑得像皮球还不觉得饱,父母也为之犯愁。

年年的书学费已经让父母不堪重负,常常是入不敷出(其实是在近五年才真正摆脱饥饿的),而我们的肚子问题,又紧逼着父母,这几乎到了他们撑持能力的极限,每年每学期父母都要向亲戚朋友借钱来供我们兄弟上学,那时的亲戚朋友多半都是在为我们家挣钱,多数能理解我们父母的那一番苦心,但少数几个至亲却从不借钱给我们,说是有借不还,且我们家的开销是个无底洞,再多的钱都无法填平。尤其是我们家唯一的姑姑和姑爷是从未借给我们一分钱的,所以父母从此问都不问他家,也疏于交往了。他们看我们兄弟多,饭量大,又没劳力,粮食连年都会寅吃卯粮,帮助我们也图不了啥回报。

艰难的岁月,人性是可能被扭曲的,亲情是可能被吞噬的,那可是父亲的大姐,足足比父亲长十岁,我们还小的时候,她家的表兄表姐都已成年,家境殷实,被当地人称为土财主,可对我们家就是一毛不拔。那也难怪,谁愿意把钱借给一个毫无偿还能力且无偿还时期的人。

只有几个与我家似乎不相干的朋友却能不计任何回报的把钱借给我们,借给我们供几个弟兄上学。他们家也有孩子上学,况且两个大人都在农村种地,经济已经相当不宽裕,可依然欣然答应把手头仅有的能拿出的钱都借给父亲,说父亲做得对,就应该给孩子提供上学的机会,并且说我们兄弟几个读书得行,将来有出息。父亲往往为这种场面感激不已,也因此常用这些来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今后报答他们。

最艰难的日子应该是五六月份,吃饭问题更是显而易见,在乡镇或区上含住校的几个大点的兄弟,其实那时已经有三个了(包括我在内),每周都得回家带米,没有苞谷之类,必须是大米,要不然是要被人笑话的,这倒是其次,关键是苞谷拿到学校是不好处理的。

只听得每周六下午在柜子里叮叮咚咚的声响,就可知稻仓中的谷子已经剩下不多。母亲的焦愁一时在眉间集合,却立即解散,怕我们看见会节食,那时我们已经节食了,要不然这粮仓中早就没有东西了,连老鼠都不会光顾,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要不把胃收紧点,那会更难受。

稻秧还在水田里拼命地生长,虽已闻得见稻米的浓香,可它是不会同情我们这些饥肠辘轳的小伙子的,仓中的谷子已消耗尽净,稻田的谷子依然绿浪层层,我们又得挨饿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月月地熬着,终于熬到暑假,那可是我们大展身手的时候,稻谷虽还未成熟,但鲜嫩的玉米棒子和香甜的玉米粑、玉米粥是完全可以吃到饱嗝连连。通常是狼吞虎咽,不但吃相难看,吃法更是花样百出,因此还惹得邻家嗔怪。

那时的玉米棒子特别香,吃法没有现在这样文雅而卫生。那时就是玉米棒子从秆上摘下直接往灶里一送,待草木火一烧,黑乎乎,香喷喷,热烫烫。口水如泉水般喷涌至咽喉,急急命令进食,于是将滚烫的玉米棒子在凳子上、门坎上,随便哪儿磕上几下,算是去尘灰,然后边吹边上下抛以降温,手又再砸下几颗玉米往嘴里送,口中呼呼直冒热气。等到玉米棒子稍微冷了些,其上的玉米豆已所剩无几。此时一副丑态赫然出现在你眼前:双手不见十指,全是黑乎乎如灶膛里的炭灰,嘴上脸上全长上疏密相间的长短不一的胡子,脸黑里透红,活像乌云缝中露出的太阳。吃相吃法是多么微不足道,吃饱才是最高追求。

为烧玉米棒子,邻家们还很有意见,说我们把他们灶膛里的火弄熄了。兄弟几个为了解决肚子的问题,也顾不上大人们之间的所谓纠纷,满院子里找灶火,几个邻居也心疼我们兄弟,好生地帮我们烧包谷棒子,仔仔细细地翻过来翻过去地烧,唯恐哪一颗没烧熟,吃了会让我们拉肚子。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接下来便是玉米的花式吃法,让弟兄们个个吃得肚子滚圆,光着膀子露出肚皮,汗水淋漓,活像一只只刚从水里蹦出的青蛙,整个七八月主要吃玉米棒子,玉米粑,玉米粥,让每个人都能长上十斤八斤肉,好为下期来临储备能量,活像那北极熊。整个夏天既忙碌,又充实。更令兄弟们高兴,因为从不会有冻馁之虞,那时多么希望这种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但求知的渴望又催逼着我们走进校园,于是新的学期来临,便会带着玉米的余香走进校园。

说起吃饭问题,在我身上发生了几件至今让父母津津乐道又生怜爱之情的事。

走亲戚,那是儿时最让人兴奋的事,在那时候比发大奖状更让人开心,因为待客之道,必定会拿出平日里所不会有的佳肴款待客人,我也因此常常沾父亲的光,走亲戚打牙祭。那时有一亲戚,其实也是本姓爷爷,据说与我爷爷是世交,反正对我家挺好的,住在离我家五里地外,经常打猎,因那会儿是没有禁猎的,而且所猎禽兽皆为自家食用,不会拿到集市上出售,因为根本无人有这么奢侈会去买野味。于是就用土制熏腊肉的方式存放起来,用来款待贵客。

也许我在父亲眼里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也许因为那爷爷家里有一个与我小学同班的小叔叔,反正每次到他们家,我是必在其中。

那次他家又拿出许多野味,经过自家熏烤,放水里一煮,香味直沁人心,不想吃都不行,更何况是我这样几乎与荤腥相恋甚久的人,见此情形,顿时胃口大开,刚开始时还是挺文雅而有规矩地吃,一会儿工夫,盘中野味所剩无几,这都得益于我平日积累的胃口。我索性将盘子里的东西尽盛自己碗晨,一点儿不剩,盘子比洗过还干净。这个行为被父亲看在眼里,但他没说什么。这可是没规矩的表现,是很丢面子的。也许是本不在意这些,其实也根本没考虑到规矩之类的东西。那香味至今仍在口中回旋。

这件事至今仍在父母口中流传,倒不是笑柄,而是教育他们的孙辈要珍惜今天的生活,珍惜今天的好日子。

这走夜路的事,既饱了口福,还练了我的胆子,因为我们家与大表姐家很近,父亲经常晚上到他家去说事,其实就是去蹭饭。我也因此跟父亲一块走夜路,那时的照明工具就是手电筒,亮度不够。通常是父亲在前,我在后照电筒,深夜的人在电筒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可以铺天盖地,活像在荒野穿行的鬼魅,煞是吓人,况且这段路要经过一片坟地,高高低低的坟茔活像一个个横卧的尸体,与我们的影子拥抱,令人毛骨悚然。

这片坟地本是我家的地头,白天在它们头上锄草玩耍,它们不动声色,因为它们怕阳光,可到了晚上就是它们逞能的时候了,它们跟在我们后面,发出沙沙的警告,我紧握手电筒,紧跟父亲的脚步,紧盯住前面的路,感觉身后总有声响,一直跟到目的地,这声响才隐去,或许是人气太重的地方它们害怕,或许是怕灯光。但为了能饱口福和不违背父亲的旨意,我硬着头皮走了多少回,至今无法算清。

我把这种感觉向母亲说了,(其实母亲的胆子比我更小,这只是安慰我罢了)她说那哪是什么鬼魅的声音,那是你胆小,听见了自己脚步声,不信你往后看或停下来听,看有什么不一样吗?后来我按此做法,果然没有看见,也没听到什么异样,原来是听人家说而信以为真把自己吓着了。

从此我走夜路的胆子就很大,也因此饱了不少口福,这于饥寒年代,是一件美差,兄弟们因此常感不满,因为他们不怕走夜路,为什么总是我跟父亲一块儿,而没有他们的份。

说起吃饭,我可有一段辛酸史和一段英雄史,那年头最辛苦的事莫过于饿着肚子求学。初二那年我经历了让人刻骨铭心的饥饿,倒不是吃树皮草根,而是总让人胃口吊着,一日三餐,没吃过一顿饱饭,身体急剧膨胀,贪婪地向嘴巴要食物要营养,可往往是大打折扣,急剧上升的身材缓下了前进的步伐,可抽屉的饭票菜票并未因此降低锐减的速度,这让奔波劳碌的父亲大为恼火,对我这个向来表现乖巧的儿子也动了肝火,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顿批评,可怜那时的我,饿肚子的委屈尚无法向人诉说,孤独的心情无法向人提及,又遭受这无头的冤屈,眼泪唰唰地往下掉,不想争辩一句,因为根本没用,它既换不来父亲的理解,更换不来一顿大餐,它只可能换来的是更加来厉的批评或一顿皮肉之苦。我只得咽下这无明的冤屈,肚子似乎一下子饱了,不再有饥饿之感。

那个周末回到家,说起这件事,母亲和奶奶心疼不已,都觉得我这个最听话的孩子,最不让人操心的孩子,怎么会随便花费生活费呢?在我犁了半天田之后破例给我煮了一顿腊肉,这可是一种奢侈的享受。那天天气有些发热,吃过腊肉走在返校的路上,口渴难忍,就路边常喝的山泉猛汲几口,舒服极了。顿觉自己是世上最开心的人。可是长期习惯于疲沓的胃,这怎么也激不起它的兴趣。由于胃的怠工,肚子也闹起了革命。我知道我无福消受这腊肉美餐,竟然惹得拉了一晚上的肚子,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去上课。

饥饿摧残着我的身体,也砺练着我的心志,从此对于那样的饕餮大餐我是不轻易染指的,除非获得胃的恩准。

土地到户的政策在深入人心,时间在悄然流逝,将我漂到了高二的暑期,那可是一段令我们大快朵颐的日子,荤的不必想,蔬菜大米玉米小麦等可以吃到脖颈眼,但劳动的强度陡然增加;十七八岁的我赫然全家的劳动组长,论力气不在其他兄弟之下,论饭量没人能超过过我,论劳动的热情是无人能及。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是收割稻谷的最佳时机,一大早,太阳还未爬上东边的山尖,路边小草上的露水足以湿透我们的衣裤。天气还十分凉爽,正是睡觉的好时光,可为了抢天时,我们还是在父母的带动下早早上工了。忙碌了一大早,其实是一半天(都五个钟头),奶奶才喊我们回家吃早饭。原本没注意到腹内空空,经这么一喊,整个身体如山崩一般瘫软下来,再无力干活。看见我们这么饿了,父母也觉得该吃早饭了,都放下活回家吃早饭。

看见那白花花的大米饭和南瓜汤,胃口大开,竟然一口气没歇就吃饱了,后来一想总共吃了六碗米饭,相当于往常三顿饭的量,还未觉出吃得太饱,在那时收稻谷,人是挺累的,也饿得快,但这个量显然超过了他们的意料,也超过了常人的量,从此便成为了家人的美谈,也成了我吃饭历史上的一大壮举。

吃饭的问题日益得到缓解,粮食产量在不断增加,但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们这个半农半非的大家庭,即使是后来我们兄弟都长大成人,各有事情做了,吃饭问题仍未能很好解决,饱是自不必说,但质量一直是一个问题,那时不会想到肥肉吃多了身体会长胖,会出现“三高”,这个问题在我们家不可能出现,那是富人们的烦恼,我们虽然有了工作,还常常入不敷出,生活的水准已不及农村了,也因此常常在假期到父母那儿吃大户,弄得父母到处借钱,整天愁眉紧锁。

最近几年来,我们那一代的吃饭又成了问题,不是吃不饱,也不是吃不好,而是如何才能吃得健康,吃得放心,吃得开心,而孩子们也在为吃发愁,他们每顿饭吃得很少,甚至不吃,我们这些为父母的总用曾经的苦难训导他们,可于事无补。他们平日零食不离口,花样繁多,口味各异,只是卫生问题就很难把握了,孩子们一个个吃得面黄肌瘦。我们心疼,可孩子们却自食其乐。他们有他们的理由:我不饿怎么吃得下。

是啊,吃饭问题确实是一个问题,一直以来是整个民族的问题,也是我们家的问题,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吃饭都永远是一个无法回避也必须重视的问题。

年代的更迭让吃饭的问题发生了变化;

年代的更替改变了吃饭的观念;

年代的流逝必将更好地解决吃饭问题;

吃饭将不会成为问题。

(二)土地的战争

土地改革初期,几千年来被土地束缚的农民们对土地的珍惜远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哪怕是芝麻大一块土地,他们也不会放过,农民对土地的依赖空前强烈,人们对土地的热情空前高涨,人与人之间为了土地,会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各种情形在我们家乡是司空见惯了,但也时时困扰着父母的心。

那时的土地分成许多类型,大致可分为要上缴公粮的和不上缴公粮的两大类,最惹人注目的是不上缴公粮的土地。其中包括自留地(占土地的极少部分),猪饲料地,柴山地等众多名目,而这些土地的份额往往在在家土地中占相当大的比例,像我们家人多,土地多,光非公粮土地就有六七亩,为了保住这些土地,土地挨近的人家常常会因为地界问题,甚至地沟问题或其他更小的问题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因为土地的事情,我们家没少和人家吵架,我也曾经参与了吵架,那时是全家总动员。

那天,二叔爷家的禄伯一家,又为了一点小事,和母亲吵开了,这样的事情在那时是常有的,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发生。说是他家的地边塌了一点土到我家里地,这是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的,可他家就是占着人多势众,和我家吵架,这种情形在那里是家常便饭。要是哪几天没听见吵架声,院里的人都不习惯。

那时唯一能给平寂的山村带来震动的就是吵架,或者就是背地说人闲话,添油加醋引发矛盾,最具震动性又最普遍的却最没价值的还是土地纠纷。

那时的纠纷几乎天天有,上下午都有;白天有,晚上也有。那次,我大约十二岁,正念小学四年级,下午天气很好,村小放学很早,因为老师也要回家帮干农活,我早早回到家,本可以帮母亲和奶奶多干点事,可不凑巧的事常发生的事,那天又发生了,且是我记忆中最为声势浩大的一次。

我家院子在山腰,他们家屋在山脚,快黄昏时,不知因何事,大人们之间又开始吵开了,吵的都是与最初矛盾毫不相干的内容。吵的输赢以时间而定,母亲势单力薄,从来不把我们兄弟扯进纠纷的。母亲这回也要求我们兄弟来帮忙,壮声势,我是其中最卖力的一个,站在院子边,朝他们家院子扯天扯地的怒吼,声音响彻沟河两岸。而他们家则地理位置欠佳,虽然有四人协同作战,其声势也赶不上我们母子俩,更主要的是他们的两孩子,都不适宜在这时吵架。一个是正在耍朋友的大儿子,万一被对方知道,可能要告吹,所以有一句无一句地应着,且声音很小,因为他未来的岳父大人就在河对岸;另一个则是他的大女儿,这是那时我们家乡的一大忌讳,女孩出嫁前很注意细节修养,不可以有吵架骂人等出格的行为。这样一来,我们就抓住他们家弱点和自家居高临下的优势位置,与他们家大吵了一场。其间内容既无谩骂,也不涉及人身攻击,无非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说给对方听。

天色渐渐暗下来,人们已经回屋了,我们已觉得吵得过瘾,吵得带劲,且是少有的以少胜多的战果,索性乘兴收兵,不与他们干了。

那次留给了我们家长久的得胜滋味和骄傲,从此似乎获得了制胜法宝,每次吵架仿佛都取得了胜利。

土地的战争随着化肥的使用,土地出产量的增加,农民打工潮的兴起,慢慢消减。至今只有记忆中才有土地的争夺战。

(三)求学之路

刚刚改革开放,人们对土地的热衷已达到狂热争夺的地步。为了增加土地的产量,化肥的使用有限,土地的增产只能靠精耕细作,增加劳力投入,这对于农民们来说,增加人手,夏秋两季马上就会见成效,粮食增产,所以家家户户都把孩子留在家里干活,向土地要粮食。我们院子那些刚上完小学的同龄人,纷纷放下书本,走向田地,秉承祖辈技艺,向土地要粮食,要财富。从此脸朝黄土,背顶青天,与土地作战,与烈日酷暑、风霜雨雪为伴。

那时家家户户子女较多,少则三四个,多则六七个,多是响应主席号召“人多好办事”,可是上学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学校少,孩子多,念书的人就可想而知。

我们家也不例外,而在读书求学方面却是一个例外,一家六个兄弟,年龄差距不大,两个兄弟之间小则一岁多点,大则两岁,要读书是多么巨大的工程啊!父亲在单位上班,全家8口人的土地得依靠母亲和奶奶经营,很是辛苦。奶奶已经将近古稀之年,身体虽硬朗,但也只能做些煮饭养猪的事,土地方面的重活是干不了。而母亲也不是农村人眼中的那种五大三粗的干活的强人,能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而已,每年农忙时节都要请亲戚朋友帮忙。大忙过后的小忙只能靠母亲没日没夜的操持,常常是饥肠漉漉还在顶着烈日劳作,因此落下病根,脾胃功能不好虚火上升。后来一到夏天收玉米和水稻时就生一场病,而最让母亲烦心的是牙疼。

土地包产到户的日子虽然异常艰难,但有一样却让人充满了热情和希望,那就是我们兄弟的果腹之粮年年增产,个子像清晨的炊烟飘飘然就长高了,没出现过大病大灾,伤风感冒几乎都没有,个子长高,父母更大的忧愁又来了。读书,孩子们是必须要读书的。这么多孩子要读,得多少钱呀。家中的劳力又从何而来,读书的孩子就是一个永远无法满足的吸血鬼,吸取着父母的心血,吸取着父母的健康。但父母却任由吸血鬼吮吸他们,竭尽全力支持孩子们读书,因为他们期盼着有一天孩子们能有出息,能出人头地,离开这块土地,去寻找比这更好更光辉的生活。

父母作了决定,一定让每个孩子学到无法再学的程度,因此我们兄弟六人最低学历是高中毕业,这在那时简直是天方夜潭。

说起求学,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89年,那年是我和二哥的高考年,也是老四中考年,受“六四”风波的影响,四川省的招生名额极度萎缩,升大学变得极为困难,原本成绩不错的我们兄弟在高考中不如人意,成绩均低于专科线。跳出农门的希望一下子被打碎,父母的心中阴云低沉,寄予厚望的两个孩子也名落孙山,至于老四,他们就没敢有奢望了。

夏天,暑假,一家人拼命收玉米,天气阴沉得像阎罗殿,兄弟、父母像陌生人,一句话都不说,任凭心里的苦恼煎熬,曾经被寄予厚望的两兄弟就这么落榜了;曾经是名列前茅,涪陵地区三好学生的我也没能上线;曾经是品学兼优,能文能武(邻居四叔公这么评价我)的我,只能将满怀的希望化作大把大把的力气和汗水,抢收成熟的玉米。整个暑假好像都没热过,全家人的脸阴沉得快要下冰雹,往常严厉的父亲回到家也从不会批评我们半句,不知是失望至极以致放弃,还是理解同情。那时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像教育其他几个兄弟那样揍我一顿,可终究没能如愿。

想起这些,我的失败是必然的,初三那年,因转学初来乍到一所新学校,人地两疏,更疏是学习,暑期补习后压缩班额,削减学生,我有幸被留下来,七十多人的班最终只留下五十二人。我的成绩倒数几位,软肋却是曾经的强项——数学,因为相似形一章没学过,其他各科也平平,后来据班主任说那次暑期检测我的成绩相当糟糕,数学竟然只有36分,语文也不过45分,我学习生涯第一次受此奇耻大辱。可父亲却没像对其他兄弟那样批评我,甚至责罚我。班主任也是如此,居然给我安了个化学科代表的职务,我软推硬推,终究没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干。化学成绩居然能在众多留级生中名列前茅。

在不服输劲头和不甘落后心理的驱使下,我努力自学数学,无论是相似形还是以后所学的几乎都是自学,因为我的那个数学老师所关注的学生,均位于倒数第二排之前,老师的脚步和眼光从不愿涉及我们所在的靠后墙的一排,直到初中毕业都未曾有过。所幸的是,那所学校实行月考,且张榜公布成绩排名。这刺激了我这个曾经被学校校长再三挽留而最终偷偷转学的优秀学生,决心从零开始,与高手过招(因我班52人,仅7人是真正的应届生)。从第一次月考的倒数第六名,一步一步艰难的追赶前行的同学,就像一次马拉松比赛,我是真正的运动员,其他同学只不过是先行出发的工作人员,一会儿功夫就追上一批,到预考前的一次月考时,已追到了年级前十名,位列优生,获得第七名,信心大增,永不言弃,用行动证明了自己仍会成功,成绩一张榜,师生为之哗然。

在求学之路,颇有酸辛苦楚和幸福喜悦,我的小学是从八岁才开始的,也许是兄弟年龄差别小,无法同时三人上学,等到两位兄长都念到三年级、四年级了,我才被送到了离家最近的一所村小(本村的),而院子里其他几个同年的则被送到了外村的小学念书去了,现在仍能想起那时的情形,入学前老师是要考考学生的,既不考唱歌,也不考跳舞,更不会考器乐,就只能考数数。我那时能一口气一个不差地从一数到一百,老师认为这是聪明的学生,院子里其他几个孩子则没有这么“聪明”,只能送到邻村的小学去念书,老师也不顾都是同宗的情面,老师的情形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清瘦的面容,脖颈上青盘条条绽出,戴一副眼镜,那时却是有文化的标志,在孩子眼里个子很高,说话声音很大,从不苟言笑,可对教学问题一丝不苟,我因此得到很大进步,成绩一直在一二名之列,老师非常满意。直到三年级,老师被调到了中心小学教书,可因为路太远而未能实现与老师同行。换来的老师也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老师,据说到我们学校,则是因为离家近些,回家只需步行一刻钟。两位老师共同点都是严格且认真,尤其是对他们的孩子。后来的范老师在一次珠算考试中,因自己的女儿不能很快得出正确答案,还不如我们这些新手(因她是一个留级生),被范老师一教棍(应该说是棒)打下去,棍子顿时断成两截,那个同学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我们这些学生就更不寒而栗,老师连自己的孩子都敢这么打,其他犯错的孩子就更不用说了,前任老师也是如此,所以那时的班级很规矩,老师是全能型人才,算术语文音乐(那时叫唱歌)图画样样都会,至少在我们孩子眼中如此。

美好的时光,总是像汹涌的河水比往常奔流得快,一转眼到了毕业年(1983年),国家形势发生变化,随着改革的进行,小学由五年制向六年制转变,我们那一级实施优生进毕业班,后进生继续念五年级,我被选到了中心校念五年级,再一次与隆老师见面。可是情况却有了变化,他不再上数学语文,只上数学,数学是我的强项,自不必说,可语文老师,却天天上一丁点儿内容,于课堂中穿插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内容,于学习并无多大帮助,所以五年级的语文一下就垮了,直到现在都有些许问题,一个好老师(学生心中的)是多么重要啊,那年语文毕业成绩只考了78分,差几分就可考上县城重点中学,现在想来,仍有遗憾。

上中学是青少年时代最有诱惑力的事,世界在中学的人生里变成了无限的大而充满神秘,生物让人更清楚生命的伟大与神奇,地理让人更明白我们不能囿于井底,要海阔天空任高飞,历史让人更明白人生要有价值,人流芳百世则心系苍生黎民……,诸如此类,让青少年时代的我对世界,对未来更加好奇和神往。那时物质的贫乏已经不再成为心灵的负担,因知识的渴求已充满了整个心扉,理想在萌芽,心胸在宽广,眼光在远大,农村那些为尺土寸地而喋喋不休甚至大打出手的情形已不再伤脑筋。曾为一根木棒,一窝蔬菜,一个脚印而大吵大闹的情形不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

几个大点的兄弟都上了中学,在我们孩子的影响下,母亲不再为农村的蝇头小利与别人争吵,总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这几个读书的孩子身上,辛苦与期待一同增长,痛苦与憧憬如影随形,理想越来越近,痛苦越离越远。

初一的我在期末考试中取得了好成绩,第一次被隆重表扬,受到表扬的共十人,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发奖的是我们的校长,且每人发了一支英雄钢笔,对于一个初入中学且充满了无限梦想的孩子来说,那是多么大的激励啊,可惜这笔后来弄丢,然而至今仍喜欢用英雄钢笔。

可初二时却有一个问题一起困挠我一年,那就是吃饭问题。这一年正是长身体的高峰期,可记忆里除寒暑假外没吃过一顿饱饭,那时父亲已调离原单位,两位兄长又到另外的学校念书去了。三两米的饭(其实可能只有不到二两)怎能吃得饱,一年的煎熬让人体会到物质的困乏也可能消磨人的意志。

十四岁的年纪在苦撑着急剧上窜的身体,而且每到周末还得回家干农活,那时的学校简陋得除了集中学习,其他什么事都干不了,周六下午一放学,同学们便作鸟兽散,爬山涉水重返家园,经常是步行两三小时才能到家,无论路边有多么优美的风景,无论小河流水如何潺潺向前,无论肚子是多么饥饿,都得匆匆而前,常常是没有吃午饭,留着回家吃香喝辣,也为节约一顿粮食。家庭条件好些的,周末返家能打牙祭,否则也最多能果腹而已。我的家因兄弟多而打牙祭的次数十分稀少。在那样的年代,惟有读书能让人忘掉饥饿,能激起我们战胜饥饿的斗志,能激起我们向前冲的意志,实现跳出农门的理想。

经过奋斗,初中的成绩还算可以,成为老师甚至学校领导心中的优生,兴许还能考个中专、中师什么的,给学校争点光,可初二那年暑假因父亲调动,我转到了另一所学校,当时的情形,现回想起来仍有些后悔,我的前途差点儿就断送在那次转学中,可坚强的人,对理想充满着无限渴盼的人是不会被困难和挫折打倒的。刚转学的暑假,到新学校去补习,可那所学校早已上完了“相似形”那部分的内容,我只得通过父亲的关系到附近几个学校去旁听,可倒霉的是全都学过了,转学的第一次学习便给了我当头棒喝,补习完后的综合测试对于我们这些插班生和那许多的补习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班主任明白告诉大家,通过这次考试要截掉二十多个同学,因暑假补习时多达七十多人,那时的情形与现在迥异,学校和老师都没有义务多招学生,一个月的补习结束,浑浑噩噩,不知读些什么东西,连学校的样儿都没看清,似乎又要说再见了,考试结束,怀着忐忑的心情聆听班主任的宣判,死刑名单上居然没有我,心想死缓兴许会成就未来,没死就有希望。

看着那些补习生垂头丧气如蔫茄子的样子,我心中疑问重重,我真的是留下来了,还是老师把名字弄错了?也许是父亲的关系在起作用。我不敢去问老师,也不知其他被裁掉的同学事后问过老师他们被裁的原因没有,我不清楚。我这样一个有一章内容没有学过的插班生居然能挤掉那么多补习生,我庆幸。同属“新生”,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情形,原班同学也不知道我的底细,我就这样被破格录取了,后来得知,这是一个天大的法外开恩,也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的那次考试决成绩几乎垫底,尤其是原以为好的数学只得了36分,创下我学习生涯成绩之最。我该感谢班主任的法外留情,但后来的学习和中考证明老师的判断是多么英明。

初三的学习是一个多么值得回味的过程。

起初的去留已经是一个谜,谜底在中考过后的某天被班主任公开了,他说那次考试我是全班倒数几位,根本不可能留下来继续学习。其中最令我汗颜以至有些的是曾经引以为豪的数学居然只有36分,多么惨不忍睹,多么骇人听闻。好在这只是后来的惊恐,老师将恐惧的成分提纯,变成一句美谈,变成一句夸赞的话,没想到入学时那么差,中考还能考出这样的好成绩。多好的老师,多么慈爱的心,多么好的眼力呀。

尘埃早已落定,往事如影在目。煎熬中成长与渴求如在今日,初三的学习充满了悲喜几重天,悲从学习中来,初来乍到,人生地疏学业无望徒增身高,本来沉默寡言的我,被班主任安排到教室的最未一排,同桌的他,原班生成绩好,也不多言语,记忆中我们没说多少话,兴许都为前程,行动更重要。

数学课成为初三学习中的刺痛性课堂,全班52人,其中仅7人为真正应届生,均坐在前几排,是数学老师心中的苗子,成了他的宠儿,题目当然很难(对我而言,别人的感受我无法知晓),老师的脚步从不越雷池,题目写在黑板后,背着手迈着蹒跚的方步,从讲台走到倒数第二排,旋转身子,低下来看看那些苗子做得如何,黑里透红的脸膛,像从未睡醒的惺惺的眼睛。一如干皱的阿胶枣,很是难看,许是无暇光顾,还是不屑一顾,抑或是肥胖的身子到那儿就累了,须打住回转,总之,他未曾光顾我们最后一排的两位同学。一时间,我茫然、失落。茫然是因为我到底该不该继续呆在这个教室,我的前途怎么办,我该向谁说起这事。我不敢向父亲说,他太严厉,向他说会遭来一顿批评甚至皮肉之痛;我不敢向母亲说,她太累了,不能再给她增加负担;不能向班主任说,会让他更加看不起我。失落那是因为自己曾经是年级的佼佼者,尤其敢于与数学老师争论他讲错的题目,而现在什么都不是。

谁都不能说,只能对自己说,找回自信,找回荣光,靠自己,这么想突然觉得眼前一片豁亮,数学课不再憋闷,而是自我奋发的领地,老师不光顾我,正给了我补习“相似形”的机会,于是老师那浑浊如牛哞的难题分析讲解声音不再难听,倒像是一曲美妙的伴奏,肥胖的身子不再有碍观瞻,而是一座标塔,指引着我向他前进。从此暗下决心,以月考为限展示自己,让人关注。

时间在窗外阳光的明暗之间随稻花香飘飞得支离破碎,时间在我自成一体的自学中流走,时间如头发一样渐生渐长,转眼月考来临,真金要见真火,炼给别人看看,此次月考,位次在年级排列七八十位,真金没能闪亮人们的眼睛,但在我心中已经赫然闪光,进步了!虽没有班主任的夸赞,没有科任教师的青睐,更没有同学们的关注,但我心中已然燃烧起了熊熊大火,是志气、是自信、是坚毅。

班主任没在成绩上予我以任何褒贬之词,却以一个举动让我内心震撼不小,以至当时不知所措,自感无法胜任此项工作,那就是化学科代表。全班同学中化学人才济济,我算什么,一个懵懂无知的插班生,于知识于人际关系等均不能担此重任,因此再三推托,终无法说服班主任,勉为其难,于惶惑中接受了化学科代表职务,时间的流逝让水的坚韧品格逐渐显露,时间催逼着我继续前行,在化学作业的收发之间,与化学黄老师的交往愈密,了解更多,老师于言谈之间给了我点拨,不是化学解题方法,而是人生发展。

四月的乡村麦香四溢,操场边又是葱茏的小草,拂风起舞,间或一两只蝴蝶落脚,抑或是一只走累的蜗牛驻足遥望,是那么爽心悦目,往日只顾看书做题,在教室与寝室、食堂之间来回移动,目光似乎从未停留在那些春风一吹就会蓬勃生长的花草上。原来花草也得了春风的吹扶,春雨的滋养,便蓬蓬勃勃地生长,长成一块绿地,长成铺天盖地的姹紫嫣红的春,一阵风吹来,温暖似母亲的爱,带来乡村泥土的气息,混着新翻土地的清香,撞入我的鼻孔,不禁一个喷嚏,全身毛孔像四月的鲜花怒放般绽开——舒畅。大脑更加清新,终于明白了老师的用心,春风春雨何必要告诉小草自己的爱,小草自会领会于心,以蓬勃的成长回报春风春雨,小草都能如此,我未必不能如此?于是加快了脚步,更加信心十足,终于在四月的月考成绩公布栏中跻身前二十。老师的春风终于吹开了我心中的花朵,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尤其是那些补习生,更是觉得我这个名字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吓得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补习生一身冷汗,也让一些老师从此知道最后一排的学生并不是可有可无,而是中考升学的苗子,我的同桌也是名列前茅。从此春风也度玉门关,月考的排名推动了我,激起了我心中求胜的欲望。

中考的预考已经逼近,那是四川省第一次全省统一会考,内容、难度均不清楚,我们根本不在乎。下课时的疯狂已经达到极点。最后一次月考的成绩让我似乎在些头脑发昏,忘记了自己是谁。一个课间操,阳光已经很热了,应该做操了,初三也不例外,可那天就是例外,学校不知为什么居然停做课间操,这下可给了我们自由,我们几个同学就在我的座位旁跳起摸高。逼仄的空间也没有挡住我们冲动莽撞的蹦跳,惩罚从天而降,我也从天而降,几乎是横着从天而降的,正好被钢铁之躯的桌子接住,后果立竿见影,顿时天旋地转,疼痛似乎没有,但头脑鲜血直流,这可吓坏了同学,更是吓坏了我,不是因为流血,而是怕老师批评,怕父亲训斥,包扎好伤口,俨然一位从战场凯旋的士兵,是难堪、难看。五月的天气已经迫使我们穿上了凉鞋,可那天鞋子坏了。原本有一双胶鞋,刚买不到半月,第一次洗过,搁窗台上晾着,不知被哪个过路的人顺手牵羊带走了,只得赤着脚,这在那里是司空见惯的事。

俗话说得好,怕什么就来什么。中午,父亲从家里返回单位,路过学校来看我,顺便也说些鼓励的话,可这让我犯难了:见,还是不见。其实这也由不得我,父亲已经撞见我了:蓬乱的头发,缠着纱布的头,依稀看得见的血迹,一双赤脚,裤脚绾到了小腿肚,脏兮兮的的脚趾在地上摩挲。父亲怔了一会儿,一言不发,我的心强烈地击打着胸腔,似乎要撞破一般,我正面临着一场暴风骤雨,抑或夹杂些冰雹。可正如我的受伤是一个意外一样(以前都这么蹦跳,从未有人出过事),父亲居然没出一个字批评我,而是语气关切地问起造成现在情形的过程,我好像没听见,愣了一会儿才如实告诉了事情的原委,不知父亲是心疼我,还是担心批评我怕影响了我,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我被这迥异的态度弄糊涂了,要是其他几个兄弟出了这事,关切是末了的事,或者根本就不会从父亲口中说出,但批评教训是必不可少的。

咳,要是父亲像对其他兄弟那样对我,兴许就有这教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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