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北京红卫兵

2011-07-13 00:28 | 作者:西山红叶 | 散文吧首发

1966年底,我们30多个学徒工从重庆串联到北京。我们去的借口是反映学徒工的待遇问题。其实,主要是想出去旅行一次,看看雄伟的天安门。

接待站安排我们住在劳动部大院。发了10天饭票给我们。要我们等待答复。

元旦前,劳动部发了餐券和晚会的票。餐券是一份猪肉炖白菜。晚会是劳动部机关组织的歌舞演出。北京的天太冷,我很不愿顶着寒风出去看演出,朱和王硬拉我去,说这是集体活动,一个都不能缺席。朱对任何文娱演出都是热心的。

那天去的多半是附近的居民,到北京串连的外地人,还有一些十来岁的本地孩子。我买了几个柿子请朱和王吃。北京的柿子又大又红,就是冻得像石头一样,不知道怎样下口。

节目演了一半,来了一群戴袖章的红卫兵,冲到舞台上,批评节目有问题,阻扰演出,还和劳动部机关的人在台上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我们对红卫兵的做法很不满意,也冲上舞台,帮着机关的人,和闹事的红卫兵争吵起来。

你想:我们从重庆来到北京,劳动部机关提供免费的铺位给我们住,提供免费的饭菜给我们吃,还请我们看演出,给我们发餐券,我们当然要帮劳动部。我们不会傻到吃里扒外,去帮助来砸劳动部场子的红卫兵。

劳动部机关有了我们几十个年轻小伙子的支援,气势更壮了。来冲击演出的红卫兵大多是女学生,虽然她们巧舌如簧,毕竟势单力薄,不是我们的对手,渐渐败下阵去,相约着离开了。但是,经过这么一闹腾,演员无心演,观众无心看,晚会被迫中断了。

有一个红卫兵特别顽强,大家都散了,她还在过道里和几个人争辩。我好奇地去旁听,她两条过肩的小辫用橡皮筋扎着,穿一件略显长大的军装,系着皮带,英姿飒爽。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好像是在说“劳动部机关联络站”不是正宗的组织,是什么什么人操纵一批干部成立的。她说起那些名目繁多的红卫兵组织,说起那些组织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背景来,有根有据,如数家珍。她说得那么肯定,那么自然,我渐渐地有些相信她了。

于是,我有点内疚,我们住在劳动部,吃在劳动部,就帮着劳动部反对她们,我们的做法有点“吃人嘴软”,不分是非的味道。

她有一个妹妹,大约十多岁,小脸被风吹得像苹果一样红艳。小姑娘非常活跃,不停地在旁边插嘴,为自己的姐姐作补充,增添了我对她姐姐的佩服和好感。

特别巧的是,第二天,在劳动部大院里,我又看见了这两姐妹。妹妹还裹着昨天的棉猴,姐姐换了件浅红的碎花棉袄,乌黑的秀发向后拢成一把。大冷的天,围了条薄薄的围巾。姐妹俩迎着朝阳,踩着积雪,边说边笑。她那素雅的打扮和快乐的模样,与昨天晚上的张扬气势完全不同。昨天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今天却变成了居家过日子的邻家女孩

这姑娘一之间的巨大变化,令我砰然心动。我是一个有些腼腆的男孩,那天却鬼使神差的有了勇气。我红着脸迎上去招呼她们,和她们搭话。幸运的是,她没有拒绝我,停下来,惊讶的扫了我一眼,心平气和地回应我的问候,好像忘记了昨天争吵时我们对她的无礼表现。

后来,在劳动部大院里,我经常遇见这两姐妹。我每次都和她打招呼,找些话和她交谈。她没有拒绝我,也不讨厌我那难听的“川普”,总是微笑着听我说话,微笑着回答我的问题。

一来二去,我和她熟悉起来,成为了朋友

她对我说:“咱俩聊天,你说四川话吧。”

我问她:“你能听懂吗?”

她回答:“能。我奶奶和姑姑是成都人”

她还模仿四川话问我:“你今天中饭吃的啥子哟?”

听着她北京腔调的四川话,看着她一本正经的顽皮表情,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她是68级的高中学生,应该和我同年。我们的区别只是:她考进高中念书,我落榜进厂工作

我们在一起时,谈得最多的是各派红卫兵之间的分歧和争吵。我们沿着和平里冷寂的街道边走边谈。往往都是我问她答。她口才好,嗓音甜,掌握的材料多,特别有说服力。

时候,她会突然停下话头,望着我,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期待,好像在问:怎么你不说点什么呢?

这时候,我就讲些重庆厂里的情况,讲些工人纠察队的活动,讲些在嘉陵江游泳,在红岩村唱歌的事情给她听。

曾经到她的家里去过一次。她的家就在附近,是一幢灰砖的平房,她家住三个房间,家里布置简朴整洁。那天,我和她坐在客厅吃饭的方桌旁谈话。

我问她:“你还记得元旦晚会那天的争吵吗?”

她回答:“怎么不记得?你那天痴痴地盯着我,像个傻小子”。说完,她瞅我一眼,转头悄声地笑了。

她问我:“你写日记吗?”

我回答:“不。你呢?”

她说:“我天天写,以前是为了提高作文成绩,后来就养成了习惯。”。

我说:“能让我看看你的日记吗?”

她说:“姑娘写的日记为什么要拿给你们男孩子看?”

经不住我再三的央求,她犹豫了,正在考虑要不要拿给我看时,她妹妹闯进来说:“姐姐,翠屏她们来了”。

翠屏是她的同学,约了几个姑娘来看她。翠屏一进门就责怪她,为什么这几天不到学校去。她慌张地站起来跟她们解释,说本来要去的,家里有些事情。

翠屏斜视着我对她说:就知道你有“事情”。我们姐妹几个商量了,是专门来看你的“事情”的。

翠屏说事情这两个字的时候,语音咬得特别重,羞得她的脸上泛起了红云。

姑娘们走后,她送我出来,埋怨我说:你看嘛,就是你硬要到我家来,翠屏才夹枪带棒说那么些混话,都是你害的。

从翠屏撞到我后,我和她的关系有了些微的变化。我俩聊天的内容变得随意和轻松起来,再不谈论红卫兵们的争争斗斗,她再不许我去她的家了。

她脖子左面有一粒绿豆大的黑痣,有一天我们坐在杨树下的石凳子上聊天,

我说:“漂亮姑娘的脖子上都有一粒痣”。

她瞪了我一眼,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搞的,不想正经事,就瞧姑娘的脖子?”

我急忙辩解说:“不是的,是你漂亮,又有痣,我才这么说的。”

她说:“你贫吧,谁信你呀。”

我说:“你脖子上的痣是最重要的标志,我要看清楚些,以后不要忘记了。”

我边说边凑近她,扳着她的肩膀假装看痣,其实是想趁机搂搂她。她笑着扭开脸说:“你不要使坏了,有人在看呢”。她没有挣扎,让我搂了一小会儿,才红着脸把我推开。

幸福的日子像飞一样愉快过去,我早把从重庆到北京来做什么忘在了脑后。可是,其他人并没有忘记,还在积极地与劳动部交涉,他们交涉得怎么样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又发了两次饭票后,赵和王召集我们开会。赵说,中央发了文件要结束串连,外地到北京来的串连人员节前必须返回原地。劳动部培训处给我们出了一份证明,发了火车票,两天后我们就乘车返回重庆。

听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高兴,我却像当头挨了一棒,晕了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那天她到学校有事,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妹妹。

第二天,她直接来找我,我们出了劳动部大院,拐上和平里大街,乘车到北海公园。北海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小孩子们坐着自己做的冰爬子在湖面上快乐的玩耍。

她问我:“明天真的要走?”

我回答:“是的”。

她又问:“你们来了多久了?”

我回答:“三十多天了吧”。

她沉默了一阵,说:“三十多天了么,这么快呀?”

北京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射着,我的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热度。我俩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玩耍,时断时续的漫谈着,我心里有好多想说的话,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她拿出一个红色的笔记本递给我说:“这笔记本送给你,上面有我的通信地址。”

我突然想起翠屏的事情,就对她说:“你的日记还没有给我看呢,我下次再到北京,你一定给我看看,好吗?”

她也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哧哧地笑了,冲我点头说:“好的,我答应你。”

太阳偏西了,冷风从北海的湖面上吹过来,寒气逼人,看着我冻得发青的嘴唇,她说:“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回到和平里,我俩又在冷寂的大街上慢慢地走了好久。握别时,我抓住她的手不愿放开,她的手柔软冰凉,我担心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真是世事难料哟,我的担心,竟然一语成谶。在火车上我的背包丢了,她送我的笔记本也丢了。这时候我才发觉:糊涂的我,在临别的时候,竟然没有把自己的通信地址或联系电话告诉她。

多年以后,我有机会再到北京,去和平里寻找她的时候,她没在那幢灰砖的平房,不知搬家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她一定以为我是个花心的大骗子,早就把我忘记了。可是,我至今都还记得她:那个豆蔻年华,青春阳光的北京姑娘。

评论

  • 汉茂油桃.NONGREN:流失的岁月令人留恋,青春年华一去不返。回首往事快乐无限,你我相识一切有缘!送去一个遥远祝福,皆因同去北京串联。今天你我白发鬓染,红红夕阳照耀九天!
    回复2011-07-23 06:42
  • 西山红叶:回复@汉茂油桃.NONGREN:哦,老哥也串联到过北京?呵呵,真是巧哟,你们当时住在哪里?哎,现在回忆当年,感慨很多哟。
    回复2011-07-24 10:46
  • 女特务:擦肩而过
    回复2011-07-25 20:50
  • 西山红叶:回复@女特务:呵呵,真是“擦肩而过”呀。你的点评很到位。谢谢。
    回复2011-07-26 1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