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的阳台

2011-06-25 16:07 | 作者:成岳 | 散文吧首发

搬到小阁楼,也有差几天两年了。倒不是因这阁楼的小,它才不像个家。

家是个什么样子,或怎样才像个家,我想这是人生真昧的东西,未必二十几年阅历的我,所能解这疑团;但我想,却是不停向这目标迫近,或者就存于这真昧里,不定哪天会有所顿悟。

还是母亲有一天说:“把这盆花搬到你阳台上去吧,有盆花像个家样。”我心头蓦地亮堂着。朝夕沉溺于书本与稿笺,终日昏昏噩噩,连吃饭都没了胃口;以至面对镜中发如野草,满目沧桑,一脸收获之后的高粱玉米茬子似的胡须,也想还不致一天不刮胡子就面目全非到如此地步,便由衷地感激这命令似的建议了。

那是一盆云竹,并不开花,只是茵茵翠绿着,酷似江南的竹子。这在我家仅有的几盆花里,是极有类同的。母亲年近花甲却还没退下来,依旧年轻人似的忙碌于科室与家门;她种的那些花,多是仙人掌科,除却绿油油地眉清目秀,便是浑身长刺。

母亲生有两男。二十年来常说,若有一个是女孩多好。她若撞见温顺而娇嗔的女儿,挽着母亲的胳膊,逛那毛线、花布之类的柜台,会啧啧赞美的。这常招来我和弟弟的讪笑,甚至虎虎有声的辩论;而每次都是母亲保留意见,可见那拳拳之心。后来常有母亲的同事或熟人,译出这心思说,她是在想儿媳妇了。我们又讪笑,母亲却依旧保留原始的意见。她也是种过披红戴彩的花的,却总无可奈何花落去,后来便开也不开了。我们讪笑地安慰说,男孩子妈妈是不宜种此类花的,像孔雀开屏要有花手绢或花衣裳,才能感应的。母亲便不语那成见,真的认输了。其实,花是太娇弱的,没有刻意的园丁的心,不肯屈那尊驾。

母亲便只种仙人掌了,后来有了胡刺、洋蚂蜂菜之类,也只敷衍地开点红的、黄的极小的花,权作意思意思。而仙人掌们是极富男孩气概的,即使你永远不管不问,它们也是干也不死,晒也不死甚至冻也不死的;虽不开或极少开花,那生命的精神却是伟岸的,灿若天虹。那禀赋也极像个男孩,你若天天伺候着,它便真的要病倒,甚至一蹶不振;小城的人们戏称“懒汉花”,也像极了男孩的丢三落四,大大咧咧。

先于云竹来到小阁楼的,还有两盆仙人掌的亲戚。一曰山影,一曰唐僧帽。名字怪动听的,却只有那唐僧的帽子,养好倒是会开花的。怕是有人见了那形似,才这么比喻着取名。这实在有点挖苦人,一个墨守清规戒律的大和尚,帽子开得什么花呢。看来,不惹是生非的人,也会遇上恶作剧的;也大约人无完人,和尚思凡,也像现代人要讲情调与氛围的。但我与三奘君素昧平生,虽无缘却亦无恨,大不必捉弄一位无辜的过客,便也没按既定的待遇,去灌输那唐僧帽,它自然也不必存刻意表现的心了。那依旧不失的淡泊与从容,远离着尘世的妖艳,而楚楚于繁华之外。

阳台上的三个花盆,依旧质朴无华地走过;直到了立这天,才觉秋的暂与匆忙。满城的树上,叶子骤然地僵直了,随阳光的迷朦枯黄着。我的阳台,因流失了阳光,只剩下那三个飘零的行者,在冷风中沉寂。我的秋天的阳台,是镶嵌在五楼的;向东南眺望,林立的楼宇中,开阔着一片土地。那是孩子们去的儿童乐园,因那园建在古城的郊外,而至今有那草木的残存。我感激现代的楼宇,竟留下些瘦骨嶙峋的空间;而视线穿过那峡谷,竟能找到些蓊郁的旷野——这是一种恩赐。因那一点开阔,常浓缩着诗情画意,而蔚成一片风景。在那秋冬的肃杀与凄凉中,我记起一首诗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不正是傲霜的花吗。农民起义军首领的诗,怕也算不上好作品;更何况,我是在小人书上看来的。中国古今,咏花的人跟种花的老百姓一样多。五年级时,这诗做了一篇课文。一次老师问谁能背诵,我第一个胸有成竹地举手,不料我一直把“透”长安当作“秀”长安记的。老师善意而客观地做了指正,“你怎么就不认得这个字呢,以后要集中精力。”我怎么不集中精力呢,偏偏不记得那“秀”下面有个“一走了之”吗。我为自己相当恼火,几乎哭出来并记到现在——好笑之余,我便想起了菊花。

儿童乐园门口,便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卖那菊花,往东一点的花圃也有。几天来路过数次,常想这老翁真映若仙人,一表不俗,偏偏没想起买那花,真的犯了精力不集中的毛病。倒也是为谋生计,匆匆地懒得下车。下一趟终于停下,跟那位仙人模样的老翁搭讪;却又想他清风道骨,也来我们凡界摆摊做生意,怪有趣的。那老翁真仙人也,绝不同现今老板的刻薄;见我总是攀谈,以为想“熏”那么一盆。我们这地场,旧时兴这招数;哄得人家高兴,便拿了东西不给钱,亦称“戏走”或“戏过来”;往东60里的兖州,旧称“捋”,却还是我这块的“挖”(读瓦)更精当些。那仙翁极和善而慈祥地说:“还什么钱不钱,相中了就端着呗!”这话吓了我一跳,连忙掏钱却一个子没带;又不好在仙人面前恼羞成怒,便推说骑车不好拿,赶紧一溜烟地走了。旧时这地场的买卖,倒也有这规矩:不买别瞎打听。而现在有些摊主,也少一些和气;若你搭嘴问了,不扔下俩钱休想走人。

事隔几日的傍晚,下班回来就想看书。可能是有秋冬或花卉的情节,便又不集中了;竟想起到现在买不来花,阳台光秃秃的没个家样,便愤怒地摔那书本,跑步下楼去了……。

可惜那菊花早被不忙生计的人们,几乎买空了;乐园里的花圃,已有些萧条。再三央求,老翁原说只剩了来年留花种的,便也大方地指着另一小片丢盔卸甲的花们让挑。有花的回家便败,有蕾的又不知何时能开,不买又不甘心,矛盾错综复杂了。连抽了两根烟,提提神或集中一下精力,竟也选拔出两盆,斟酌了半天颇觉得凑合。老翁接那五块钱时,依旧笑说“还真给两个?你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就来端呗。”我便突发奇想,或许该用那推车买几十盆,摆满那只有生计却无生机的阳台,又想,那是跟谁生气呢?

回家的路上,真怕有人嘲笑我买的、赖猫似的花,好在没有,便集中精力地迅速上楼了。

我想起我的菊花时,已隔了一天,再看时却陌生了。那半开的花已怒放,那花蕾已绽开,那赖猫似的枝头,竟多了十几个小小的骨朵儿……我和我的阳台倏地坠入似锦的繁华。

但我又精力不集中地想,倘若为谋生计而忘了这有花的阳台,岂不又要相当的恼火了。妻还没见,也没听说家里有花了,她下班后已很累。我便告诉这消息,她先是眼睛一亮,又淡然了;片刻后去过一次阳台,竟没有看见菊花。我再次提醒,她才检查工作似的,专程地看了两眼,说了两句什么极原则的赞美的话。

阳台上就算有花了,像个家竟这么难。

评论

  • 低調不失高傲:I like this article! Continue to work hard!!!!!
    回复2011-06-27 22:59
  • 涵予:写的很好,我喜欢,赞一个。文中提到兖州,我去过。
    回复2011-07-02 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