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行

2008-06-07 15:12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扶桑低声吟唱的声音仿佛来自她想象中的琅琊边际的海岸。听说从海边吹来的风有咸咸的味道。

扶桑,也就是日升的地方。扶桑的母亲生在琅琊,似乎很眷恋那里海上日升的壮丽,便为她女儿取名为扶桑。我对扶桑的母亲了解甚少,只知道她是长乐宫人,因私生扶桑,而母女双双被贬为奴。就在数年前,她死了。长我四岁的扶桑便侍奉我在骊山已有十年。

可能是年龄尚小,还从来未见过那位被诸多妙姬丽人簇拥而来身着翚雉之服的中年女子。扶桑与我只得怯怯跪在骊山宫人之中,将头低得深深的。扶桑悄声对我说,那是今朝的皇后。

蓦地,那位高高在上的行后粲起玉齿,道:我曾听那江都王刘建之女自小生在骊山,不知今日是否在?

我心中一惊,上前行礼,轻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小女便是刘昕。

哦?好可的娃娃。皇后说罢就走至魏夫人处,道:为何江都王之女穿着奴婢的衣服?着不是在藐视皇室吗?

魏夫人面色苍白,应声跪下:臣妾惶恐……

从那以后,我方才晓得,自己只是被皇上禁在骊山用来使我父亲不随其他七国犯上作乱的人质。

叠石玲珑的温泉边上,是座楠木水车,它乐此不疲地悠闲的转动着,也就是在这里,我与扶桑遇见了刘彻,还有他。

正是黄昏以后,太阳的余晖毫不吝啬的洒在两个少年的面庞。刘彻咧着嘴,朝我们笑。而他,那个稍微高一些的少年,却眉峰微蹙,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可我觉得,他笑起来应该很好看吧。

于是这四个孩子,便在这水雾浮烟之中,撩着水花。那个本来严肃的少年,也开始展目而笑。他说他的名字叫做,张骞。

或许是倦了,我靠着扶桑,轻轻阖眼,扶桑又哼起那首自海边来的调子。此时,我无意中睨见,张骞用奇怪的眼神在盯着扶桑。

离别的风飒然而至。刘彻说,昕儿,他日我们还会相聚的。我只是笑着,用余光窥视张骞,他除了点头示意,并无多言。我只期待他会用他那温和的声音说一句再会。然而我最后听到了磷磷的车马之声。

絮翻蝶飞,庭中芳蕤馥馥。扶桑用木梳帮我妆束,告诉我,长安那九重城阙中,有建章宫、长乐宫、未央宫、长信宫、明光宫、长杨宫、太液池、桂宫,还有北宫。

我觉得扶桑的话里透着悲凉。我不去多想。

凝视铜镜中,呵,那已不是稚气未脱的孩童,而是椎髻华胜的少女了。我浅笑,伸手将扶桑脸上的泪拭去。说,扶桑,他日我们还会相聚的。

当我踏入长安那重殿叠起,交绮对幌的宫阙时,我已经成了另一个人了。

是的,就在刘彻登基的次年,我在太液池正式被册为江都公主。

刘彻并非天天来看我,只是有时将我宣入未央宫,赐予我前来谒见的他国使臣带来的轻纱异锦,凤尾香罗,琼珪玉璋,纱缇雾毂,我低头谢恩。倒觉得着并非是兄长姊妹之间的关爱。难道帝王终究因自己的身份而忘乎人间应如何亲切相处吗?我悄悄看到刘彻身边的张骞,他的双眸不正盯着我么。

纱幔薄垂,待斜月栊帘时,我随手捏起琵琶边的曲谱《楚妃叹》。轻行浮弹之后,泪已在我的眼中肆虐开来。这不是扶桑的那首曲子吗?

你怎么了?

我还未急着拭泪,便见负手而立在门口的张骞。他走近,道,是在想念扶桑吗?

我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他笑笑,毋需太过思念色催更,快休息吧。

待他离开,我才发现,我已是醉霞凝面。

次日,我被宣入未央宫。

似乎过于惊喜,我差点叫出声来。扶桑绾着宫髻,立在我面前。

刘彻安排她与我同住宫内。我知道,是张骞告诉他的。

我对扶桑说,那首曲子叫《楚妃叹》,她甚是惊喜,央求我教她弹琵琶。我晓得她心里的感受,那一定是很高兴,也是很难受吧……

人生确是暂。快乐的事有那么几件,悲哀的事也有那么几件。

我俯瞰玄纮冠冕的张骞骑着高额白马,在金支秀华的车马队伍前面走着。扶桑说,皇上让他出使大月氏等国。

看来,我似乎没有机会向他道谢了。

听说乌孙的王要来朝求亲。我对扶桑说,我身为大汉的公主,应当可以去和亲。扶桑低眉掩泪道,在乌孙就能见的张骞吧。

我不言语太多,便去了未央宫,想刘彻说,陛下,昕儿愿去乌孙和亲。

刘彻一怔,沉默良久,道,朕知道了。

我额首谢恩,却为刘彻的恩准感到有一丝不安。

夜已深,扶桑将睡鸭炉放在我席边,对我笑道,我练琵琶已有多时。今夜让我为你弹最后一次吧。琵琶声如瑶珮流空般悦耳,而我渐渐阖上了眼。

不知何时,我被阵阵乐声弄醒,恍然发现,扶桑不见了。而乌孙王和亲的队伍已前行到宫外了。我明白了,刘彻在宣我之后,又召见了扶桑,命她代我和亲。

我们都是出于私心,而伤害了他人。我因想见张骞,负了刘彻之意,刘彻因想留住我,牺牲了扶桑,扶桑因为我,而领我懊悔不已。我们都徘徊不前,却都饮着相同的苦水。

戾戾颸风吹乱了我的鬓发,我奔向扶桑的马车,却见扶桑锦衣九重的端坐着,手中抱着铜木琵琶。她含泪让我回宫,我只坐上她的马车,啜泣道,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就这样,我们相拥着,一齐流泪

到了乌孙境内,扶桑说,他日你和张骞还会相聚的。转而便命身旁的侍卫将我赶出乌孙。到底,扶桑还是为了我将自己永远留在了异邦。

我顶着风匍匐在漫天黄沙之中,远远眺见一行骑着骆驼的人。刚欲高声疾呼,却昏了过去……

我在朦胧中感到,有一股清流流入我的肺腑,就像扶桑的手那般温暖

我坐起身来,眼前竟是端着水壶的张骞。他显然身着异服,俊郎的面容未变,但却沧桑了些许。他见我这般,眼中自是有掩不住的惊喜和悲伤

我心中的酸楚终而得以释怀,久久地靠在他怀中。须臾,他说,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我只答,是。也是我害了扶桑。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会带你回长安的。

就如扶桑说的,我与张骞相聚了。

数年后,我回到了长安。

就如刘彻说的,我们回相聚的。只是现在少了一个人罢。

也许,我仍会伫立在骊山宫的一端,去想象扶桑那来自琅琊海岸的歌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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