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节奏

2011-06-06 23:14 | 作者:成岳 | 散文吧首发

初到北京,便被那如潮的人海与车流森严地包围。出了北京站,拉着从济南买的行李车,东张西望这素昧平生的涨潮。

正是没有安逸、横下虎心闯荡世界的年龄,在车上一未眠,且水米未进,竟不觉得饥馑与疲乏,年少的腑脏早被那潮水卷走了。

一辆小公汽嘎然地闯进我的踌躇,车门是开的,一位手持铁皮话筒的女士,操着浓重的京腔,冲我和那些不知所措的旅人大叫:“天安门了——去天安门的——天安门——天安门了哈——”北京的风驰电掣,又疾速地卷我进那潮流,呼啸着奔腾而去了。

又嘎地刹车时,那女士抖抖肩上的票夹,不再用铁的话筒,在车上嚷着,一面把车门打得全开,“天安门到了,先下后上,快点儿,”她催促那稳坐着左顾右盼的旅人,“慢点儿,”她关照的手提小包、肩扛大包的旅人,多像我初来北京的幼稚。不等订下旅馆与餐饮,就急着去广场;拖着沉重的行李,也要先一睹北京的风采。这多半出于对北京的戴与仰慕,也是旅游才干的平庸,刚下了乘客,那车里说句:“关门儿,走了!”又扎进那潮流,不见了踪影。一切的运作,都蕴藉在无声的音乐里,舒展、迅捷而有条不紊。那音乐是强劲的、激越的,一如江河的回转与湍流。才几分钟,从车站一个箭步似的,驻足广场了。

这自然是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从小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画的是天安门,一说北京,先想起的也是天安门。站在长安街的南沿,我远望那雄伟的城楼,才发现我画的出入太远,却毫不陌生,跟我天天在城楼下走过一样。广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也不像课本里神话般的描写;广场就是广场,却比课文里更清新而亲切。所有初进北京的中国人,都不陌生这景象。只需在长安街前一站,便触到那如雷似鼓的中国的脉搏。

对于长安街的宽阔,显然是缺乏心理准备的。那车的铁流,仿佛九天倾泻而来,却是畅通着,豪放无羁地奔行;街上没有灰尘、泥水以至大小喇叭的喧嚣;想象中的都市,远不如家门马路市场的芜杂与浑浊。那行进的旋律,在超越时空的节拍里竞争着,却默默无闻,让小城或乡下动辄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热闹,和着我的仆仆风尘,自惭形秽于这同一时代的漩流。我在火车上腌渍了一千多里的酒精、烤烟和食品垃圾的酸腐,在这街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盛的晴骤然涤荡,融进一个清新明快的银幕了。

从北京的一个出发点,到目标的距离,常不容慢吞吞地走;除了骑单车的匆匆过客,更多的北京人挤在公汽与电车上。那挤车,像酷夏对冰川的抢掠,晚一步便没有份。车上的人像一个乐队,只有心里的乐谱,没有夹杂的声音。那出示月票或零钱的默契,随从一根指挥棒,来不及开小差,就做下车准备了。正如缓慢上不了车似的,迟钝了也逃不脱。上上下下的人们,流水线似的转换站立的位置;离目标一两站,人已站在门口了——这在中小城镇的交通史上——是极好的新闻。

北京的的士,遍布大街小巷。司机学着老外嘟咕嘟咕嚼着香口胶,据说,这是开明的标志,像他们喜欢江南清丽的洒脱,也觉出老外有些举动的新潮。那车顶或车门常有贵公司的名目,车窗玻璃上半拉纸条,贴着每公里几毛至一块不等,专拉超途北京人,有急事多远都坐的北京人,进城就转向、以为出租就是三轮的外地人,或进京只图花钱瞎转、而求指哪打哪的外地人等等。那畅通无阻的路街胡同,终究不负人车之巨,北京与外地三七开了地铁,流星似的百步穿杨。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大车小辆,看那红灯绿灯闪烁,裹紧铿铿步履、锵锵刹车,铿铿锵锵往返起点终点;北京的天北京的地没黑没白井然有序地挤,挤,挤——又累又饿的旅人,用尖锐的目光拨开人群,艰难地找旅馆饭店去了。

北京的大马路小胡同,吃喝不难难在找厕所,找厕所也不难难找栖身之地。

北京的旅人,要有极好的胃口。除参观用的宫殿堂馆,室内没有吃喝;凡有外地人、北京人行走的路上,都有餐车、店铺、小摊、窗口出卖餐饮品类。七三开的外地人、北京人,铺天盖地围住米饭面条包子大饼小饼煎饼果子豌豆黄儿热狗烤鸭汉堡包啤酒汽水冰淇淋人雪糕糖葫芦面包茶蛋火腿肠砂锅铜锅钢精锅煎炒烹炸稀里哗啦,谁能数完谁不是笨蛋——撑死也数不完。聪明的旅人,很少去某个餐厅慢条斯理、沽酒割肉地闲聊——费钱费事也费工夫,耽搁看些风景。就连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一大早出门办事,也常落得午饭晚餐搁在路上,掺合在旅人中间,比谁吃得都快;不是边吃边走,就算得上幸运了——北京人的烦恼,也不止这些——抓不到车又搁到路上了——最羡慕最恶心高跟的鞋——不能赶路,包儿也是斜挎在肩上,不敢学城镇的时髦小姐,肩头垂挂了包儿,穿上高高的高跟鞋,悠闲地吃着闲闲的零嘴,一走三摇作麻花状,不能走只管好看。北京的女士小姐,也不比城镇小姐累累赘赘的各色饰品,常素衣淡妆一派旅人行色;其超然的品质在于,不似城镇的小姐,出门便上一套大红大紫的舞台妆束,或抹成浓眉大眼、粉面朱唇,一看便知才撮一顿生猛海鲜似的。“露味儿”在北京——没那工夫儿。你只需做沧海一粟,溶进北京的潮流,便是存在了;刻意作模样给人看的念头,无一不湮灭于人海。

我凭仗了年轻的眼神、健康的肠胃和步履,漫游着撞到夜幕垂临,才找到崇文门一家旅馆;虽说是地下的,倒也有幸深入地了解一次北京。那些像我一样,转悠一天的天南海北的老客,依然谈论着地上的风景。躺在北京的泥土里,想着阳光下辽阔的城市,以及华灯初上时依旧的精神,已忘却这天做过什么,只记得地上的疲于奔命,以及明天走出地上时,新的阳光下乐不思返的、疲于奔命的开始……。

北京的节奏,真的畅快淋漓;那颗古老的心脏,澎缩着新的血液,融汇于天地间,如汪洋的涨潮清亮而明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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