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儿

过儿，五岁，长得跟面捏的小阿福那么惹人喜爱。尤其是那胖乎乎的小脸蛋，笑起来就像点了洋红的两只小馒头，把一张小嘴挤成了一朵小喇叭花。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蹲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蚂蚁打仗，手里捏着一根很细的树枝，如果发现有几只蚂蚁围攻一只，他便用小树枝拨开。那样子俨然是这场战争的总督导。

经朋友介绍，来这里做快餐卖。因为是摆摊，所以得自己搭棚，清场子。忙得有点不亦乐乎。

“喂！你在这里卖饭么？”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到我身后，背着双手，挺着脏兮兮的小肚皮，两只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拍着小手，蹦蹦跳跳地过来，不管是顺忙还是倒忙，帮个没完。他最喜欢干的活是用小车推砖头，每一次他都挤我前面，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分握车把，噢噢叫着催我跑快点。后来，满车时他还是那样帮我推，空车时他坚持一个人推。中间那道五六十公分高的小坡，他撅着屁股一声不吭地居然把空车推上去了。

看看砖头已经差不多了，我便放下斗车，码起围墙。谁知，趁我不注意时，他一个人推来一趟。

“喂，砖来了。”我回身一看，见他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用衣袖胡乱地在脸上揩着。至今我还是搞不清一个五岁的小孩是怎么推来这载有二十块砖头的小斗车。卸完砖后，他还要去，我怎么阻止都不行，最后威胁他：如果再去，就不带他玩了。他撇着小嘴，堵气推翻了小车，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瞄着我。

从此以后，我们便成了朋友。他父母都在对面那个厂打工，每天他都被关在厂门外等下班。那是一家电镀厂，不准小孩进去的。他爸爸姓过，大家都叫他过儿。厂门口有一个杂货店，开店的女人是湖南人，说话口音怪，脾气也不好。过儿和她合不来，没几天时间，那个女人拿着零食都招呼不到他了。她说：“你没来的时候，他很听话的，叫他不要跑远，他就坐在那儿不动。乖得像个小傻子！”

湖南女人还告诉我，由于老家没人照管，过儿两岁就跟他父母来了这里。三年来天天都是这样呆在厂门口，等他的父母下班。一个人玩累了就坐在小店门边打瞌睡，下雨天才进到店里避避。“真是个乖孩子，从来不见他哭闹过，也不乱要零食。”

工厂没下班，快餐便没生意，所以平时就做些准备工作。过儿便帮我择菜，抹桌凳。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他问我答。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朋友，叫小娟。被她爸爸妈妈反锁在屋里，只有扒着窗户等到她爸爸妈妈下班回来，才能去玩一小会儿。“她可以就在门口玩吗。她爸爸妈妈真狠心！”他鼓着腮帮，很是不平地说。

很快，过儿便成了我的小尾巴，小帮手。我一大早去买菜，他帮我收拾卫生，我买菜回来，他忙得更欢了。湖南的女人笑着说：“过儿，你就叫他爸爸吧。”过儿望着我，腼腆了一会，真的小声地叫道：“爸爸。”湖南的女人大笑不止，笑得我们俩都脸红了。谁知从此以后，不管有人没人在场他都改口叫我爸爸了。有几次当着他爸爸面叫我，他爸骂他，吓唬他，捂住他的嘴。他掰开他爸爸的手，冲我叫一声“爸爸”，然后赶紧又移上去捂住。逗得吃饭的人把饭喷到对面人的脸上。

每天早上临上班前，他妈妈都要留一只苹果一只香蕉给他，权作一天的零食。他总是很小心地收好，等到没人时拿出来，一手一只伸到我的面前：“你是要苹果还是要香蕉？随你挑。”

我说：“我是大人，不吃零食。”

“不行，”他向前走两步，挡住了我的去路，“一定要吃，我妈妈说，吃了更聪明。你不吃，我就不叫你爸爸了！”

我一把抱起他，说：“爸爸应该给你吃的，不能吃你的东西！”

“你吃！吃了陪我玩。我就要你陪我玩，你没来时过儿天天一个人，好孤单！”他双手抱着我的脖子，脸挨着我的脸，居然哽咽起来。他的话像针一样刺痛我的心，让我想起远在家乡的儿子，此时是不是正坐在课堂里用心听讲？

有一天，过儿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过两天我要回老家去了。”

我一惊，忙问：“为什么？”

“回家念书去。”他满脸忧愁地说，“可我又舍不得你。”

“那就不回去呗。”我逗他。看他不开心我心里也很不舍。

“不行啊！念书还要考大学呢。”他很明事理的样子，对我解释道。

忽然，他扳过我的头，很惊喜地说：“我去求妈妈多买一张车票，你跟我一起回家，好吗？”

“你妈妈不答应的。”他那小脑袋瓜子随时随地都能迸出些奇怪的念头，让我猝不及防。

“我会求她的。”他抱着我的胳膊不停地摇着，“你去吗。你不去我想你怎么办呢？”

这个相处还不到半个月的儿子，真的已经盘踞在我的心里了，不管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得答应他才行。不然耳根子不清净是小，活干不了是大了。何况一两天后就再也见不着面了，我也不忍拂他的好意。

见我答应了，他高兴得围着桌子边跑边跳，手里举着抹桌布像一面旗帜在摇着。后来丢掉抹布，两手撑地，从胯下望着我说：“爸爸，我翻跟头给你看。”只见他头顶地面，双腿一个劲地蹬地，屁股尽力往上拱。就在拱到差不多的高度时，突然身子一歪，翻倒在菜蓝子上面。一蓝子刚刚择好的菜被他连铺带盖的裹了一身，蓝子滚出好远。不等我赶过来，他已经陀螺似地爬起来，两手胡乱地抓着地上的菜。

看他那副慌张样子，我又好气又好笑，摸摸他的头问：“摔痛了吗？”

“没有，没有。”见我没责怪，他才呲着牙，笑了出来。

正在我们重新择菜的时候，他忽然又附到我的耳边，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我明天去看看小娟，和她告个别。”

“哪个小娟？”我问。

“就是那个被她爸爸妈妈锁在屋里的小娟，我的朋友。”

“你一个人去？”

“嗯。”他疑惑地点点头，旋即又争辩道，“走了都不去告个别，才不够朋友呢。”

“不行。”我断然否决道，“你爸妈知道了不揍你？”

看到我从未有过的严肃，他眨巴着眼不敢吭声。

我的摊位是自主搭成的，村里来了通知，说是非法，必须立即拆除。这是攸关生计的大事，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去了村委会，想求个情，或者找个门路解决。谁知等了大半天也没个结果，悻悻地回来发现棚子已经被治安队员拆倒，里面的锅碗桌凳摔得乱七八糟。

山穷水尽中，只剩收拾残局的份了。正在我兀自忙乱时，杂货店的湖南女人说过儿不见了，问我有没有带走他。我才想起他昨天和我说要去看小娟的话。

“没有，哪里都没找到。他父母都急疯了。”湖南女人泪水汪汪地说。

过儿就这么失踪了，他的父母及老乡们找了几天，又向派出所报了案，都音讯全无。我因为生意无法继续做下去，帮着找了两天后离开了那里另谋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