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茶香似是故人来

2018-01-08 10:21 | 作者:豌豆儿青青 | 散文吧首发

12月,有幸应邀到四季如的南国参加茶博会,一连几天品尝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茗品。普洱的欲说还休,龙井的清新自然,碧螺春的明翠鲜香,斯里兰卡的红茶的、泰国的绿茶…每一杯茶,都有其独特的味道,让人沉醉。

茶香唤醒沉封的记忆。一位老人的面庞清晰的浮现在眼前。是小舅爷那永远面带微笑的面容。西北平原上独有的大厦房,客厅里那张朱砂红的八仙桌。桌上一杯滚烫的热茶,还有小舅爷那只几十年没换过的大背包。茶杯是水果罐头的矮胖玻璃杯做的,上面套着那个年代流行的网格套。究竟小舅爷喝的什么茶我并不懂,只知道那是爷爷用来招待客人的。小舅爷一来,家里的大厦房立刻变的蓬荜生辉。意味着奶奶和妈妈要在厨房里做美味的饭菜、意味着爷爷要我支起板凳爬上高高的大立柜顶端取下珍藏已久的五粮液,意味着我们小孩子们会吃到水果糖,意味着我会穿上时髦的新衣裳。

小舅爷喜欢喝茶,喜欢喝滚烫的热茶,不管是冬天天都如此。茶真的好喝吗?出于好奇我曾经问过小舅爷,他笑眯眯的拧开杯盖让我尝,哇!一股甘草药混合烟草的味道飘出来,浅浅的喝一口,又烫又涩!奶奶说,小舅爷喜欢喝茶,还有一个原因是提神,因为舅爷的工作是国家单位的司机,开车这事可不能马虎。

由于有小舅爷这样一个尊贵的客人,我们都倍感荣耀。虽然从大人们的交谈中断断续续得知我家祖上是当地地主大户,爷爷从小上过私塾,受过新式教育,在西安做过多年的家族生意,亲历过七七事变,新中国成立后一心向善的爷爷回乡主动上缴家族财产,后做公社会计,然而奈何造化弄人,文革时曾经有过显赫经历的爷爷的被打成右派,戴上资本家的高帽子被游街示众,家里被红卫兵抄家,曾经富甲一方、闻名一方的张家旺族由此低到尘埃。姻缘总是那样奇妙、巧合和必然,奶奶本身出身贫穷,娘家靠近山沟边,祖上以种菜籽、榨油、卖油为生,奶奶本身相貌平凡,然而机缘巧合居然被高富帅的爷爷相中。殊不知爷爷这慧眼独具成就的这桩姻缘,在后来的几十年中庇护了我们祖孙几代人于危难。文革中家里变的一贫如洗,然而奶奶的贫农身份使得被选中到大队部为村民做大锅饭,加之奶奶娘家的接济,在那个人人饿的到吃野菜吃树皮的年代,爸和叔伯、姑姑们都还健康的活了下来。奶奶的弟弟也就是小舅爷被选中去参军,没几年退伍后编制进了国家单位,成为一家大型国企的车队队长。小舅爷成为我们家最重要和最受欢迎的客人。

由于小舅爷的工作的便利性,虽然他在另一个城市工作和生活,但是也能时不时的回来走动。大到国家外交新闻、国家领导人班子的变化、高考政策的变化、就业的变化、农村土地政策的变化、煤炭价格、小到城里的姑姑们发型、衣服的变化、城里的冰棍几分钱一根,小舅爷从外界带回来的信息,把我们家和时代联系了起来。他和爷爷、正当成家立业的父辈叔伯们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语言。每次回来,小舅爷都不会空手回来,永远都有一大包东西带给我们,糕点、白糖、茶叶、香烟、书报、姑姑们才穿了几天就不穿了的漂亮衣服…奶奶会把那些珍贵的美食收起来,细水长流,日后拿出来给我们解馋;爷爷把茶叶香烟收起来,用来下次招待客人;我和妹妹们把漂亮的衣服迫不及待的穿起来,好去学校扬眉吐气。

是命运的捉弄吧,我七岁那年,刚刚事业起步的爸爸英年早逝,家里瞬间蒙上了无边悲痛的阴影。特别是奶奶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痛不欲生。那断时间,辛亏小舅爷时常回来看望我们一家。晚,他和爷爷、奶奶围坐一起,叙说心事,说到伤心处,奶奶常常以泪洗面。那个时候,小舅爷会微笑着,对已是小老太太的奶奶说:姐,给我烧水泡茶。奶奶这才收起沉痛,打起精神为小舅爷忙活去了。

记得那个春天夜晚,依然是滚烫的热茶,依然有甜甜的糖吃,小舅爷坐在八仙桌前,把我们姐弟四人的脑袋一溜烟摸过。我最大,正在上小学。弟弟最小,自出生就没见过爸爸。小舅爷跟爷爷商量:孩子们必须要读书,生活方面不要发愁,应该没有问题。

有了小舅爷的支持,加之爷爷奶奶本身就是要强的人,虽然没有了爸爸,但是我们祖孙一家的生活依然有声有色。爷爷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请来了木工,砍下老树做木材,一口气做了写字台、书桌、茶几、衣柜、梳妆台,上漆、烫花,一整套漂亮的家具一扫家里的阴霾之气,放学回到家,吃过奶奶和妈妈做的香喷喷的饭菜,爷爷安排我们趴在新打的书桌前,读书的读书、写字的写字、画画的画画,严厉的爷爷就像一位私塾先生,教导我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小舅爷带回来的物资越来越庞杂了。小到钢笔、本子、纸张,大到电视机、收音机、烧火取暖用的煤炭。有时候看着小舅爷指挥叔伯们从货车上搬东西,我想,难道说小舅爷恨不得把家都搬回来么。说起来,由于小舅爷的关系,我家是哪个时代当地第一家有电视机的家庭。每个夜晚,家里热闹非凡,大厦房的热炕上、八仙椅上,都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乡亲。通过电视,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萌生了最初的想。

那时,已是大老头的爷爷和小老头的小舅爷配合默契,他们经常在庭院里走走看看,讨论着、比划着。在小舅爷的建议和帮助下,爷爷甚至大胆的找来匠人,重新翻修和加固了大厦房!每次小舅爷忙活的时候,都习惯性的对已经步履蹒跚的奶奶说:“姐,给我泡杯茶!” 渐渐的,奶奶把给小舅爷泡茶这个“重大”的任务传承给了我。我打开爷爷珍藏的茶盒,用拇指、食指、中指三个小指头夹起一撮墨绿色带点黑色的茶叶丝,然后舀一勺奶奶锅里刚烧开的冒着泡泡的开水倒进去,瞬间一股奇特的苦香味就弥漫开来。

每每离开前,小舅爷都会悄悄招招手,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少则十几元,多则上百元钱,“好好学习,给妹妹弟弟带个好头”。

奶奶说小舅爷喜欢我,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孩子,而是因为小舅爷一家人都喜欢有文化的人,乐意帮扶亲戚中读书的孩子,除了不遗余力的帮助我们一家,听说他还在资助另外一位亲戚家两个上学的后辈。小舅爷是当兵后在城里成的家,听奶奶说他和小舅奶有5个孩子。辛好小舅奶工作很好,也通情达理,因此即便小舅爷多年来明里暗里的帮助着我们,也并没有因此影响他的家庭生活。

小舅爷每年都会接奶奶去他遥远的城里的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奶奶回来的时候,除了必不可少的礼物,比如城里女孩子时兴的凉鞋、紧身裤、T恤衫等等,也会带回来很多奇闻趣事,比如说小舅奶用洗衣机洗衣服床单被罩,比如说姑姑们谈恋爱了,比如说小舅爷居然会下厨房做饭…小舅爷一家人的生活,大概是我们最初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吧,就连六十多岁、一辈子在爷爷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奶奶都“挑衅”的对爷爷说:“我们家的女孩子一定要读书考大学,不要一辈子窝在家里围着灶台转,要出去做体面的事情!”

记得中考前夕,小舅爷回来了,他跟爷爷坐在八仙桌前,边喝茶边商量关于我升学的事。爷爷主张我考个中专学校,一方面他考虑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怕无法抚养我们姐弟成人,想让我早一点出来工作,好照应妹妹和弟弟;一方面爷爷担心女孩子长大一些学习反而不好了,怕我高中三年后考不上大学。小舅爷说:“还是听听孩子的想法!” 我说:我想考大学!后来,在小舅爷的劝说下,爷爷同意了我考高中。而我则暗暗发奋,顺利考上了高中,成为当地屈指可数的高中女生。小舅爷,冥冥之中上天派来的天使,总是在人生最紧要的关头拉了我一把。高中三年,几乎我学习费用中的大一大部分都来自于小舅爷。我当时想,等我将来工作了,我一定要把小舅爷接到我工作的城市去看看。

高三那年的冬天,我相依为命的奶奶和爷爷先后病倒,在叔伯和姑姑们的商议下,决定由大伯将两位老人接到他家照顾。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舅爷。那时的小舅爷也已退休了,没有像往常开车回来,而是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回来的。奶奶抹着眼泪,爷爷的眼圈红红的,要离开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可以说是和我们兄妹的一场生离死别。小舅爷安慰他们:“孩子也都渐渐长大了,有他们妈妈照顾,没事的,你们好好养病,身体好了再回来就是了”。记得那天,我手忙脚乱的给舅爷泡的茶并不好,再也没了往日那种滚烫的感觉,茶叶黑黑的,像干枯的树叶或者枝桠。后来,体弱的奶奶还是没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在一个漫长的冬夜里与世长眠了。葬礼的时候,小舅爷没有回来。听说小舅爷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后病倒了。小舅爷和奶奶姐弟情深,相依相扶一生,这份情难以割舍。

随着年岁的增大,小舅爷的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加之亲人离世的伤痛,小舅爷再也没有返乡回来过。然而对我们的资助并没有停止,即便不久后爷爷也离世了,他依然常常拖人给我们送钱送物,直到我和弟弟先后考上大学,离开了故乡。

一别多年,我竟然再也没有见过小舅爷,曾多次说要邀请他到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来看看,然而都没有成行。直到有一天远在新疆工作的弟弟打电话说:小舅爷病危,肺癌晚期… 而那时,我刚刚生完孩子,没有和弟弟同行。就这样,我没有见上小舅爷最后一面。弟弟坐飞机倒火车赶到甘肃平凉小舅爷面前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无法言语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泪眼滂沱。我庆幸我没有去亲眼目睹一个最爱的亲人的离开。停留在我记忆中的也不是浑身插着管子的风烛残年的病人,而是那个永远笑眯眯的、和蔼可亲的老人,是那个总是不忘记对奶奶说:“姐,给我再泡杯茶”的可爱的小舅爷!然而,懊悔的是年少时我不懂说感谢,而今再也没有机会回报,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子欲而亲不在,树欲静而风不止”更让人心痛遗憾的!

当年的茶是什么茶已无从知晓,也许是廉价的碎茶,也许是普通的毛尖,也许,那就是一杯叫苦茶的茶吧!它独属于哪个特殊的年代,属于小舅爷,属于奶奶、爷爷,属于我,属于我们内心深处那淡淡的遗憾、对亲人的眷恋和无边的思念

闻茶香,似见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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