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苏北端午的记忆

2017-05-29 06:53 | 作者:孙成岗 | 散文吧首发

原创】文/摄影:孙成岗

我的故乡在苏中里下河地区,那里水网密布,河流纵横,既有流淌于家前屋后的小河沟,也有滚滚东流注入大海的主干河。我已离开家乡多年,但对于故乡端午习俗的记忆依旧跟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我的故乡把端午节叫做“五月端午”,我是从外婆那里听说这个词的。小时候只知道这是一个节日,并不知道外婆用方言发出的这个“端午”两字究竟怎么写,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物质比较匮[kuì]乏,小孩们心里总是期盼着过节,过节既热闹,又有好东西吃。

外婆出生于晚清,她三、四岁的时候,辛亥革命爆发,之后随着民国到来,缠在她脚上的裹脚布被放开了。因此,她那一代的女子大多是半小脚。她总是穿着自己做的蓝布斜襟褂子,纽扣也是布做的。小时候我跟着她生活了很长时间,她麻利地用左手伸到右侧腋下扣上扣子的样子,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单手扣扣子,在我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外婆却做得那样随意。外婆很长寿,直到1990年才去世,活了90岁。

过“五月端午”,粽子自然是不可少的。粽子好吃,但吃粽子之前的准备工作孩子们来讲,更是一件乐事。进芦苇荡采集苇叶便是“五月端午”提前送给孩子们的乐趣。长江以南地区的粽子是用竹叶包的,苏北地区没有毛竹,但水网密布的地理环境使得芦苇很多。包粽子的苇叶是很讲究的,虽然小河岸边也有芦苇,但清香程度不够,上等的苇叶还要到大的芦苇荡中去采。一般选取芦苇顶端下方第三、四片叶子,抓住叶子根部三分之一处,然后用力猛地向下一拉,这样可保持苇叶的完整性。

孩子们喜欢跟着大人进芦苇荡。由于芦苇荡面积较大,芦苇密布,极易迷路,平时孩子们是万万不敢单独进入的。进入荡中,由于芦苇高过头顶,基本无法采集苇叶,即使踮着脚尖扳下的几片也会因为质量不好而被大人弃之不用。所以进入芦苇荡之后的主要任务就是玩。如果运气好,还可能在荡中某个地方发现一个窝,从中掏出几枚鸟蛋,小心翼翼地拿着,回到家中便缠着大人赶紧煮给自己吃。个别机灵的小朋友,进去时做了路标,回去后便在小朋友们中炫耀自己胆大敢进芦苇荡,不信的话,可以马上带你们去。当然,这也就是跟着大人进荡后两三天之内的事,时间长了,路标消失了,也就不敢这么张狂了。

大人们自然不会这么轻松,那个年月不像现在什么都可以买到,过节的用品需要一一提前准备,大多是自力更生。外婆大约在阴历三月下旬就开始了苇叶的采集工作。那个时候苇叶刚刚长成,非常鲜嫩。采集好的苇叶要一片一片规则地码好,捆成一个个小把,放在阴凉通风处阴干,以防止变形。端午的前两天,把阴干的芦苇叶放入凉水中浸泡一,然后放入大锅中加入凉水烧开,待沸腾后,再重新泡进凉水中备用。经过浸泡蒸煮的芦苇叶才能是粽叶!

煮芦苇叶时,不时有阵阵清香在屋子里弥漫,浓郁着“五月端午”即将到来的氛围。孩子们也拿着小碗,迫不及待地想喝上一口清香四溢的粽叶水,败一败日来临前积聚在身上的内火。大人们则忙着包粽子。我们苏北地区当时没有包咸肉粽子的习惯,只包光有糯[nuò]米的“白粽子”和放入红小豆的“小豆粽子”。糯米和红小豆是预先泡好的,外婆把数张芦苇粽叶像扑克牌一样麻利地在左手中摊开,放入糯米,再折成一个三角形,压实后一边用撕成条状的蒲叶或棉线捆好,一边数落着我母亲如何如何不会包粽子(实际情况不是如此,我母亲包的粽子也很好吃)。我们那里不产红枣,当时有从伊拉克进口的黑枣(又名“国枣”),虽然很甜,但不适合包粽子。包到粽子里,远不如红小豆粽子好吃。

“五月端午”的内容不仅仅是吃粽子,还有些必不可少的关目。初四的那天晚上便是端午的前奏。大人们在大门的两边插上菖蒲和艾叶,以求驱邪避毒。菖蒲大多是自己在河边采来的,而艾叶多是在集市上购买的。插在门楣边上的艾叶都非常齐整,剩下来的艾叶放在椭圆形的木盆中倒入开水浸泡一会儿,然后兑上凉水给小孩们洗澡,据说这样可以祛病防疫。只是苏北的端午前后晚上还较冷,孩子们不愿洗,大多是被生拉硬拽进木盆之中的。

拴五色丝线是端午早晨必不可少的功课。清晨,尚未起床,外婆便拿出一把由青、红、白、黑、黄组成的五彩丝线拴到我们的手腕上。拴线的时候是不准说话的。这也让节日的早晨充满着肃穆。这些五彩丝线一旦系上,便不能随便取下,通常要等到洗澡或下时放可取下,随洗澡水倒掉或扔到河里冲走。据说五色丝线戴在身上,便捆住了疾病,扔掉它也就扔掉疾病,一年之内就会健健康康。

起床后,外婆便会把一个红布做成的香囊用针线缝在我们的衣服上。这是一件让孩子们特别高兴的事。香囊形状各异,一般为心型,讲究一点的,也有做成虎、豹、猴、鸡、兔等动物形象的。香囊里不知放了什么药材,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独特香气。接下来的几天,孩子们碰到一起,总会相互比较,看谁的香囊香味更浓。不过,即使对方的香囊再好,也不会起与之交换的念头。因为香囊一旦挂到身上,便成了自己的护身符,是与别人交换不得的。香囊一般要在身上戴好几天,什么时候、什么机缘把它取下来,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吃粽子的时候,外婆会给我们讲屈原投江的故事,讲粽子与屈原之间的关联。外婆并不识字,我后来常常诧异于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是如何把这些文化讲得如此透彻的。那个时候,不管红糖还是白糖,都是稀罕物,过年过节供销社会按人口计划供应一点。吃粽子时,如果能蘸上一点白糖,那简直就是美透了的高兴事。我们家是供销系统的,“五月端午”吃粽子时,糖还是能蘸到的。

粽子是在早上和晚上吃,中午好像是不吃粽子的。既然是过节,那么午饭总要做一点好吃的。有条件的,大人们会喝上一杯雄黄酒。孩子们不能喝酒,大人们便用掺了雄黄的酒在孩子们的额头上涂一个“王”字,意思是让孩子虎虎有生气,百虫不侵。孩子们大抵是不喜欢酒味的,一个劲儿地往后挣,大人们便说,蛇怕雄黄,涂了雄黄酒,蛇就远你走。我母亲是戏迷也是票友,她还说道行很深的白素贞喝了法海的雄黄酒也现了原形。听大人们这么一讲,苏中里下河地区那些天生怕蛇的孩子们也就乖乖地伸着脑袋,一任大人们涂抹。

上了高中,知道了“端”的含义,“端者,初也”。每月有三个五日,古人便把头一个五日叫做“端五”。根据天干地支计年方法,农历五月是“午月”。所以,“午”与“五”便通用起来。儿时一直迷惑的“五月端午”,原来就是“农历五月初五”的意思。

南方的端午节,多有龙舟竞渡的习俗,而我们那里,虽然河流不少,渔船也很多,但却从未见过划龙舟。龙舟只在外婆以“从前那大头(注:“Long long ago”之意,方言)”开篇的故事中听说过。外婆早已辞世,母亲也离开我们好几年了。我们兄妹小的时候,她们给我们讲节日掌故时总是一脸的神圣,心中充满虔诚。她们文化水平不高,却能把传统节日中的文化比较准确地告诉我们,我想这就是传承。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经历了批孔,对传统失去了敬畏;我们知识丰富,对于传统节日渊源的了解远远高于我们的父辈,但我们在向下一代讲述传统节日时,心中又带有多少神圣与虔诚呢?

【原创】文/摄影:孙成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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