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巾,心中的火焰

2011-06-01 00:07 | 作者: | 散文吧首发

每逢“六一”,深埋心底的蚁穴好像被人挖掘,虫蚁蠢蠢、疯狂地噬咬,难以名状的滋味浸淫浑身。三十五个秋弹指一挥间,却挥不去“血”的鲜艳。

1976年5月31日,落日余辉斜映着凸凹不来的乡间石子小路,一道瘦弱的身影飞跃其上。稀黄的头发紧紧地贴着小脑袋,丝丝地冒着热气,点点汗珠顺着发尖滴落。脱下那补丁摞补丁的五彩衬衫,从头顶一路盖抹到脐眼,心中的喜悦和憧憬淹没了小赤脚片上血泡破裂的疼痛,鼓起腮帮粗喘,继续狂奔,双手扯着衬衫缠着脖子,骄傲地打着红领巾结:啊,我明天是少先队员了!

“嗯?今天回家这么早,正好去放牛,你二哥插秧收工晚。”爸放下铁犁,一手捶着犁辕似的背脊,一手指着门外拴在枫树下打着转哞哞叫的老黄牛。

小三缓缓地解下衬衫,慢慢地往身上套。

“小三,你,进,来。”病卧在床的妈妈吃力地唤着。小三这才感觉到跑累了,双脚抖抖的有些发软,喉咙干燥得冒烟。小三瞟瞟爸爸,爸爸想说些什么但没开口,吧嗒着“大公鸡”香烟捂着胸弯着腰,急促地咳喘,额头青筋凸露,浑浊的泪水朦胧了双眼,转身拿起锄头又出门去了。

小三知道,妈妈总是对爸爸说,吃不下了,喝不下了,这些糖果罐头之类就給孩子们吃吧。爸爸默默地摇头,无奈地望望这些人上托人宝上托宝,用布票粮票或工分抵押来的供应物资,向孩子们挥手。小三虽然只六岁,但他会礼让弟弟绝不贪多;大哥二哥干脆不沾边,妈妈有气无力的喊得泪水涟涟,也只好挨进病房拿一两样抹着泪飞也似的跑出去。

小三穿好衬衫,舀半瓢清水“咕噜”,就着缸沿照照脸蛋和身子,蘸着喝剩的冷水迅速地擦抹:不能太脏了,妈妈会伤心的。小三轻轻的放下水瓢,沉重地走进内屋:四岁的弟弟赤裸着身子在床踏板上摆弄着几双破鞋,妈妈歪靠在床头任由奶奶慢腾腾的梳理着凌乱的头发。妈妈煞白的瘦脸努力地挤出笑容:“过来,让我,看看。这几颗,糖拿去。”小三没有犹豫,剥开一张糖纸……抹抹嘴说:“妈,真甜。我放牛去了。”

的黄昏。儿啁啾呼唤着归巢,蛙声迭起相邀着哺食。老黄牛的长舌头像镰刀一般收割着嫩绿的青草,高兴地摇晃着尾巴。小三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拔弄着糖果,一股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明天光荣地加入少先队组织,忠于革命忠于党,做毛主席的好孩子。”他右手捏紧拳头向上举起,拼拢双脚骄傲地演示着下午老师示范的入队宣言仪式。可是,当他静下来又十分难过:老师说要交8角钱,还没跟爸爸说呀,说了能有吗?

他怔怔地望着掌中的糖果,那可是留给最要好的伙伴的,用来庆祝的。小三的心头没了甜味,只有满肚子的苦水在翻腾……

唉!可怜的妈妈已经卧病两年了,赤脚医生说,这风湿性心脏病他的确无能为力。就算倾家荡产再加上好心人的帮凑又能怎样呢?村里劳力少的人家都是上顿不接下顿的,劳力多的又怎样呢?一个工日10分才2角钱!爸爸愣愣的听着,茫然地摇头:只能设法让她多活一天算一天了!

小三的全家并不绝望,而是全力以扑争夺工分,突破超资多换些钱和物。大哥、二哥都辍学了。二哥跟生产队员一起上地锄草、下田插秧、看禾场、收畜粪,还包养了这头牛,每天能拿4分工。13岁的大哥可称得上半个劳力!耙田打磙绝不逊色于大人,再劣燥的牛到他手上都服服帖帖的,叫它直走不敢横耙,叫它转磙不敢直跑。他割的稻谷同一个方向顺溜在稻茬上,绝不零乱;插的禾苗疏密有致,行距棵距规规矩矩。虽然年纪不够也评得了4分工的劳值日。可他不服气跟二哥一样多,就去找队委会求情,包看山场又争得了1分工。

爸爸农活各方面都呱呱叫,一天10分工跟别的正劳力一样,心里有些不悦,缠着队委会要估分包活,可他们说:个人主义要修正,集体利益要保障。不过,为了体现劳苦大众宽洪大量的美德,响应党的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的号召,爸爸又被游行批斗一回后,队长指示:一是负责全队的田间管理(虽然往年别人是每天补1分半,他只半分,也笑纳呀!);二是加班守仓库,跟另一名根正苗红的队员一起可以督促他思想进步,爸爸不会也不敢计较,能又多半分工真是谢天谢地。

老黄牛吃饱了,抬起头哞哞叫,小三回过神来,哦,该回家了。小三牵着牛,听着虫鸣和蛙鼓,踏着暮雾,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但心中的红领巾却是那么鲜艳明朗。又怎样向爸爸开口要8角钱呢?每一分工都来得不容易呀!不加入吧?可眼前又浮现出伙伴们手牵手、欢快地跳着唱着,鲜花和红领巾向小三微笑着、招唤着。

“小三,小三,哥来接你了。”二哥边喊边向他这个方向走来。当二哥来到跟前看他这个神情,便追问。小三就告诉了二哥。二哥眨了眨,说:“我来帮你。奶奶不是喂了两只母鸡吗?一个蛋可以值8分钱!”二哥歪着头算:一8二8……那得整整10个呀!可是那要用来换盐、火柴、酱油,还得用来达谢为妈妈找来偏方、或是被偷偷请来念咒画符烧纸的巫婆神汉,还得挤留些下来为妈妈……二哥想到这些也感到十分为难,又接着说:“唉,我们吃得少,屎都没得拉的,何况鸡呵。奶奶说三五天才有只把鸡咯答。”小三说,算了,不想了。二哥一拍胸:“跟邻居借,再慢慢还。我想法子把鸡喂饱些,你牵着牛先走,我帮大哥去看看山场。”

小三的糖果仿佛一下子递给了好伙伴,溶化在心中,身后的老黄牛惬意地回嚼着,悠闲地甩着尾巴。

回到家,大哥连忙接过缰绳呵呵笑:“不错,牛肚胀鼓鼓的。”听大哥这样说,小三的肚肠骨碌碌乱叫,下午放学回家一路巅跑,中午的几粒稀粥早已荡然无存。晚餐又是什么呢?早稻刚灌完浆,谷穗儿青中泛黄。小麦虽然入库了,但队长大人说,还不能分粮,得好好堆着,上报亩产千斤上级要来“视察”,先缴皇粮争先进夺红旗!还说,正是抢插一季稻的关键时期,分了粮就只顾享受了。幸好,地里的蚕豆和豌豆缓改了人们的渴望。至关重要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大自然给予人类无限的恩惠。五月的山上、田埂地垄上可以找到蘑菇、地弥菜、蕨菜、马齿苋、蒲公英、香椿芽等等,也有可口而美味的点心和零食:油桃、麦李和杏,山楂、刺苔和“梨头尖”等等。荤的当然也有:港湾和渠道里的乌龟王八鲫鱼虾蜢黄鳝泥鳅……鲜活鲜活的;灌木林和杂草丛也时常给人们带来惊喜,飞出一只野鸡、跑出一只野兔或窜出一条菜花蛇之类的无毒蛇。

各色“山珍海味”,在当时虽然不可能带来经济效益,但提供了农家老小的生机和生气,保障了底气去高颂毛主席思想、热火朝天地抓革命促生产。

小三遐想着,喜悦地走进厨房。奶奶一边往灶膛塞柴禾,一边用蒲扇扇着滚滚浓烟,熏得小三双眼酸痛,连忙退出。呵,那可是奶奶的创举,既可以做饭又可以驱赶蚊虫。大哥把牛拴进牛棚回屋对小三说:“饿了吧,还有会,爸和二弟还没回呐。我们还有事没做哟。”小三这才想起,妈妈的病房是不能进浓烟的,得关闭门窗,点燃枫杨树皮用微烟熏;带弟弟到屋外玩耍等爸爸回家帮忙拿小农具。大哥则关熄所有房间的灯,拿着蒲扇像铁扇公主一般神气地“扫荡”,然后用湿毛巾擦着泪眼,去帮奶奶烧一大锅供全家人洗澡用的热水。

浓烟散尽,锅里的主角蘑菇和野菜在开水的激情奏乐中大方地联袂,伴舞的蚕豆和豌豆羞涩地时隐时现,和谐而美妙。阵阵甜香沁得小三神驰意往,不曾饕餮已是醉饱三分。

大哥盛好六碗,一一端出摆放到小方桌上。爸爸已经回家了,可是二哥还没回来、奶奶还在为妈妈泡蛋花。小三只好望着爸爸的“大公鸡”香烟缭绕,用来驱散碗中飘逸出的诱惑。

正当爸爸叫大哥去接二哥时,二哥满头大汗仓皇失色地跑进来,迅速反身关好大门,背脊紧紧地顶着木栓,惊恐而无奈地望着爸爸和大哥。

一会儿,嘈杂的脚步声嗒嗒而至,七八个凶神恶煞轰然破门而入,手臂上的红袖装分外耀眼。不由分说一阵暴砸,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霎时遍地狼藉。大哥紧紧保护着跌倒在地的二哥,奶奶抱着惊吓得大哭不止的弟弟抹着昏泪。爸爸向小三噘噘嘴,小三知道妈妈不能受刺激,当他还没关好妈妈的房门,队长大人带着一帮官爷摇摇晃晃地踱了进来:“嗯,内间还窝藏赃物?革命战士们!彻底搜查,严防恶势力抬头,拔除黑四类劣根……小三当时听不懂,只知道那声势浩荡,慑人魂魄。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像疯狗一样在妈妈的房间翻箱倒柜、掀床揭被,他们的战果无非是:几道驱鬼的符,几张黄标纸,几两黑糖和三两瓶混浊的罐头。他们却获得了大做文章的重要证据:其一,破四旧除迷信坚决进行到底;其二,深究紧俏物资的来源和渠道,迅速扑灭资本主义思想苗头。

爸爸司空见惯,照他们的话说,叫“死不悔改、顽固不化”。爸爸无所谓地吧嗒着“大公鸡”:大不了再戴戴高高尖尖的无常帽,挂挂“为人莫学我,我不是好家伙……的牌子,游村走巷的批斗一回。谁叫我是富农成份?只是不解又犯了什么王法。队长厉喝:“还不服气?问问你二相公,我早察觉豌豆地里有鬼,今天伏击果然不出所料。从现在决定……爸爸淡然摇头,他决不会责怪二哥,只是可惜父子仨人再不能额外争夺工分,深深地哀惋妈妈向死神又走近了一步。

大哥当然不知二哥为何去偷摘豌豆,二哥失望而失落地看着小三。小三哭了,望着满屋的狼藉不堪,望着那些牛高马大的人群押着瘦弱而背驼的爸爸扬长而去,望着怔怔发呆的奶奶;望望妈妈的病房,听那有气无力的呻呤,小三哭得撕心裂肺。

……

夜,不管怎么黑,第二天的生活又从早晨开始。大哥二哥和爸爸还得去挣工分,奶奶还得喂母鸡贴补家用、忙着料理家务、照看妈妈和弟弟,小三得继续上学。小三走在上学的路上,深深愧疚:二哥呀!为了母鸡多产8个蛋,为了我……太委屈你了;连累全家上加霜。小三恨呀,恨自己身单力薄,恨不能一下子长大分担重任。

后记

1976年10月,小三家砸毁的家什全部配齐,全家欢乐。

1977年6月,小三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

1981年10月,妈妈艰难地缝合着小三和弟弟的红领巾,说要为小三亲手做条内裤。妈妈完成这个心愿之后,依依不舍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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