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的祭奠

2011-05-08 10:04 | 作者:穆达 | 散文吧首发

(一)

恍惚间,外公已经离开四年了。四年,对于生者来说,孰不知世事如烟,沧海桑田,这期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而对于那里开了的人,只不过是十里长堤的孤坟上又多长了几根野草,多了几抔新土,如此而已。

时间,可以磨灭痛苦,也可以钝化人生,却始终磨不灭内疚,而且还会日久常新!

四年前的今日,不似此时的的阳光明媚。七月,正是家乡的“梅”季节,梅子黄时雨,多么有意境的一句诗啊,而我的深深的内疚就生在这个诗意的季节里!无法摆脱,无法逃避!

,淅淅沥沥的小雨突然变的大了起来,整个世界弥漫着一种莫名的压抑。家里,只有我与父亲二人。睡了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外面风雨交加,而那可怕得声音在一片风雨声中竟是那样的清晰!父亲接了电话,虽然离我很远,可我却清楚的分辨出电话里的声音正是母亲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底升起。父亲放下电话,只对我说了声:你外公怕是不行了,我要去看看,你留在家里。容不得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披上了一件雨衣,消失在一片黑暗中。窗外的雨似乎是越来越大,我愣楞的坐在床上,望着头顶那盏孤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猛地向我袭来,我惊恐的打开电视机,却丝毫没有抵挡那种感觉的蔓延,每个毛孔,每寸皮肤……

不知道是怎么挨到了天亮,电话又响起来,还是母亲。外公真的去了,他是在见到表弟最后一面后,安然离去的。我内心涌出无限的悲哀。按家乡的风俗,下午就是火化的时间,本来我可以送外公最后一程,然而世事愚人,在即将启程的前夕,又是一个电话,将我送入两年来深深的自责之中。那是班主任打来的,是关于高考志愿填报的问题,要我立刻去处理一下。在亲情义与个人前途面前,我理所当然的选择了后者,却也正是这个选择,给我带来了四年来无数次的良心不安。在我的身体里,总有一种声音在嘲笑我:“你外公生病的时候,你没有好好看他一眼,如今去了,你却连亲自送他一程的勇气也没有!枉他平时对你那样好!”而另一个生意却似在哀求:“不是这样的,我要高考,我不能分心,我不能再浪费一年时间了!”这样的对话不知道在我的脑中争执了多少遍,纵使如今远隔家乡千山万水,纵使还在交替轮回,却也没有停息过!

(二)

外公是一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庄稼人。他有着读书人的儒与痴,也有着庄稼人的朴与真。

外公年少时,读过私塾,写了一手好字。农村里,像外公这样大的年纪,能识字断文的先生是极少的。于是邻里间,谁家有个喜事写喜帖,过年写春联,外公每每是有求必应。日子久了,外公在十里八乡也渐渐有了点小名气。文革前夕,村里要建一所小学,可是万事具备了,只少了一个合适的老师。于是生产队就想到了外公,外公也爽快的答应了。听母亲说,当时外公的想法很简单:生产队承诺代课可以抵工分,不用去干那些又粗又重的农活了,而且还可以圆了外公多年的先生。然而外公的先生梦没做多久,就被突如其来的“文革”给打碎了。外公作为当时被称为“臭老九”的知识分子中的一员,被拉出去批斗了一次又一次。母亲说,当时的外公失望之极,而且还发誓从那以后再也不沾笔墨。十年的浩劫,外公熬了过来,这以后母亲和舅舅也应经上学,或许是受了外公的影响,他们的成绩都很好,可惜的是母亲后来在中考中发挥失常,又鉴于家里拮据的条件,便永远的告别了书本,而舅舅后来却顺利的考上了高中,然而天意弄人,只因为外公的一个决定,让舅舅在高考前两个星期不得不放弃高考,回家结婚。母亲说到这里,脸色凝重:“要不是……你舅舅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我想,这或许是外公做过的唯一的一件错事了,外公本人对这件事从未说过什么,旁人有时偶尔提起,他也仅是一笑而过。只是在后来一次醉酒中,外公痛哭流涕,说不应该让(小三)这么早就结婚。在场的人莫不相劝,那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可是外公却一定要说。

虽然外公说过不再沾笔墨,可日子久了,却也就没有当初那般决绝了。逢年过节时,外公还是会买来一支笔,一盒墨,几尺红纸,将自己做好的对联写下来贴上,外婆每每笑他老毛病又犯了。有一次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外公和舅舅起了争执,事情在母亲和邻里劝说下很快便过去了,没想到在过年的时候,外公将自己的悲愤写到了春联上,贴了出去,虽然最后也摘了下来,可这件事背后众人的议论,却是很久才平息。

外公很读书。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没变过。由于私塾里教得是繁体字,所以有些简体的书籍,他读起来很困难,在他家里有四本线装的四大名著。好多次我去的时候,只看到他带着老花镜坐在板凳上一页一页的翻着那些早已残破不堪的书,入神的看着,对我来到他身边却浑然不知。有一年寒假,我去他家,刚聊了没几句他忽然问我:“你母亲说你要买《红楼梦》?别买了,我这有,你拿去看吧!”说着就起身去拿书,我慌忙说:“那是繁体的,我看不懂啊,您留着吧!”此时,他已经拿书回来,边走边翻,口里似是在自言自语:《红楼梦》,嗯,好书啊,你应该看看。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生活在农村,一亩三分地便是一个人一世的宿命。在庄稼人眼里,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归农”意识是疯狂而不可以理解的。庄稼人关心的只有今天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收成会怎样。外公作为一个地道的庄稼人,也当然摆脱不了这个宿命。为了谋生,他教过书,做过生意,甚至还登台唱过戏。人不是什么都不会,只是生活对你不够残忍而已。想到这,我才对外公当年痛下决心远离书本笔墨的誓言有了新的理解,对于一个爱书如命的人,这种决定是何等的无奈啊!

自我记事起,每次上街,街角的一侧总会有外公的身影,他的面前,摆着几团丝线。这丝线是做千层底布鞋需要用得材料,可是随着人们生活的改善,外公的生意却是日渐清淡,常常整整半天也卖不出一团。可是他依然会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去梳理这些线,为着新的一天做准备,每当看到外公艰难的骑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母亲总会偷偷落泪。母亲不是没有阻止过,可外公很坚持的说自己身体很好。外公平日里生活非常节俭,似乎这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共同的特点。老来脱了牙齿后,他最爱吃的便是开水泡馒头了,母亲说要为他做一套瓷牙,他怎么都不肯,说你家里还有孩子上学,不要浪费了!母亲看着难受,却也是无奈,只有尽力每次多给他带些鸡蛋一类能吃动的东西。可是后来母亲看到过,外公有一次上街的时候,不是卖线,却是卖的鸡蛋。

在外公走后,一次和母亲聊天,我偶然提到外公,母亲便说起了一件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外公病重期间,一次将母亲叫道床前,颤抖着手交给母亲一本存折,母亲不明所以,边问是为什么,边打开看了一眼,这一瞟却将母亲的泪水给惹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存折上面竟然有三万元。母亲平静的说着,她当时只有心疼,心疼这个老父亲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省吃俭用,硬是省出了三万元!听着母亲的叙述,我的眼角也不觉湿润了。三万,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那可是两年收成的总和啊,而对于一个一无所有,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它意味着什么!

四年了,四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不能亲自到您的坟上去为您添上一把土,只能在这个下午,在这个遥远的地方,记下我记忆里您的点点滴滴。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唯愿晓寒轻梦,当面谢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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