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

2011-04-19 09:55 | 作者:崔东汇 | 散文吧首发

老家的院子里有八棵树,六棵是榆树,另外两棵,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椿树。

枣树是八棵树里资格最老的。大概是邢台大地震那年初的一个傍晚,我在院子里玩耍,母亲回家后,没有像往常心急去做饭,而是放下挎篓,拿着镢头径直到堂屋东窗户的南边刨坑,随即从挎篓里拿出一棵枣树苗培土浇水,枣树苗有大拇指粗,立在院子里比我高不了多少。母亲拍着手上的土,喜滋滋地对我说,以后咱家就有枣吃了。

我老家一带,枣树很大众化,房前屋后,地头沟边,随处可见。民谚云,生瓜梨枣,谁吃谁饱,意思是说枣和农家种植的其它瓜果一样,外人摘吃一点,主家一般是不会计较的。其实谁家都有几棵枣树,除了孩子,成年人也不会随便乱摘他人瓜果的。可进入公社,私人空间越来越少,后来随着仅有的一点自留地归公,个户栽植在家门以外的枣树也都归了生产队,集体的枣都卖给了供销社,一向视枣为寻常物的农民就连吃枣也成了奢望。于是在庭院栽植枣树就成为唯一选择。父亲下工回家,看见细弱的枣树苗就摇头:就这个细秧子,猴年马月能吃上枣啊。母亲说,就这也是偷偷挖回来的,要是干部见了又该斗私批修哩。可父亲还是表现了对这个小生命意,他四处搜罗院子里的砖头,给枣树垒了一个烟筒一样的护栏。当时有猪羊在院子里散养,怕猪羊啃枣树。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六年枣才圆。枣树挂果慢,别的树噌噌往上窜,一年一个样,枣树却慢慢悠悠熬着人的性子。虽然院子里就这么一棵枣树,但就像那时的农家孩子一样,除了最初的呵护,过个一年半载就没再刻意去管理。人疏忽了,猪羊却有了机会,它们不嫌枣树皮厚味差,常常将枣树啃的遍体鳞伤。家人发现后,踢跑猪羊,在枣树的伤口糊几把泥了事,有时忙了,连泥也不糊。可没想到枣树极其坚韧,除了猪羊,虫子也经常在树身攀爬翻滚,甚至钻入树身,枣树也不理睬,依然健康生长。没几年,身材歪斜的枣树竟窜过了我的身高。

读初中那年春天,我忽然发现枣树上许多蜜蜂乱飞,细看在墨绿枣树叶子间有灿黄的小花。父亲说,今年枣树要结枣了。

那年秋天是否吃到了枣,我已经忘记。可记忆深刻的是,每年从春初到秋末,只要有月光,母亲就会坐在枣树下摇着纺车纺花,或者一针一针地纳鞋底子,她怕燃油灯浪费。后来,邻居大多拉上了电照明,而我家还是点油灯。看着母亲在朦胧月光下费力地走针引线,我就建议母亲也用电照明。母亲说,电灯好是好,就是得花钱,等你长大有钱了吧。穷家难当,一点一滴母亲都精打细算。邻居四奶奶大儿子在符山铁矿上班,四奶奶看望儿子从铁矿回来后对我母亲说,儿子顿顿给她买炒肉菜。记得母亲从四奶奶家回来,坐在枣树下的草墩子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对我说,等你大了,一月能给娘吃一回炒肉菜就好了。

可没等到家庭条件好转,苦命的母亲就于1980年春末病逝了。这年我考入师专,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在枣树下坐了半。陪伴我的除了酣睡的父亲,还有母亲亲自栽植的枣树。

在母亲离世27年后,父亲也离开了老家的院子,与母亲一道入住村东的祖坟。自此,除了给父母烧纸,我就很少再去老院子。

可我还是逃不脱老院子的牵扯,每年中秋节过后,乡邻给我打电话或捎信,让我回去把院子里的枣收打一下。如果我回去不及时,乡邻就把树上的枣打下,装进布袋给我捎来。这很让我感动和愧疚。感动的是乡情,愧疚的是我疏忽了这枣延伸而来的母爱

现在该说那棵椿树了。

椿树很有意思,它不是家人移栽来的,是自己跑到我们家来的。

那时生产队粮食少,红薯高产,上级提倡大种红薯。于是,红薯就成为粮食的主要替代品,红薯干,红薯片,红薯面,红薯渣,煮红薯,烧红薯,烤红薯,我都吃过,不吃也没办法,以至于现在一看见红薯我就觉得烧心。

红薯产量高,却不易储存,可不储存不行,因为是当作口粮分回来的。所以储存红薯是大事。我们那里储存红薯一般是红薯窖和红薯井。红薯窖存取方便,可窖藏浅,红薯容易冻坏和热腐。而红薯井距离地表远,红薯受天气影响相对小。不过挖红薯井麻烦。

那年秋,父亲在院子西边挖了一个红薯井,把从生产队分到的红薯放在井下,用细沙土覆盖好,做全家人过的口粮。挖出的土很随意地堆在一边,深秋后就有一些落叶和椿树籽随秋风光顾我家。秋风走后,椿树籽落在了土上。

可没想到,开春后,经过冬滋润,椿树籽竟变成了一棵嫩苗。当时全家都没在意。不是家人粗心,农家院子自然生长一些花木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农家院落也是土地的一部分,根本不像现在城市花钱在街道栽植花草,搞一些似是而非的廉价景色。到春末吃完红薯,准备将土回填时,小椿树已有一筷子高了。父亲不忍心毁掉,特意培了土,把椿树苗留了下来。自此,椿树就成为我家众多树木里的一员。

在家人眼里,椿树不如枣树,因为枣树是母亲移植来的,每年给家人以希望。其次,椿树没有榆树枣树的材质好,一向不被看好,所以村里椿树很少。况且,我们家的椿树又是不请自到,受歧视也在情理之中,就任其疯长,就像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一样,是望天收性质的。

椿树皮实,无人关爱却依然茁壮,三五年就蹿到了屋檐。而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却没有椿树的茁壮,缺吃少穿,营养跟不上,大都瘦巴巴赖着不长个头。我就如此。父母发愁,树可以不管,孩子可不能不管啊。不过父亲有主意,他用古老的乡俗来帮助儿子成长。大年初一天不明父亲就把我从被窝拽出来,拉到椿树前,让我搂着椿树一边转圈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椿树椿树快点长,俺长高你长长,俺长高了换衣裳,你长高了做花床。年年如此,每年我的棉袄扣子都蹭掉几个,可我的个头依然没有进度。母亲发愁,说,这孩子脸黑,连个个头也没有,以后成家都是个事儿。父亲却乐观:二十三窜一窜,早着哩。父亲的话果然成真,直到师专毕业我有工资给自己添营养了,个头才窜起来,所以毕业几年后同学聚会,一个女同学见面就惊呼:崔东汇你长开了。是的,我现在吃肉都吃到了怕吃的程度,血脂稠,头晕,不得不吃药输液,而母亲当年在枣树下盼望我给她买炒肉菜的奢望变成了永远的遗憾。

后来生产队解散,土地归个人安排,曾经大面积的红薯被丰收的粮食代替。我和哥哥姐姐各自成家离开这个院落后,陪伴老父亲的只有这八棵树。晚年的父亲是孤独的,每次我回家他都忙着做饭烧水,像来了稀客一样,话语不多,只是嫌我吃得少。我每次离家,他都会送出村外,久久凝望我远去。我曾多次劝父亲随我到城市居住,他总推脱:只要我还能做的动,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忙公家的活儿,也不容易。

枣树生长最慢,到碗口粗就定型了,椿树则后来继上。有一年我与父亲商量把院子里的树伐掉,栽植新树。父亲双手卡量了椿树对我说:再等两年,等椿树再粗一点,我给你打张床,椿树做床最好。父亲懂一些木匠手艺,自学的,不精通,自己打过几张床,粗糙笨拙却结实,分别送给了哥哥姐姐家。他大概觉得也应该给小儿子打一张床,也许这是早有的打算。可没等到椿树更粗壮,父亲就永远无法实现他的愿望了。

与哥哥分家时,老家宅院归我。如今,老家房屋门窗已经开始腐朽,土墙风化剥落,堂屋摇摇欲坠,南屋于今年天坍塌,整个院落已经到了非整修不可的地步,任其荒凉我于心不忍,这里毕竟是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曾有温暖我的父母亲情。可父亲去世后,我真的不想再进入这个院子,望着空旷的院落,物是人非,空荡荡的心里总是遏制不住地伤感。至此才明白,不管穷家富家,有父母才是真正的家,可这些我已不再拥有。

今年阴历十月初一回老家给父母烧纸,几个外甥建议我把老宅的房屋全部推倒,把院子里的树全部刨掉,全部栽植梧桐树,理由是梧桐树生长速度快,收益好。我没有表态,我觉得房屋可以推倒,其它的树木可以伐掉,但是,枣树和椿树必须保留下来。因为枣树是我母亲亲手栽植的,每年看到老家拿来的红枣,我就会常常忆念母亲。椿树虽然是秋风刮来的,虽然父亲用椿树给我打床的愿望没有实现,可这毕竟寄托了他老人家对儿子的一片爱。

至今,老家的院落仍荒芜着。房屋破旧,倒掉也正常,只是觉得对不起院子里的树,尽管我对它们疏于关照,甚至是冷落,可它们依然年年支撑和坚守着老院子的生机,尤其是枣树和椿树。

我明白,我愧对的不仅仅是树。

所属专题:我和春天有个约定

评论

  • 无霸:很好的象征!父爱母爱各不同!老兄,文风很细腻,值得学习哦
    回复2012-08-01 1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