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

2011-04-19 09:41 | 作者:林林 | 散文吧首发

献给已故的祖母和曾祖母,愿亡人见到更美的天堂

(一)

我急急忙忙赶到站台,动车已在那停住,一动不动,仿佛就是在等我,怕我错过这班就再也回不了家似的。刚上车,色就开始笼罩下来。

与白天相比,夜景最大的特色在于它的一成不变。不是吗?黑暗倏然而逝,同样的黑暗又接踵而来。我望着夜景,似乎在期待什么。黑暗本身没有希望,所以我期待的唯有为之忍受黑暗的东西,比如那顿喜酒,比如想见的人。

说一下表哥的喜酒,按风俗,要连摆很多天,而且就在家门口,搭起木头房子,请个百来号人不在话下。我回来这天,算是准备之前的准备,而后是正式准备,然后周日摆正酒,最后一天熟人还要帮忙处理剩菜,俗称“吃百冻”。我匆匆赶回家,无非是想赶上最重要的两天。9点多回到家,好好地睡上一觉,为明天的大快朵颐做准备。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往表哥家走。拆迁后换了公寓,两家反倒住得更近,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但就是这三四百米的一条直路上,我竟然看到三家人在摆酒席。现在的日子虽然比以前好很多,但好到足以办喜事的依旧是那几天,所以大家都挤在一起也不足为怪。

远远地,我看到外祖父坐在一张板凳上,也往这边望着,可惜他必定什么也望不到。外祖父原是个裁缝,靠着这个手艺,养活了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三个女儿。后来女儿们成了家,能自己养活自己,外祖父却舍不下这门手艺。就这样做裁缝做到75岁,终于几乎看不见东西了。我想这也不失为一种解脱,留着一双健康的眼睛,却要因此而承受不应承受的负担。现在倒好,落得清净。

外祖父正哼着戏剧里的段子。我走到他眼前,喊了声:“阿!”(这是苏州方言,就是祖父的意思,但是没有内外之分)其实外祖父的耳朵也不好使,所以说话必须用喊的。

他呆了一会儿,仔细瞅着我:“哦,原来是林林。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

“哦,你哥在楼上,去吧。”说罢又开始悠然地唱曲了。

这样的外祖父以前怎么可能见到?我甚至怀疑,外祖父就是用一双眼耳换得了老来的清闲。

晚饭的时候,由于母亲要负责端菜,父亲要看火,所以我干脆就跟祖父坐一起,所以同桌的全是老人。至于外祖父,却怎么也找不着。

“他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我总有这种莫名奇妙的想法。

(三)

虽说只是正酒前的准备宴,但菜也绝不含糊。冷菜、水果、点心,样样不会少,当然还有不得不提的蹄髈。不知从何时起,蹄髈成了喜酒里绝不可缺的菜。厨师们也确实在做蹄髈上下足功夫,什么蜂蜜啊,酱汁啊,从来都不知省着点放,而且要炖上整整一天,味道确实好。特别是蹄髈皮,油而不腻,甜中带咸。我祖父说,如果不是怕粘牙,真恨不得把皮全吃完。我想我的牙齿这么健康,暂时体会不到祖父的“恨”也情有可原。

席间出了两道我不得不提的菜——金花菜和马兰头。

话说上这金花菜的时候,有个老人误把它认作“无花”,另一个帮他纠正,说是金花菜。我印象中确实有“无花”这种蔬菜,至于这两字怎么写,甚至怎么发音,我都记不真切,但是它的形态和那口味又确实与这金花菜无异,所以就把它当无花吃。吃着吃着,突然觉得,记忆这东西真不靠谱,说不定我以前吃的从来都是金花菜,而真正的“无花”却从未见过也不无可能。

至于马兰头,套用村上树的一句话,对我来说是私人性质的菜。每次吃马兰头,必然想起曾祖母。小时候,我常跟曾祖母去田间挑马兰头。她大约会说:“你小的时候,家里没饭吃,就靠马兰头和树皮度日,马兰头吃到厌,现在还有谁要吃马兰头啊?偏偏你个小孩子喜欢吃。”

现在,吃马兰头成了稀奇事,它一上桌,不管大人小孩都争着吃,假如曾祖母看到这场景怕是要目瞪口呆的。可惜她毕竟看不到这样的场景。拆迁后不久,她就患上胃癌。这是最折磨人的病,不管吃什么东西,统统会吐出来。等到她离世的时候,皮包着嶙峋的骨。

但是,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曾祖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想死啊!”这话仿佛刺一般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我以为曾祖母的晚年也算幸福了,离开不应有什么遗憾,但一想起这话,我就越发迷茫了。究竟要怎样生活,才能不带遗憾离开呢?

(四)

吃饭时听老人聊天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说“有趣”,又或许太无情了。话题大多是围绕水根牛的,水根牛是人而非动物名。

老赵说:“水根牛刚刚去世,9年了,死了多少人,倒被他活得好好的。”

在喜酒上提死人,本不是令人愉悦的事,谁知老赵用这样略带嫉妒的语气提起,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有种不得不听下去的意愿了。

“是啊,那年检查出来那种毛病,他跑来问我阿要开刀。我说:‘怎么能不开,再贵也要开啊!’”说话的是老王。

“开过刀后我还去看他呢,说实话没想到能撑这么久。后来拆了迁,走动实在不方便,就再也没去看他。”

这时老王的老伴开始搭话了:“全是有花玲啊,没有花玲是无论如何都熬不到现在的。真的辛苦的,天天照顾他,弄得好好的。去世那天我去看她,连魂都不在了,说:‘就像老伴还活在我身边一样。’”

这时候,我想起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想起了最近用这句话的人。我仿佛看到两个老人手牵手在樱花树下散步,为什么是樱花呢?因为唯有樱花下落的速度是“秒速5厘米”?还是最近正值樱花盛开的季节?两者皆有。

当其中一个离开的时候,另一个给自己编了个“老伴依然活着”的谎言,可是这个谎言如此脆弱,以致连自己都没能相信,否则也不会把魂丢掉。

“已经蛮好了,多活了9年。”

是啊,已经蛮好了。至少多活了9年,而且有相伴,这9年里甜蜜应该大于痛苦吧。至此,我多少能理解老赵的嫉妒了。

(五)

一个话题聊完,几个老头又开始喝酒,抽烟。喝的是上好的古井贡酒,抽的

是中华烟,这些自然是东家的,老人们自己可舍不得。烟雾迷漫到邻桌一个小孩那里,他挥挥手,做出驱散烟雾的姿势。

老李笑了笑说:“我孙女也是这样,一看到我抽烟就说:‘阿爹,出去抽出去抽,全是烟。’有时干脆来一句‘吸烟有害健康’,就把我的烟夺走了。喝酒也是:‘阿爹,少喝点,别喝醉了。’然后我也不好意思多喝了。”

这时我祖父煞是自豪的说:“我孙子从不这样,烟尽抽,酒尽喝。况且我自己是有度的,就说这酒,再喝一两我就绝不会多喝了。”

我听到这里,不由心里发笑:“爷爷啊,您什么时候喝酒有度过啊,哪次不是一高兴就喝醉,一喝醉就耍酒疯啊!”

“当然还是少喝点,少抽点为妙。你们看王根福,去年开始一直咳嗽,去医院一查,肺坏了,没过半年就不行了。”

这时我祖父就不高兴了:“管他的,想吃就吃,死了拉倒。”说完又喝了一大口烧酒。

这情景不免有些悲凉。倘若一个年轻人知道我见祖父喝酒抽烟从来不管不问,怕是大多以为我漠不关心甚至居心叵测吧。但是对我祖父来说,祖母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几个儿女又对他不是很好,恐怕喝喝酒抽抽烟,静静地等死已是他最大的乐趣了吧。如果祖母还在,我自然希望他长命百岁,安度晚年。但如今,更长的生命只是徒增孤寂罢了,如果能用寂寥的生命换取暂的快乐,我想应该更好一点吧。

(六)

老爷爷要喝酒,饭自然吃得慢,老奶奶没那么好耐性,早早就开始吃米饭了。“这米饭不行,太硬了。”

“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不一样了,硬了没事,烂了却要闹了。”

“妹子,听我的,硬就别吃,不吃完没事,多吃个馒头。”说完老赵就把碗

里的一个馒头夹了过去

不过这老奶奶也倔得很,硬是吃了半碗才罢手。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烦恼:“我吃饱了,各位爷爷奶奶慢吃。”

“怎么饭也不吃?”祖父问。

“不吃了。”

“吃点吧。对身体不好。”仿佛在祖父眼里,米饭同烟酒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就这样来来往往几回,祖父终于拗不过我,让我离席了。

我想:“趁我还年轻,想不吃饭的时候就不吃饭,将来怕是许多想做的事都未必能如愿的。”

当然严格地说,这份豁达,这种快乐,其实也是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的。先是从曾祖母那一辈开始,他们用艰辛的一生换来今天的幸福生活;然后是我,用可能缩短的未来生命换取现在的舒心。

这么一来,又有哪一种快乐不是用生命去兑换的呢?从我的外祖父到我的曾祖母,从水根牛到我的祖父,从同桌的各位老人到我自己,及至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这种兑换发展到了极致就成了自杀,自杀者赌上未来所有的生命,换取临死前一刻的解脱。但大部分人都是珍惜生命的,那么这些人不是也应该珍惜用生命换来的快乐吗?

(七)

我拿起一瓶黄酒,走到表哥的桌前:“哥,我敬你一杯。”

“敬酒怎么能用黄酒,换烧酒来。”旁边的人起哄道。

“这是我亲弟弟,以前从不喝酒的,别为难他。”

“哥,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每天对姐说一次:‘我爱你!’”我盯着酒杯,弱弱地说。

“你又调皮了,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呢?来,干杯!”

喝完我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这杯你不用喝,我自己来,但是一定要好好对姐姐!真的,好好对姐姐!”说完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中的甜与苦,怕是久久不能忘怀了。

后记

吃完准备酒那晚,发生了一件大事——住我家楼下的老奶奶跌了一跤,到正酒那晚,就去世了。我曾祖母生前和这老人既是邻居,又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每次去曾祖母那玩总能见到这位老奶奶。现在两个老人都不在了,想为她们记下点什么,但怎么也找不到印象深刻的地方。忘却的再怎么回忆终究是徒劳,所以趁现在脑袋好使,把一些记忆化作文字为好。

评论

  • 林林:同志们,帮忙提提修改意见啊,我是个新手啊
    回复2011-04-19 1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