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目光

2011-04-02 10:06 | 作者:足迹stx | 散文吧首发

孙泰祥

母亲走了,她这一走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永远别离。在这两年来的痛楚时间里,只要一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我就潸然泪下,从心底涌起无尽的思念……特别是从母亲明眸里透射出来并伴着我们行走在人生路上的深情目光。

母亲于1927年农历月20日,出生在奉天城的尹家窝棚,也就是今天的沈阳市沈北新区尹家乡尹家窝棚村,一个家境殷实的满族李姓大户人家。外祖父、外祖母老来得个闺女,自然视为掌上明珠,甭提有多稀罕了。

俗话说,马有转缰之病,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母亲长到3岁的时候,突然祸从天降。家里饲养的一头价格不菲的高头大马原因不明的死去,外祖父一股急火攻心溘然长逝。外祖母见自己的靠山撒手西去,怕先头的儿子给自己气儿受,天天以泪洗面。她老人家觉得丈夫走了,就像天已经塌下来一样,剩下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遂动了寻死的念头。可一看自己三岁的女儿还那么小,妈都没了可怎么生活啊?她抱起自己的闺女亲着小脸蛋儿泪如泉涌、悲痛欲绝,昼思想地在死亡的边缘线上徘徊。终于在一个月黑头的夜晚,她把心一横,拿着三尺白绫吊死在房后的杏树上。

——爸!讷——讷(满族人管母亲叫讷)!我要讷——讷!呜呜……我要……我要……讷……讷!……”可怜三岁的女儿整天哭咧咧地喊着叫着找她的爸爸讷讷,叫得嗓子嘶哑,哭得昏天黑地。当时那个凄惨劲儿,谁见了谁都抹眼泪,都叹这孩子三岁就没爹没娘,命比黄连还苦。

好在与母亲同父异母的大舅对他的这个老妹妹还不错,供母亲念了四年私塾。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里,有四年文化的母亲也算是一个知识女性。后来,接替大舅当家的二表哥和表嫂见这个小姑姑白吃饭还念书费钱,心里十分生气,整天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地给她脸色看,母亲只好辍学了。从那以后,母亲就隔三差五地受侄儿、侄媳妇的气,尝够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母亲在20岁那年,经媒妁之言她嫁给了在本区财落堡乡大辛屯完全小学当老师的我父亲。我们家也是个封建大家庭,全家几十口人雇一个大师傅做饭。但到了母亲与父亲成婚的时候,已经家道中落,为节省开支辞退了大师傅,母亲她们妯娌五个人轮班做饭。光做大锅饭还不算,还要顿顿给爷爷奶奶做小锅儿。母亲是大家闺秀,在娘家根本就没做过饭。所以不是把饭做硬了,就是做糗锅了。为此,没少招老太爷、老婆婆以及妯娌们的白眼。再加上母亲结婚四年多还没有生孩子,奶奶就经常对父亲说:“儿子,养只老母鸡还能下蛋呢,她再生不出一男半女的,就把她休了!妈再给你娶个仨俩地。”爸爸也以此经常同母亲吵架。所以,母亲结婚后这段时间也是不得烟儿抽的。

在婚后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建国的1949年。母亲说她睡觉时见一星星入怀,就此怀了孕。十月怀胎,母亲生下了我。她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稀罕我就像稀罕眼珠儿一样。用“手捂着怕吓了,口含着怕化了”的词儿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接生的老娘婆(接生婆)对母亲说:“你过门五年才有孩子,这孩子金贵呀,咱帮你给他起个小名叫‘踩住儿’,好养活”。为此,母亲还多给了老娘婆一升小米儿。

父亲脾气不太好,母亲虽然给他生了儿子,可并没有唤起他对母亲的多大同情心。生起气来不管不顾。再加上父亲因历史问题被清除了教师队伍,就经常拿闲找母亲出气。在一个大天,将抱着我的母亲打到了雨地里。母亲疼得皱眉咧嘴,脚下一哧溜,我和母亲都倒在了泥水中。母亲不顾自己身上的疼痛,连忙把我从泥水中抱起来,母亲的泪水和着雨水、泥水一块儿往下流。

母亲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我身上。在她的目光里,读出了母亲对儿子的殷切希望,她总觉得自己的儿子肯定有出息。从我记事儿的时候起,她就经常给我讲一些民俗故事,什么开山的钥匙呀,贪财的老汉哪,狡猾的狐狸呀,撒谎的孩子让狼吃啊等等。她讲得绘声绘色,而且绝不重样儿。母亲的故事给我成年后的文艺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母亲看来,我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从不让我受一丁点儿委屈。当我同般般大的小伙伴一起玩耍回家后,母亲总是问我:“有人欺负你没?”我说没有,她听了就十分高兴。我如果被人欺负了,母亲一准生气,拉上我到人家去找大人理论是非。后来,别的小伙伴儿对我说:“你妈护犊子,不跟你玩了。”我怕他们真地不跟我玩,再受委屈也不敢跟母亲说了。

以后,我陆续有了妹妹,可能是传统观念作祟吧,母亲对我的爱还是有增无减。每人二十一尺半的布票先可着我用,单的、夹的不用说,几乎年年给我做里面三新的棉袄,母亲经常将我穿旧了的衣服重新裁剪做给妹妹们穿。

不管做什么菜都多给我盛二勺。妹妹们对此很有意见,直到今天还说母亲偏向。弄得我这个大哥很没面子,但我知道,就在我的身上一直聚拢着母亲的目光。

我是老三届毕业生,1968年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洪流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后,手中这支笔始终没扔。在辽报、辽宁电台、沈报、沈阳电台不时的上一些洋火盒、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区、乡、村三级遥控广播经常一天九遍播送我创作的诗歌。母亲曾经为此骄傲了好一阵子,她逢人就悄悄地讲:“我当年怀小踩住儿的时候,梦一星星入怀,知道老论儿叫什么吗?那叫文曲星下凡,若不然我儿子咋这么能写呢。”

光阴荏苒,我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可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有哪一个姑娘愿意嫁给我。母亲本来觉得自己的儿子十分优秀,娶个媳妇应当不成问题,可她忽视了政治的残酷。一见没人给我介绍对象,她就求亲靠友主动出击:“给我儿子小踩住儿介绍个对象呗,我儿子1米75的大个儿,有文化,手笔相应,是生产队头排劳动力,谁嫁给他谁享福。”别人告诉她:“你儿子百里挑一我们知道,姑娘们也都知道,可你家这成分……”

母亲多次碰壁以后,终于明白了儿子找不着对象的原因。我知道此时在她的目光里,又多了酸楚和惆怅。是的,当年“根不红苗不正”的小伙儿,无论你多么优秀,找对象的确费劲儿。就连有残疾的姑娘也不愿意嫁给你,谁也不想子孙后代受到政治污点的牵连。七十年代初,我出民工在石佛寺乡孟家台村修区养鱼场时,房东大嫂相中了我,认为我举止行为与众不同,将来一定有出息,很想把她的亲妹妹嫁给我。可一听说我出身不好,只好望而却步、叹息着作罢。

儿子娶不上媳妇,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母亲对我说:“儿子,你原来班上有两个小姑娘书念得不错,人也长得挺精神,听说她们家也都成分不好。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你是不是给她们写封信试试看,张嘴三分利,不给也够本儿。”

也可能是我想媳妇想昏了头,居然不顾脸面言听计从,提笔就给我的两个女同学各写了一封信。措辞虽然很委婉,但我的女同学一看就明白。结果自然是泥牛入海,谁愿意尿窝往屎窝梛呢?

母亲眼见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目光里不单单是酸楚和惆怅,而是多了一些绝望,她的火越上越大。粉碎“四人帮”后的1978年年初,基本还是坚持“两个凡是”,政策还没有松动的迹象。那一年,我整整30岁了,还是孑然一身,母亲竟然急疯了。她先是半夜坐起来大哭小号:“我的天哪,你为啥这么不公平啊!呃……我的小踩住啊……呃……连个媳妇都娶不着啊……老孙家眼瞅着就绝户了……呃……”哭得悲悲切切,令人毛骨悚然;继而抑郁不语,站在堂屋地一动不动,如泥塑木雕一般;然后又哭又笑,歇斯底里,大喊大骂,踹门砸玻璃……

妹妹们哭成了一团。我双手晃动着母亲的肩膀泪流满面:“妈妈,儿子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你也用不着急疯啊!妈妈,你咋这么傻呦!哪个好心的姑娘,哪怕你连瘸带瞎呢,快来救救妈妈吧!救救妈妈吧!……”

虽经治疗,母亲的病还是时好时坏,跟原来已经判若两人。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取消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我很快找到如意的姑娘,并于1979年的4月22日结了婚。我想,这回母亲的心病该解除了吧?可当我把妻子送到母亲面前告诉她:“妈,她就是你的儿媳妇,你看漂亮不?”

母亲用呆滞目光看了看我,懊伤地说:“瞅你那破成分吧,谁给你?她不是咱们家来的客(读qie音)吗?”

我妻子顺手帮她捋捋散乱的头发说:“妈,我就是你儿子小踩住的媳妇!真的。”

母亲还是不认账:“你们就别糊弄我这老疯子了,趁早一边子凉快去!”

这年的十月份,我和生产队的劳动力正在地里割豆子,大队的广播喇叭突然喊我:“孙泰祥!孙泰祥!听到广播后赶紧回家!听到广播后赶紧回家!有急事!有急事!……”

听了喇叭里的第一声喊,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肯定是母亲出事了,手也开始哆嗦,镰刀掉在了地上。我撒丫子往家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就看见我们家房后的井沿旁围着一群人,我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扒开人群一看,原来是母亲寻见投了井!

赶巧我的堂兄那天在家没上班,闻讯及时地将我母亲从井里捞了上来。只见母亲躺在地上脸色青紫,浑身哆嗦,大口大口地吐着凉水……我跪在母亲身旁大放悲声:“妈妈,你不能寻死啊!你不能寻死啊!儿子已经娶着媳妇了!娶着媳妇了!你怎么还寻死啊!苍天啊!大地啊!给妈妈一条生路吧!……”

直到我陆续有了两个女儿,都能喊她奶奶时,母亲才如梦方醒:“啊,我儿子小踩住儿娶着媳妇了,没打光棍呀。”

后来,因为我能写两笔的的缘故吧,被财落乡党委抽调到乡政府机关当了一名普通干部,并很快入了党。先后当了办公室主任、党委秘书、党委组织委员。由于组织的培养,父老乡亲的厚爱,在1996年1月乡政府换届选举中,推举我作为副乡长差额候选人,并以高票当选为副乡长。以后又先后任职财落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区农林局副处级调研员。

当我和我的家人将这一个个喜讯告诉母亲时,母亲还是晃着脑袋不买这个账:“你们别吹牛X了!不把你这黑狗崽子枪毙就不错了,还能让你当什么副乡长?当什么书记?喝口凉水望心打吧你!”母亲至死也没有承认儿子的每一次进步,她的思维在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定格了。

由于工作较忙的缘故吧,很少有时间去看母亲。偶尔回一两趟家,扔下二、三百块钱就匆匆离去,甚至没有给母亲买过一件新衣服。好在我上班的两个妹妹弥补了我的不足。

2009年的新年,母亲病重住进了辽宁中医院。我和妹妹花了5万多元治了两个多月也没能挽回母亲的生命。3月2日,母亲走完了她83载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人生旅途,撇下她6个子女撒手人寰,带着一生的遗憾永远地走了。听妹妹们说,母亲临走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只是眼角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水。但她却把伟大的母爱留给了我们,使我们一想起她就珠泪连连……

母亲的一生是凄风苦雨的一生,是辛劳奉献的一生,是哀婉悲情的一生……而惟独从她眸子里投射出来的目光是明亮的,悠远的,这目光更是我腰间上沉甸甸的盘缠,叫我享用一生。

写到这里,我怀念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在键盘上……

啊!我的母亲。啊!母亲的目光。

作者简介:孙泰祥,男,1949年生,满族,大专文化。原任职沈北新区财落镇副镇长、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沈北新区农林局副处级调研员。曾发表诗歌、民间故事、二人转、单出头、小品、快板书、报告文学小说、电视剧本多篇。现任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会员、辽宁省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沈阳市沈北新区作家协会理事。作者联系电话:13591668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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