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祭

2011-03-27 11:02 | 作者:陕北老农 | 散文吧首发

清明时节沥沥。

每年的此月此日,人们都忙乎于祭奠祖坟,为故去的亲人们送上祭品冥币,以示对故人的哀思与怀念。今年依然。在通往市区外的每一条道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们乘坐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行色匆匆地纷纷赶往自家的祖坟去祭奠祖先和故去的亲人。

面对这种传统习俗和现代文明相交织的情景,我无比感慨、触景生情,不禁想起已故去一千一百六十余年的唐代老夫子杜樊川先生的千古绝唱:“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不得不叹服这位老夫子千余年前描述的景象,时至今日,人们依然演绎着同样的一幕,而且是愈演愈烈、经久不衰。可见,行善和尽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亘古不变的习俗!感哉!叹哉!

细细算来,我离开家乡迄今已三十多个年头了。二十余年前奶奶逝世的时候,我特地赶回去为奶奶奔丧送葬。之后,我便再未曾到祖坟为爷爷、奶奶送上一缕香火。为此,我内心常常感到愧疚和自责。然而,多少年来,我对爷爷奶奶的眷恋和怀念却从未间断过,特别是对爷爷的思念,在他逝去整整四十年的今天,思念依然常常袭扰着我的心灵,让我心中感到酸楚和疼痛......

山道弯弯,路途遥遥.几十年来,我虽不能亲临祭奠常常思念的老人家,然而,那些曾经淡忘的记忆每到此日此时,便会一桩桩、一件件地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地清晰起来……

翻开淡忘的记忆,满脑子都是爷爷的影子:

花白的山羊胡子,清瘦的面容,慈眉善颜,脸上常常挂着微笑,整天乐呵呵地;浑身上下穿着一套自染的黑色粗布衣褂,裤脚上扎着白色的裹腿,腰间围着一条硕长的蓝色粗布腰带,足蹬一双千纳底的圆口黑布鞋,头上扎着一条白色的羊肚子毛巾,腰杆子总是挺得直直的,眉宇间透着几分威严和坚韧,煞是英姿勃勃,器宇轩昂,俨然一位典型的陕北汉子形象!

我爷爷出生在二十世纪初年大清帝国行将败亡的年代,自小就在地里干农活,没上过学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却干得一手好农活,自幼养成了勤奋耕作,吃苦耐劳的优良品格。时至今日,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那样一种亘古不变的装束,一成不变。

爷爷每天早晨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无论是酷暑严,还是阴雨霜,天天如此,从未间断过。每天早晨起床后,先是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挨着个地喂牲口:牛、羊、猪、驴、鸡,一个不落。忙完这些便挑起水桶去硷畔下的小河里挑水,而且要把家里那口特大的石槽水缸挑满。

等干完了这一切,也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吃完早饭,爷爷就背起来他那个终年都不离身的挎包(那是我父亲单位配发的一种帆布工具包),揣上奶奶为他准备的干粮,跨上爸从部队带回来的、已被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旧军用水壶,扛着放羊铲子,赶着生产队的百多只山羊悠然自得地上山放羊去了。

黄昏的时候,爷爷赶着羊群回到了村子里。

安顿好羊群,爷爷又挑起水桶、扛着锄头到河边的自留地里给蔬菜浇水,给庄稼锄草,一刻也不闲着。就这样一直要干到繁星满天,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方才收工回家。就这样成年累月,天天如此。即便是下雨、下雪天,也从来没见过爷爷会闲下来。他的手中总有活儿干:剥玉米、捡豆子、剥麻杆、搓麻绳、捻毛线、织毛袜……反正,他的手就不可能闲下来,即使是跟人聊天儿,他的手中依然在做着活计,仿佛永远就没有终结的时候!

每当爷爷晚上回到家,便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一帮孙子们一窝蜂似的围住爷爷抢着要翻他的挎包。爷爷的挎包每天回来总是鼓鼓囊囊的,而且内容也很丰富:春天的时候,包里装的是茨茉花(一种可以用来调味的野草花)、野小蒜等;天便是马奶子、木瓜、山杏、毛桃和各种野山果,麦收季节多半会是拣来的麦穗;秋天主要是玉米粒、大豆等捡来的秋粮作物;冬天便是酸枣、杜梨等野果。总之,爷爷的挎包基本上是天天满包,从未空过。可以想象,爷爷在放羊的间隙依然是不停手地采摘着各种有用的东西。至于麦穗、玉米、大豆之类的,则是在别人收获过的庄稼地里拾回来的,我们家乡称之为“净庄稼”。爷爷说过,净回来的粮食,即使人不能吃还可以用来喂牲口,糟蹋庄稼就是造孽,老天爷会惩罚的!

每到吃晚饭的时候,便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我们这帮孩子最开心的时刻。

我从小就是个顽皮任性、活泼好动而又特别讨人嫌的主儿。可是,惟独爷爷却特别喜欢我,常常夸我聪明伶俐,将来一定有出息!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爷爷居中坐在炕上,总是把我叫到他的身旁坐下,对我特别关照。

饭端上来以后,爷爷并不急着动手吃饭,而是嘴里叼着旱烟袋,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这帮孩子们争斗抢食。而他却一脸的微笑、满目的慈,眯着眼睛看我们争斗。当我们为争食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总是得意地开怀大笑起来。那神情,决不亚于一位艺术大师在欣赏着一大堆自己的作品,十分满足、欣慰和开心。

吃饭的时候,爷爷总是不时地提醒大家:不许挑食、不准剩饭、不能说话。我清楚地记得:他对每一位剩饭的孙子或孙女总是那句话:

“将来长大找的媳妇(或女婿)一定是个麻子脸!”

在爷爷的唆使下,我们这帮孩子经常比赛着象小狗一样用舌头舔自己的饭碗,并且争先恐后向爷爷炫耀看谁舔得干净。这时的爷爷快活地地捋着胡子,连连夸奖着每一位把碗舔干净的孩子,脸上堆着满足、惬意的微笑。

爷爷的热情好客乃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每到饭时,只要有人从我们家硷畔底下路过而被他看见,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忙还是不忙,强拉硬拽地把人家留下来吃饭。而且有客人吃饭的时候,他就会把祖上传下来的那把铜制酒壶提在手里,一个劲儿地劝客人品尝他自己亲手酿造的老玉米烧酒,着实让客人束手无策、感动不已。有时,他竟然会把素不相识的过路人拉到家中予以热情款待,弄得人家不知说什么才好。更有甚者,家里来了讨饭的,他就吩咐奶奶和妈妈、婶子们,给乞讨者装碗粮食或是面粉,弄得女人们常常撅着嘴不。这时,他就会板着面孔严肃地对儿媳们说:“娃娃,人一辈子靠吃是吃不穷的;靠的是下死苦往下挣家当哩!再说啦!人谁都会有为难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多个朋友多条路嘛!”爷爷说的这些话,至今都是我做人的标准和准则!

爷爷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那就是爱唱歌、爱闹红火。记得小的时候,爷爷也会经常带着我去放羊。我也特别喜欢跟在爷爷身后屁颠儿。

当我们站在山头上,眺望朵朵白云飘荡在蔚蓝的天上,满目蜿蜒起伏的山梁,翠绿的山坡上山羊在悠闲地啃着青草,好一派黄土风情尽展眼前。这时,爷爷就会拉长了他那高亢嘹亮的嗓子,吼上几句信天游。爷爷的嗓子很有磁性,声音也特别洪亮,而且歌也唱得特棒,会唱很多很多的民歌。像:信天游、山歌、小调、小曲、秧歌调、陕北说书、陕北道情、眉户小调等都能来上几段。我今天脑海中蕴藏的陕北音乐素材,绝大多数都是爷爷那时候教给我的呢!

爷爷站在山上唱歌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神态特别的美,声音也特别的漂亮,他的歌声高亢、悠扬、哀婉、深情,听起来让人觉得牵肠扯肚,荡气回肠,回味无穷。每到农闲时,爷爷会经常邀上几个有共同爱好的老少爷儿们在场院的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火堆上熬着一大缸子酽酽的浓茶,于是就扯开嗓子吼起了民歌。那些老哥儿们声嘶力竭的歌声常常吸引着本村和邻村的民歌爱好者前来围观。于是,在这个小小的村庄的空便飘荡起悠长、高亢的歌声……

爷爷除了爱唱歌以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那就是扭秧歌。

秧歌,乃是陕北人在欢庆春节活动中所特有的一种娱乐活动。伴随着陕北大唢呐的高亢旋律和锣鼓乐队整齐多变的节奏,参与者在“伞头儿”的带领下,扭出一个个花样多变的阵形来:什么“红星阵”、“梅花阵”、“二龙戏珠”、“万福阵”、“狮子滚绣球”、“卷菜花”等等,不胜枚举。扭秧歌的人迈着一种特有的舞步,踩着锣鼓的节奏,尽情地释放着浑身的情感和能量,直至彻头彻尾的尽兴。

“伞头儿”的作用主要有两个:其一,就是秧歌队伍的领头人,所有的秧歌队伍造型,主要是在“伞头儿”的带领下完成的;其二,秧歌队完成造型之后,“伞头儿”要根据演出的内容、性质、时间、场地、人物等等,随口现编出一段段秧歌词来,然后在锣鼓的伴奏下当众唱给大家。

爷爷便是这样一位远近闻名的“伞头儿”。

爷爷目不识丁,但现编起秧歌词来,那简直就是一位天才。在他的秧歌词里,远古传说、神话故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好汉、朝代演义无所不精,无所不容,再加上他那一付高亢明亮的嗓子,使所有的围观者无不为之倾倒。

这时的爷爷,神采飞扬,气宇轩昂,俨然一副大将、豪杰模样。

爷爷好喝酒,也很会做酒。

每到秋冬季节玉米丰收以后,爷爷就会在奶奶的帮助下,开始自己酿制烧酒。他们做酒的程序是严格保密的,从来不让别人看见。做酒时,他俩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不准任何人靠近。也不知他们的秘方是什么,反正,他们酿造的烧酒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喝,为此,村里好多人变着法子向爷爷讨教,可他总是微微一笑,一言蔽之:“没啥巧道,瞎碰上的!”

有时吃饭的时候,遇到高兴的事儿,爷爷就吩咐奶奶给他烫上一壶自酿的烧酒,然后就着酸菜,提着酒壶嘴对嘴地嘬上两口。他喝酒的神态常常让人的觉得那烧酒一定非常好喝,一定非常地香。有一次,我实在地质不了他的诱惑,就嚷嚷着也要喝酒,爷爷哈哈一笑,把酒壶罪伸到我的嘴边。我学着他的样子深深地嘬了一口,好家伙!这一下就把我呛得是张口结舌、抓耳挠腮,鼻涕眼泪也流下来了。爷爷却高兴得前仰后合,开怀大笑。此后好多年,我看到酒就会心有余悸。而爷爷却依然故我,提着他那把铜酒壶,时不时地嘬两口。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爷爷一旦酒喝高了的时候,那就是全家人最开心的时刻:

一壶热酒下肚,爷爷如同注射了兴奋剂。于是,也不顾及以往在儿孙们面前的威严和矜持,站起身,手举着扫炕用的笤帚,口里念着锣鼓点,满炕扭起了秧歌。我们这帮孙子也排成一串跟在爷爷的后面,学着爷爷的样子扭起了秧歌。扭到兴头上,爷爷把笤帚一点,学着伞头儿的样子扯着嗓门便唱起了秧歌调:

“锣鼓唢呐就一齐响,

老汉我一窜就上了炕。

没有彩伞把笤帚扬,

扭起秧歌我喜洋洋......”

每到这时,奶奶、妈妈和婶子们抿着嘴偷偷地笑,可她们又不敢放肆地大笑。

正月里,是陕北人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刻。

除夕过后,辛勤劳作了一年的人们洗去满身的尘埃,抛却生活的烦恼,在连续几天酒足饭饱之后,人们就自发地组织到一块扭起了大秧歌。

一过正月初二,各村之间便以秧歌队互访为形式的大拜年就开始了。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带领着由本村人组成的秧歌队,到临近的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拜年,俗称“沿门子”。

秧歌队每到一家,这家的主人就在自家的门前摆上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瓜子、花生、红枣、糖果、香烟等,热情地招待来访者。

秧歌队在震天的锣鼓声中,排着一字长蛇队形,踩着鼓点儿的节奏扭进了这家院子,然后在伞头儿的率领下,在院子里摆开了秧歌阵型。这时,全村的男女老少便扶老携幼、举家出动,人们穿着积攒了多年的新衣裳,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地涌入被访者的院子,于是,主人家的硷畔上、围墙上,磨盘上便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那时的秧歌,没有现代秧歌那种华丽的服装和庞大的阵容,几十个、甚至十几个秧歌爱好者聚集在一起,将红纸蘸上水把颜色胡乱地涂抹在脸上,把破草帽圈一翻,插上五颜六色的纸花戴在头上,随手拿起镰刀、斧头、笤帚、木棍等劳动工具,高高地举过头顶便如痴如醉地狂扭起来!

这时的爷爷,把自己打扮成古灵精怪的样子,反穿着老羊皮大衣,羊毛冲外,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圈,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纸花,举着一把用纸花装饰过的雨伞,嘴上挂着一付戏剧老生用的白色髯口,样子十分滑稽。然而,爷爷的打扮却是孩子们十分喜欢的,他走到哪里,屁股后面总是追着一大帮爱凑热闹的孩子。爷爷扭在秧歌队的最前面,率领着秧歌队踩着鼓点趾高气扬、忘乎所以地狂扭着,满头大汗却神采飞扬,赢得围观的人齐声喝采。

当秧歌队打开了场子之后,爷爷便走到场子中央,在锣鼓声中踱步沉想。少倾,他把手中的伞轻轻一点,锣鼓声嘎然而止,爷爷便扯开他那高亢、洪亮的大嗓门高唱了起来:

“正月里来正月正,

拜年进了你家门;

先给各位敬个礼,

再给亲朋鞠个躬”

……。。

一个正月里,爷爷就这样,不知疲倦、不辞辛苦地率领着他的秧歌队到处去拜年。

晚上回来,便盘腿端坐在炕中央,手里端着那把小酒壶,一边大讲特讲当天的趣闻乐事,一边又不失时机地嘬上一口甘淳的小酒,此时,你绝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那种快慰和满足。

爷爷为人处世热情大方、豪爽大度是十里八乡远近出了名的,但是,他自己却是十分的朴素和苛刻。在我的记忆中,他的穿着打扮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一身自织、自染、自做的土布衣裤,千纳底的土布布鞋,头上扎着白色的羊肚子毛巾,春夏秋冬四季几乎一尘不变,只是在天热的时候脱去了里面的棉衣棉裤而已;在饮食方面,爷爷很爱吃,特别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陕北节日里吃的各种传统饮食必须按老规矩、老样子给他全部做齐,少一样或者是做不好,他都会大发脾气的。可是在平时,爷爷吃饭是从来都不挑剔的,十分的节俭。每次吃饭时,看着一大帮子孙子们抢着吃饭,哪怕就是打起来,他都是乐呵呵地在观战;可是,当有人掉下饭渣时,他就会严厉地命令你捡起来吃掉。有的时候,吃煮土豆、蒸红薯、熬南瓜时,他甚至不让我们剥皮,必须连皮吃掉。因为如此,直到今天我都特别讨厌吃这些东西!

爷爷爱吃肉,而且特别能吃肥肉。每当过节的时候,那么大、那么肥的烧肉片子,他吃起来就象吃面片子一样,唏嗖有声,让你感觉那红烧肉一定做得特别香。

父亲对爷爷特别孝顺,每次去县城赶集,只要碰见爷爷,父亲都会领着爷爷到县城正街中心唯一的饭馆里,花五角钱称上一斤刚卤好的热腾腾的猪头肉,用醋蒜一调,再买上两个刚出炉的热烧饼。爷爷吃得那个香呀,连我这个从不吃肥肉的人看着都眼馋。记得有一次,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县城逛街,在街上碰到了爷爷。因爸爸是抽空开车拉我们去县城买东西,没时间带爷爷去吃饭,于是,妈妈就给了爷爷两块钱,一再叮嘱让他自己去买肉吃。

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妈妈给爷爷的那两块钱,就问爷爷那天去饭馆买肉吃了吗?爷爷笑了笑,说:

“去了,但没吃”,

我问他为啥不吃呢,他说:

“捏着崭新的硬票票,在饭馆门口转来转去,就是没舍得花!”

我回头看见爸爸和妈妈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这时,爷爷从柜子底下拿出了一个用旧草纸包着的东西,我抢上前去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没安把子的新镢头,已经被爷爷磨得锃光瓦亮的了。我不解地问爷爷这是哪来的?爷爷得意地说:

“这就是用你妈给的那两块钱买的。”

妈妈没好气地说:“我给你钱是让你买肉吃的,没让你买别的!”

爷爷笑着说:“买斤肉吃完就没了,买个镢头说不定能用一辈子哩!”

爸爸妈妈无言以对,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中国的大地上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这场灾难几乎波及中国的每个角落。

那式,整个中国人都在遭受着饥饿的煎熬,人们过着食不果腹的困苦日子。爸爸他们单位好多人因为熬不住艰难,便辞职回老家种地去了,因为物价飞涨,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买一担土豆,无法承担全家人的生活。

我们有一家邻居,男主人还是爸爸单位的领导,家有七个孩子,人多粮少,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因为缺乏粮食,他们只好一天两顿用拣来的土豆、白菜、萝卜煮在一起,抓几把玉米面,再搁点盐当饭吃,就这也不是天天都能吃饱的,往往有时就会断了顿,连玉米面也没有了,只好抓几把稃糠和野菜搅在一起充饥。记得有一次,他们家大儿子因为贪吃,糠吃得多了,干燥得拉不出大便来,蹲在厕所憋得直哭,我们几个小伙伴赶紧叫来了他妈妈。他妈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木棍给他掏大便。这情景至今想起来依然令人为之唏嘘不已。

然而,即便是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我们家的生活却是好得多了,虽然是以粗粮为主,但至少每天还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或是面条,而且可以吃饱。这一切当然是因为我有一个勤劳持家的爷爷。

每隔一段时间,爷爷就会赶着他那头高大健壮的黑毛驴,驴背上驮着大大小小的口袋,口袋里装着麦子、玉米、小米及各种豆类,翻山越岭地送到我们家。而且,每次总是对妈妈说:好好吃!不要把我孙子饿坏喽!吃完了我再给你们送。以至于每当我想爷爷的时候,就会问妈妈:“咱们家的粮食吃完了吗?”

妈妈笑着问:“咋啦?是不是想爷爷啦?那妈妈就给爷爷捎个信儿,让爷爷过两天来看你。”

那个时候的冬天的确很冷很冷!学校操场的地皮都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就像乌龟壳的龟纹一样;延河里的水被冻得结成几尺厚的冰,冰面上可以跑得过汽车。即便是这样的季节,爷爷依然隔三差五地给我们送粮食。因为还要赶回去种地放羊,所以,每次爷爷都是一大早就出发,天亮的时候,他就来到我们家了。当爷爷进门的时候,爷爷胡子上结满了满了哈气结成的小冰柱,于是我就爬在爷爷的怀里,用嘴去叼爷爷胡子上的冰块吃。爷爷笑眯眯的问我:“好吃吗?甜不甜?”

“甜!”

于是,爷爷便爽朗地大笑起来,屋子里顿觉暖和起来。

在动乱的那一年冬天,由于爸爸的单位里也发生了武斗,生产被迫终止了。为了安全,爸爸就带着我们回到了老家。这是爸爸自十六岁出门当兵之后,第一次在家里住这么长的时间。那段日子,爷爷可是特别的开心,走走路路嘴里哼着小曲。但是到了晚上,爷爷神经又特别紧张,一听到狗的叫声,他就会立即穿上衣服跑出去查看,有时会起来好几次。因为爸爸当了十年的兵,造反派要抓他去带兵打仗。也就是因为这个,爸爸才带我们回老家躲了起来。就这样,好不容易过了一个多月,父亲担心在家待的时间长了会对以后的工作产生影响,于是就联络了一位同样躲回老家的同事,在正月的最后一天黎明,悄悄地离开了老家,到百里外的单位总部报到上班去了。从此,一向活泼开朗的爷爷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爸爸走后,爷爷似乎比以前安静了许多,那种豪爽的、肆无忌惮的笑声明显地少了,话也少了许多。以前,爷爷虽然爱喝酒,但是除了家里来客人或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喝一点儿,平时是不大喝酒的。可是最近我发现爷爷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让妈妈给他烫上一壶热酒,一个人闷闷地喝了起来,喝多了倒头就睡。我知道,爷爷是在为爸爸担心哪!

其实,我也很想爸爸,也变得沉默寡言了。有一次,我正坐在门槛上发呆,妈妈走过来问我:“你干什么呢?发什么呆?”

我喃喃地说道:“我……想我爸爸……”。

说完鼻子一酸,我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妈妈走过来抱着我的头,轻轻地抚摩着,眼泪也掉在了我的脸上。

这一幕,恰好被走过来的爷爷看在了眼里。

吃过晚饭之后,爷爷突然提出:明天他要去找我爸爸。

全家人都竭力劝阻他,可爷爷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责备父亲不该把妻子儿女丢下不管。他说:

“什么狗屁公家人,连老婆娃娃也养活不了。把什么?如果单位要是不要的话,就回家来种地,那里黄土不买人?”

大伯提出让他去,爷爷坚决不同意。他说:

“你们谁去我都不放心!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一个老头子,谁也不能把我咋样!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去!”

我缠着爷爷要跟他一块儿去,爷爷说:“你不能去,路太远啦!好几百里呢,要走好几天哪!你就在家里等着,爷爷这次去了一定把你爸爸给拽回来!以后哪儿也不让他去了,让他在家陪着你,好吗?”

我以为爷爷怕拖累他,便不再纠缠了。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背着褡裢、揣着奶奶为他准备的干粮上路了……

爷爷走后的那几天,我每天都会时不时地跑到硷畔上,掂着脚尖儿向远处眺望,盼望着爷爷和爸爸那熟悉的身影能出现在远处的山梁上。但是,每次都是含着眼泪失望而归……

爷爷走后的第四天傍晚,按说是应该回来的日子。我依然像往常一样站在硷畔上等着爷爷和爸爸,任凭寒冷的北风吹在脸上也不肯回家,执着地等着两位最亲的亲人回来。

天已经很黑了,阴沉沉、黑乎乎地伸手不见五指了。爷爷他们还没有回来。妈妈跑出来催了我好几次才怏怏地回到了家中。

大家都以为爷爷今天又回不来了,于是,一家人就围着煤油灯寡味索然地开始吃起了晚饭。大家的心里都是阴沉沉的,谁也不说话。

突然,门“哐铛”一声被推开了:是爷爷回来了!

爷爷一脸的疲惫,似乎消瘦了许多,身上满是尘土,风尘仆仆的。

大伯赶紧接过了爷爷肩上的褡裢;奶奶连忙拿着笤帚给爷爷扫去身上的尘土;妈妈为爷爷端来了洗脸水;婶婶为爷爷沏好了热茶……一家人忙了个不亦乐乎。直到这时,大家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了,每个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咋样?见着了吗?”奶奶等爷爷在炕上坐定以后,忐忑不安地问到。

“见到啦!好着呢!”

“爷爷!爸爸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呢?”我迫不及待地摇着爷爷的胳膊问道。

爷爷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说道:“你爸爸回不来啦!他还要上班呢”

“那,他在干什么工作?”妈妈怯怯地问道。

“还是老本行,开吊油车。嘿!这小子倒是吃胖了。”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原本紧张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全家人也都舒心地笑了。我看见妈妈背转身去擦眼泪。

爷爷从褡裢里拿出了爸爸捎回来的礼物,一一分给了大家:奶奶的帽子,妈妈和婶婶的衣服布料,爷爷的酒,大伯的香烟,然后是带给孩子们的一大堆糖果和饼干。最后,爷爷从褡裢里拿出了一摞作业本和一把铅笔,还有一盒彩色蜡笔,放到我的面前。

爷爷郑重地对我说:“这是你爸特意给你买的!爸爸让我告诉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荒废了学业。世道不会总是这么乱的,用不了多久,你还是要回学校去的!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当个工程师!”

我挺深沉地点了点头,把那些东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第二天,爷爷出山放羊的时候,他那嘹亮而极富磁性的嗓音远远地飘荡在了小小村庄的上空:

“……你不是我的哥哥吆,走你的那个路!”

几个月后,也就是那一年的深秋,那场“相煎何急”的“兄弟战争”终于平息了下来,整个社会逐渐地趋于稳定了。不久,爸爸也回到了原单位上班,把我们也都接回了工厂。我又走进了学校,恢复了正常的学习和生活。一切似乎都转入了正常,渐渐地趋于平静!

突然有一天,爷爷来到了我们家。

爷爷进门就告诉爸爸:他得病了,而且很严重!于是,爸爸就带他到厂卫生院找大夫作了检查,结果大夫对爸爸说怀疑是肝癌。这消息对我们家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啊!

爷爷是个很刚强的人,身体一直都很健壮,小病小灾对他来说似乎无缘,平时,从来也没有听他说过哪儿不舒服啊!而且,他那整天乐呵呵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十分健康的呀!如今,谁能料想到一得病竟然会是肝癌,而且是晚期肝癌。这无论如何也让人难以接受啊!

听妈妈说,爷爷来的那天早晨,他还象往常一样赶着羊群上山放羊去了。半晌的时候,他却赶着羊回来了,到家后他对奶奶说他感到浑身难受,腹部疼的厉害,想去找爸爸看病。奶奶知道,爷爷自己提出要看病的话,说明他一定病得不轻啊!所以奶奶赶紧替他收拾好东西,摧他赶快上路。谁知道结果竟会是这样的。

第二天,爸爸就向单位请了假,带着爷爷到总部医院看病去了。

那时候,交通和通讯很不发达,爷爷和爸爸走了以后我们几乎得不到一点消息。当时,我对癌症是什么都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它的严重性,我以为爷爷的病一定会治好的。因此,我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妈妈:爷爷和爸爸回来了没有!后来有一天我把妈妈问烦了,妈妈就告诉我爷爷得的是不治之症,这次不一定能扛过去。我听了之后哭了,哭得很伤心

那天晚上熄灯之后,我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偷偷地淌眼泪,久久不能入睡。是啊!那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啊!怎么会一下子就要离开我们呢?

我心里默默地为爷爷祈祷着,希望他的病能很快治好,早日回来!

十多天后的一个傍晚,邻家的小孩跑来告诉妈妈:爸爸和爷爷回来了,在路口的车上,让我们去接一下。

我和妈妈赶忙向路口跑去。

我跑在妈妈的前面,老远就看见爷爷坐在一辆吉普车里,爸爸正在扶着爷爷下车。

我和妈妈赶紧跑过去帮忙。当我走进看到爷爷的时候,被爷爷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他脸色苍白,泛着乌青,没有一点血色,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全身瘦骨嶙峋,原先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变得好象矮了许多。

我一下子愣住了:天哪!这才短的十多天,爷爷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我扑上前去一把抓住爷爷干枯的手,哽咽着叫了一声:“爷爷!”就哭了起来。

爷爷对我苦笑了一下,慈爱地摸着我的头说:

“平呀,爷爷不行了……”,说着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看到爷爷的眼角里闪着浑浊的泪花。于是,我哭得更加的厉害了。路边的许多围观者也都抹起了眼泪。

回到家里,爸爸和大伯把爷爷扶到了炕上,这时的爷爷胸口憋得喘不过来,根本就坐不住,妈妈只好把一大摞被子垫在了爷爷的身后。

就这样,爷爷只能跪在炕上将整个身子仰靠在被子上才能觉得好受些。

爸爸告诉妈妈:爷爷的病已经无法治疗了,大夫说也就这两天了,要赶紧准备后事。我听到这些心里更加难受,我爬到炕上,紧紧地依偎在爷爷的身旁,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一直哭到昏睡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半晌午了。

家里来了好多人,大都是我认识的本家叔伯。原来,头天晚上,大伯连夜赶回老家,找来了几位本家兄弟,带来了自制的担架,准备把爷爷抬回老家去。

吃完饭以后,爸爸和大伯他们就抬着爷爷回老家去了。我和妈妈含着泪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们渐渐地远去……

在爸爸把爷爷送回家的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学校上课,妈妈突然来到教室,她对老师说我爷爷病危,要赶紧带我回老家,老师准了假。

出了教室,妈妈对我说:“你本家二叔来接咱们,在家等着呢。你爷爷估计不行了,咱得赶紧回去,看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我一听爷爷快不行了,眼泪就夺眶而出,蹲在地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妈妈拉着我回到家,急忙收拾好东西,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上路了。

傍晚点灯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了老家。

当我跨进家门的那一瞬间,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爸爸正爬在奶奶的怀里抽搐着,其他的人也都在泪流满面。

爷爷静静地躺在地下支起来的木板上,身上穿着用丝绸做的寿服,脸色蜡黄蜡黄的,没有一点血色。

我突然意识到:爷爷已经走了!而且他走得那么匆忙,那么安详,甚至于连最后看我一眼都没有就这样走了!

我“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说实话,打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十年当中,从未意识到人会有“死亡”这么一说,更没想到曾经深深地爱着你、和你朝夕相处的亲人会因为“死亡”而永远地离你而去。让你永远也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永远也不能再亲身感受他所给予你的关爱和呵护,听不到他高亢的歌声和爽朗的笑声,看不到他挺拔伟岸的身姿……

爷爷的死,对于当年只有十岁、思想上毫无意识和准备的我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让我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那几天,我完全沉浸在无比悲痛忧伤的氛围之中,任凭任何人的劝说和宽慰,总是时不时地哭泣,连爸爸和妈妈也无可奈何,望儿叹息!

出殡的那天,方圆几十里的亲朋好友都赶来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来为爷爷送行,我们家诺大的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垴畔上、硷畔上、围墙上到处都是人。

三声炮响过后,大伯摔碎了灰碗。

当八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起爷爷的灵柩准备动身时,我一下子扑到跟前,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捆棺木的绳子,跺着双脚放声大哭,连喊带叫:

“不要!不要啊!你们不要把我爷爷太走啊!……我再也见不到爷爷啦!……我就不让你们把我爷爷埋掉!……不要啊!……”

我的这一举动,让抬灵柩的八个小伙子手足无措,放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的举动感染了周围的人,所有前来为爷爷送行的人全都掉下了眼泪,现场哭声一片,乱作一团……

最后,我被几个本家亲戚连哄带拉地弄到一边,出殡的队伍才缓缓地走出了大门。

硷畔上,我被两个人死死地拉着。冲着远去的送殡队伍,悲痛欲绝、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爷爷!……爷爷呀!……”

十多年之后,在省城上大学的我,在清明节的那天晚上,也学着省城人的样子,买了一大堆香纸和祭品。当夜幕降临、人迹稀少的时刻,来到了十字路口,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圆圈,把祭品摆放在中间,面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点燃了香纸。

我跪在寒意浓浓的春风中,在遥远的他乡,用心在默默地祭奠着愈来愈加思念的爷爷、奶奶和已故去的亲人们……

逝者如斯夫,死者长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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