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棉衣

六岁那年春天，我带着异乡的痕迹，跟随逃荒几年的父母，从广袤的内蒙古，又逃回故乡。

出来乍到，别说故乡人的眼神异样，就连故乡的狗也把我当成外乡人。有一天路过邻居门前，一条苍狗虎视眈眈地瞅着我。我害怕极了，拔腿就跑，没跑几步便被狗扑倒，狗把棉裤上补的一块羊皮撕下叼跑了，我的屁股上顿时留下两个黑青出血的牙痕。我哭着跑回家。妈妈看了很着急，拉着我，去找邻居——狗的主人。

狗的主人邻居奶奶，和妈妈年龄相仿，她笑嘻嘻地，眯着两只眼睛上下打量我，说：“你身上满是羊皮毡片，狗以为是啥好吃得东西呢！你不跑就好了。你越跑，它越撵你。”临了，邻居奶奶赔给一块破布，让妈妈回来给我补棉裤。还讨了半个窝头让我吃下，说吃了狗主人家的食物，伤就好得快。从此，我不但不敢再从那里路过，而且留下终生怕狗的恶忆，睡梦里常常被狗吓醒。

万木齐发的季节，没有菜吃，爷爷让我们这些孩子去采树叶。天天上树，棉衣一块一块地磨飞，等到了棉衣换下的时候，里面的套子（棉絮）也所剩不多了。等到冬天再穿的时候，一身棉衣花里胡哨的补丁，什么颜色都有。而且，妈妈千针万线拼成的棉衣，穿在身上又瘦又硬，夹得人难受，胳膊几天都打不过弯来。我虽然年岁小，但家里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所以，总不让我闲着。棉衣穿得早，到了数九寒天，就开始破了。补丁一点一点化开，露出褐灰色的烂棉絮；棉裤也开了裆。原来这些补丁、烂棉絮都是爷爷从估衣摊上买得，原本就不结实。差不多每隔一天的晚上，妈妈就得让我钻进被窝，她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一边缝一边骂着，说我是“费缰绳驴”。还一再责怪我：“骑狗烂裤裆，你准是骑狗了。”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怕狗，躲还躲不及呢，哪里还敢骑？

穷人的孩子盼夏天，光屁股露肉常有的事，最怕过冬天。每年冬天，棉衣头一次上身，妈妈总要瞅着穿一回，每次穿起来妈就叫着说：“哎呦！我的爹娘，你真是牛转世，吃得赖还长个。衣裳接了四指宽，还是小了。”我知道，不能怪妈妈手艺不精，只怪日子穷，弄不来东西，就这，也是凑合着做成的。不管棉衣合不合适，好歹要穿一冬天。

那时候的天，好像特别爱下雪，特别冷。我能忆起那时候自己的模样：天冷，一个冬天都不敢剃头，光着个脑袋，顶着满头长发。走路猫着腰，两只手狠命地往袖筒里揣，使劲把头往衣领里缩。冷天爱流鼻涕，擦不及，索性也就不擦了。满脸的污渍，比叫花子还惨。

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11岁那年，我上四年级，哥哥外出找活干走了，幸运地给我留下一件下架棉袄，上面补了一块姐姐的花衣片，妈妈用煮黑染过，穿到我身上那花纹一天天又冒出来，引得同学们乱看。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全不在乎，记忆里那是我穿过最肥大、宽敞的一件棉袄，穿着不光身上暖和，心里也热乎乎的。

19岁，那年我辗转外地工作又下放回来，一度失去生活的信心，心想，这次回来注定要当一辈子受苦汉了。同龄人一个个都娶了媳妇。父亲也给我张罗说媳妇。正月天还穿着棉衣，有姑娘约我见面。我本无意，二十四个不在乎，穿着快要下架的老粗布棉袄、甩裆裤就去了。谁知被姑娘相中，她成了我的妻子。婚后我逗她：“我这么穷，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生活的位置。你相中我什么了？甩裆裤？”她笑眯眯地冲地下轻轻唾一口，食指点着自己的脸蛋：“呸，不知羞，不嫌丢人！穿着甩裆裤相媳妇，傻小子一个。我相中啥？我相中甩裆裤里面的那个人，难道还相中你那甩裆裤不成？”

终于有了出来工作的机会，在单位我是技术人员，常陪领导下去布置检查工作，指导生产。拮据的生活，我没有一件可体的棉衣。领导看我外出衣着单薄，特批仓库借我一件劳动布棉猴。我穿着棉猴工作在冰天雪地里，特精神，很起劲。有时回家也穿着，妻子见我得意的样子说：“一件棉猴让你神气成这样儿，晚上睡觉也别脱了！”

拨乱反正步步深入，企业规章制度日趋完善，单位里每两年发一次防寒服。第一次我领了一件价值60多元的女式蓝色涤卡风雪衣，送给大女儿。女儿穿上新潮的风雪衣，英姿勃勃地去上大学。第二次领到一件藏蓝色羽绒服，留给二女儿。二女儿带着羽绒服在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度过第一个不生火炉的冬天。又一次，发了一件羊绒衫，轮到儿子穿。儿子穿上，神采飞扬地走进西北大学。这些衣物在当时都很昂贵，穷惯了的老百姓绝对买不起。虽说一件都没有轮到我穿，穿在孩子们身上，却温暖着我和妻子的心。每到孩子们过年回来，全家团聚的时候，瞅着孩子们，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再过几年就熬到退休了。本无创业打算的我，却被逼“下海”，创办了自己的小企业。家也搬进了城里。小企业属野外作业性质，每年冬季，我都给工人发一件军大衣保暖，自己也穿着和工人一样的大衣。骑摩托回家，大女儿看了说：“进城几年了，还这么土气。不知道该怎样享受生活。”我说：“你说得不错，思想上积土太厚，这辈子都难清除掉啦。”女儿看我骑摩托受风寒，花300元钱买了一件羽绒大衣。不谋而合，二女儿也从外地买回一件羽绒服。有穿的，还有看的。我和老伴很少逛商场，不知道羽绒服穿上又轻又暖和。老年人真应该向年轻人学习，能挣会花，享受生活。老伴说：“过去都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如今闺女变成老爸的羽绒服。”替换下来的棉衣，拆洗干净当作收藏。孩子们劝我送人，想起小时候挨冻的日子，怎么也舍不得。

冬天又到了。远在大洋彼岸加拿大的儿子，网络视频中告诉我：“爸，给你寄回一件羽绒服，你穿上一定很合适。过几天就会收到，把家里穿不着的棉衣送人吧！”我抱怨儿子说：“你多此一举，咱们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服装市场，还没有我穿的棉衣？漂洋过海地寄，多麻烦啊！”嘴里那么说，可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人老了，孩子们一个个变成一件件有形、无形的棉衣。这棉衣穿在身上，笑在脸上，喜在心里。

寄来的羽绒服果然款式独特，做工讲究，穿着舒适。儿子在网络视频中看着我试穿，笑容满面。

老妻生病后，冬天不出门，羽绒服、羊绒大衣很少穿，挤在大衣柜里。两个女儿每年都给妈妈买一件毛衣回来，每次也少不了我的份。毛衣、羊毛衫，薄的、厚的，先前买来的还没有来得及穿，新的又买来了，家里像个服装店。如今的棉衣种类繁多，真的有点奢侈。二女儿劝我说：“爸，你应该换换脑筋，不能总拿着过去困难时期的尺子，量现在的日子。享受生活和浪费是不同的两个概念。时代车轮飞速前进，人的生活水平快速提高，市场经济繁荣，物流周期缩短，成为生活的新时尚。现在，要穿破一件衣服很不容易，当作收藏又没有价值。该送人的送人吧，那些化纤东西一旦过时，什么也不是了。送人也算物尽其用。”

是的，儿女的话不无道理，如今的社会，处处体现着共产党的好领导、好政策，温暖着13亿中国人的心。儿女们时时在关心着我们，真该把穿不着的棉衣送给那些需要温暖的人。儿媳回国探亲，临走时也留下一大包衣物，托我送人。前几年常有捐赠活动，如今国家富了，连四川大地震救灾物资都是国家统一调拨。我想，应该抽空到民政部门问一下，还有无捐赠衣物活动，把家里的棉衣捐出去。

外出归来，小区大门口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

公告

小区住户请注意：请大家伸出援助之手，向四川地震灾区人民敬献爱心，踊跃捐献棉衣、棉被、毛衣、毛毯等过冬物品。衣物要求最低八成新，数量不限，时间20天，请速来居委会办理。

小区居委会2008年10月×日宣

看完公告，我急忙回家，把收藏多年的棉衣，以及孩子们留下的暂时不穿毛衣、风衣；还有没打开包装，都清理打点好，一起送到小区居委会。我深知，棉衣对生命的意义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