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凉月暖
一
月融，这不是你的错。这样的一个人群，这样的处境，没有几个人能做得比你更好。
你要知道，这条路就是得这样惨烈地开始，一旦决心踏上，便要放弃所有不舍的记忆和幸福。这是一条孤独而充满鲜血与诅咒的路，是没有自己的人生，将生命置入血与汗、泪与泪的路。所以，这一刻，无须如此惶恐悲伤。当你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你会对今日之事，谈笑视之的。
风无痕对廊下抱膝颤抖的女子，缓缓相劝。
她明白一个柔弱女子在初次见到有人在自己面前一刀毙命时的惊心。即使那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像欧阳容容那般决绝呢？
月融，你毕竟是有所保留的吧！
要到很久以后，风无痕才明了兄长的私心。他一眼便看穿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内心如春草般柔软。这样的人你一旦有恩与她，便可得到她全部的人生。
风似刀一向只会做有利于无尘山庄的事。
二
谁能想到，那低眉敛衣的女子，在一年之后，便成为名重苏杭的头牌。无数公子王孙名流贵客，远涉千里，慕名而来，为博佳人一笑，抛金银如粪土，视名利如浮云。
望月楼头，人流如潮汐，朝暮不歇。
月姑娘，我哥的居心你不会不明白，为何你甘愿如此呢？
令风无痕没料到的是，她的兄长这回打了这样卑鄙的算盘。
逼良为娼。
不，不关庄主的事，他只是给了我必要的选择。月融平静地不去辩解。这是实现我的心愿的最快的方式。我不后悔。
长于市井的月融明白，如自己这般无太多的心计，又无良人可遇，能名闻天下的方法，只有依靠这还算过得去的容颜。
为何一定要名闻天下呢？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人像平淡却做不到？
那不是我。
即使你成功了，那连绵的孤独会折磨着你，当容颜老去，又要如何承受恩宠难继的悲凉？
那是来到望月楼的第一个夜晚。
春雨淅沥不止。在这个三月的最后一天，她听着雨声，难以入眠，然而内心却安宁。那纠结的旧事与充满残忍的未来，只有在这样寂静的雨夜，才能有一刻的松懈。
你这道吗？我有多期望这一天的到来。期待的同时又满心凄凉。从这一天开始，你会自己恨自己。这一场赴汤蹈火两败俱伤的战争，是你给我的宿命，我会竭尽全力在所不惜。
她对着铜镜喃喃自语，缓缓放下琯起的青丝，不觉有泪长流。
无尘山庄却在此时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风似刀看着咄咄逼人不断逼问的妹妹，始终一言不发。他背对着她，面对着窗前的一树梨花，面色沉静。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是这一点令身为妹妹的风无痕无法接受。她需要为这个山庄的未来找一个可以通向正途的方式。可这个强烈的愿望总是因兄长的一个个决定二愈来愈遥不可及。
我们一定要这样下去么？看着她们一个个活得暗无天日，你完全没有一丝不忍或是内疚么？
她知道要让一个令江湖闻风丧胆的组织一夕之间从黑变白是不可能的事，亦明白武林中不可能不存在阴谋血腥争斗。然而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世外桃源的梦想。
还是可以有尽可能不昧着良心做事的，只要有向善的决心。
只是，与风似刀，不能达成共识。
这场争吵的起因是望月楼有信送到。风无痕在那一刻才想通长久以来一直困惑不解的一件事实。
原来，之所以得到风似刀的认可，是因为月融有那样的身世。
面对洞悉的真相，兄妹俩之间的裂痕更深。他们各自偏执，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可是，作为彼此这世上最亲也是为一的亲人，又没办法不妥协。
他忍受着她的责备，她无奈地夺门而出。
一次又一次。
但对于无尘山庄的深爱，谁都不比对方少。
三
想着那些屈辱的往事，月融清冷的眸光愈来愈暗。
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她是个早早就很懂事的孩子，深深理解靠给大户人家做绣活以抚养自己的母亲有多艰难。
自然，对那个本该对她们母女负起责任的人充满怨恨。
她也想过，或许那人并非想象中的薄情郎，或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许他也一直因不在他们身边而自责。
她给他想了很多可以令她减轻怨恨的理由，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却丝毫没有任何一点暗示或痕迹证明这些是某一丁点的事实。
可母亲却总是说，只要有月融在我身边，我就很知足。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我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虽然只是勉强能支撑日子，但这是值得骄傲的事。
她知道，母亲是信佛的人，不会埋怨任何的不公与曲折。她想，她真的很不像母亲，母亲一直活得那么从容，即使面对诸多辛酸风雨，也不会倒下，只会用虽然看上去单薄却有力的微笑坚持着自己的人生。
在十岁以前，她和母亲这样一起，过得很辛苦也很幸福。
生活发生突变是在一个下着雪的午后。
对着辗转寻来的访客，母亲掩饰不住心中的暗喜。这天夜里，她终于明了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人，竟然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南宫家的主人。
这些年来，他忙于东奔西走，处理武林纠纷，以积累自己的威望，从而顺利接受南宫世家。
他与江南最有势力的倚风楼联姻，与武林盟主欧阳破军称兄道弟，与华山论剑上屡次夺冠的琅琊剑派往来频繁。他是君子中的君子，也有人——主要是他的对手说，他是小人中的小人。
当然，这是月融日后才知晓的。
缺席的父亲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令月融有些惶恐。模糊之中似乎有种感觉，一切都要跟以前不一样了。
在母亲面前，他因疚生泪，回忆往事的种种，许她们一个明媚的未来。
尽管父亲对她很好，却始终有隔膜。他们很难像正常的父女那样亲切随意。一个十岁的女孩，对突如其来的父爱，竟然有些许警觉和防备。她不相信他，很抗拒这个闯入她与母亲生活的陌生人。
他很忙，在其后的岁月里，还是她与母亲相伴得多。常常是连续好几个月，才能得见父亲一面。
渐渐地，她明白了其中的因由。
南宫世家虽然占尽秣陵半个城，势力遍天下，却没有她们母女的容身之所。
这就是隐与暗角的外室的命运。
她们不用辛苦可以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却无法在世人面前抬头挺胸。
即使这样，也不得安宁。
十三岁的那年春天，母亲郁郁而终。
那天是南宫夫人的寿辰。月融在南宫家门口呼喊着父亲的名字。她想告诉他母亲已无法坚持，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们，母亲希望他能去见一面，也许，这是人生的最后一面。
可她的呼喊被欢宴的丝竹声给挡了回去。傲慢的守卫将她推倒在地，还打了她几巴掌，禁止她直呼自己主人的名字。
她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已手脚冰凉，不再呼吸。不过三十出头的女子，就这样恨恨而去。
月融抹去嘴角的血痕，发誓决不原谅。
四
后来，便来了苏州。这里是母亲的故乡。她带着母亲的骨灰，投靠多年未联系的表姨，得到了接纳。
遇上风似刀，也就很容易。他轻易洞穿了她内心深处的恨意。
我可以帮你。
代价呢？她问。寄人篱下的生活令她对人情世故不得不有了很深的了解。想要得到就要有所付出。她懂，亦什么都愿意承担。
加入无尘山庄就行。淡定的白衣男子出人意料地宽厚，只是黯然地盯着虬枝上的雪。
她虽疑虑，但并不多问。十六岁的女子，从这一刻起，不再是自己。
她开始了解江湖的秩序。那些纷乱的武林旧事如云烟般从她的眼前飘过。她记住那些有着神武威力的兵器及其主人。她掌握着各门各派最新的消息，把它们用白鸽传去无尘山庄。 #p#副标题#e#
望月楼前车如流水马如龙。
要见的人终于出现。
月融，我本不信，这里的人是你。青衣书生沉重叹息。
月融看着这个她曾暗生情愫的男子，按住那些起伏的情绪，用自己的职业微笑盯着他。表哥，若你是为他而来，那么我们无话可说。风尘中人，只谈风月，求财而已。其他的，没有意义。
自从她来到苏州，表兄的关爱曾让她一度放下了心中的不平。
来自秣陵的寻访之人来了一批又一批，都没有令她回头。但想不到的是，最后，随他们回去的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表兄。
他说，比起呆在苏州的文人群里吟花弄月，我更想仗剑行天下。行万里路是我的理想。而南宫世家，可以帮我见识更广阔的天际。
也就在那一刻，她决心离开表姨家。她冷冷盯着自己刚刚产生爱慕的俊秀少年，毫不犹疑地斩断情丝。
离开是因为抗拒和愤怒。
后来，便各有各的天涯。
时隔三年之后，谁能想到再度想见是在如许情境当中？
这是我们的命运，拂去往事的尘埃，月融重新冷静下来。表哥，你可以如实向他汇报，甚至今晚可以留下来。当然，首先得和望月楼的老板谈好价钱。
青衣书生面色哀戚，缓缓整衣离开。
他不曾回头，所以不会发觉，在二楼窗边，那个目送的目光有多悠长。
五
我想，你应该再想想。若不想进行下去，我们可以停止。
无尘山庄的白衣主人以客人的身份造访。他喜欢远眺湖光。每次过来，都会一言不发地凝视窗外，听月融抚琴。这个寡言男子，有着无比温和的笑。但是，他常常沉静如玉，心事重重。
而这次，却像是有话要说。
庄主……
月融不由有惑。这个男子太精明了。她不过是在夜深人静时有过那么一丝犹豫，却轻易被他在日常中捕获。难怪，在江湖中如影子一样无处不在又难寻踪迹的无尘山庄，会在他的手中井然有序。
风庄主却似要打开心扉。他竟然深深叹息，温润的面容隐隐泛出因疲倦和少眠而爬起的灰暗。此时此刻，他放下了自己的防范，清峻的背影竟让她看出了几分孤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人，原来也有颓唐的时候。毕竟还是有感情的人啊，再尊贵、再有权势，又怎么样？孤独与无助也还是会不请自来。
这令她也不由放下自己因为为其所用而保持的生分。
我有些后悔，当初本可以用更好的办法帮你的，若我能为你着想，兴许此时你的内心会依然柔软。是我，把你变成了另一个容容。
月融自然知道，无尘山庄的容姑娘在庄主心中有怎样的分量。那个眸冷如雪的女子，令无尘山庄的主人握剑的手再也没有力度，却始终对自己的性命为他所救而耿耿于怀。她留在他身边，为他效命，只为能离死更近一步。
庄主，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月融给他倒茶，内心安宁。你曾告戒过我所有的利害得失。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深的愤怒，可是，我想要亮丽一点的人生、与我母亲截然不同的人生。至于那个人会怎么样，我全不在意。与我那只是有个几面之缘的陌路。容姑娘和我，各有各的执着。总有一天，她会如我一样明白，过去的神情终会被岁月洗去，真正重要的，是眼下。
月融，他自始至终都在保护你。有时候，我们也会陷入那样两难的处境，会被自人很重要的东西牵绊和左右，知道这样对某些方面会不公平会很残忍，但内心却从未放下可以守护的希望。每个人都可能有过这样的迷途与无奈。你可以不理解不接受也不原谅，但伤害的话，适度就好。人生无法回头，我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停在它该停的时候，不姑息也不过分。
不知道白衣庄主是何时离开的，她却因他的这段话而久久沉思，以致于没有注意到青衣书生的再度光临。
我们就要走了。一进门，他便迫不及待地说明是为告别而来。
他还没有死么？月融并不看他，似乎早就知道所有的事。
月融，你费尽心思引我们来的目的就是要置他与死地么？再怎么样，他是你的父亲。他像天下所有的父亲疼爱女儿一样疼你。这些年来，他一直暗中派人保护着你。每时每刻都担心挂念着你。就算有些伤害，那也是出于无奈，真的有那么不可饶恕吗？如今，他生不如死，再也不能直立行走，这就是身为人家女儿的你所尽的孝道！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责备。她沉默不语。是的，她费尽心机，就是为了令那个明明应该期待却只带来伤害的人万劫不复。对名誉那么看重的人，怎么可能对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成为红楼头牌坐视不理？这是让他遭受打击的最好的方法。她知道，因为光明正大有失身份，他会悄悄地来，悄悄地劝说，悄悄地带她走。
在最初的协议里，铲除南宫世家才是最终的目的。
她为什么要内疚？不，她做得还远远不够。她可以更无情更残忍，仅仅让南宫家的主子成为残废又怎么够？
风似刀帮她做了到此为止的决定。
他认为再进行下去，她会后悔。用明明可以获得幸福的余生去做世上也许会有后悔药的梦，太不明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这是他最后的劝导。
表哥，我不会说对不起。做错了事理应有惩罚。我是这样，他也不能幸免。我和他总算可以互不相欠。我曾想好好爱他，可是他却让我狠狠恨他。这不是我所能主宰。所以，也请他如此待我。今后，我们再无瓜葛。我会隐姓埋名，好好生活。
她缓缓说着这些话，无悲无喜，开门送客。
就知道路归路，桥归桥。
我们疯狂、失去理智、不择手段所争取的，不过是失去的那份深爱。可是，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失去的就会小时与无际的天空，无影无形；费尽心血争取来的，总是更多的失去。能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才会渐渐有另一份深情可依。
风无痕拉开屏风，用微笑驱走薄薄的春寒。
六
月融走了？
亭下观鱼的风似刀懒懒问道。
风无痕蹲下，戏玩水中的蝌蚪，捧起又放下，并不理会兄长的询问。
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希望你还能像这些蝌蚪一样自由自在。
当然。若你能让容容跟你一起走的话。风无痕抬头朝他偷笑。你也知道，你拿不了剑，而仇家又那么多，不带个保镖怎么行。
风似刀怅然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哥，难得我们有如此和谐的一刻，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风无痕隐去笑意，脸色认真。
如果我们真的要离开无尘山庄，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获得自由。从你对月融的宽厚，我这才明白，无论你用怎样冷硬的预期去发布暗杀和突袭的命令，你的内心仍然如无尘山庄的名字一样洁白无暇。所有来到无尘山庄的人，都是有着他们自己所无发独自越过去的坎。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我们更好的明白自己的心路，找到正确的人生方向。虽然方式很极端很无理，但心愿是好的。
看着妹妹认真的眼神，风似刀唇角为扬，白衣在风中肆意飞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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