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错

2008-06-20 13:51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我叫慕枫,过了正月21岁。

皇历上说我今年有煞气,十里外霞光寺的主持甚至给我卜卦,是大凶,会家破人亡。我笑了。

如果你是个江湖人,你就该听说过慕云山庄。如果你去过慕云山庄,那你一定在江湖就很有名。当然,这并不是因慕云山庄的主人只和那些江湖名流打交道,相反,这个地方对所有江湖人是一个谜,一个无数贪心着名利或武功的人都想解开的谜——传说山庄里藏着富可敌国的宝藏,传说庄主手里有本绝世的武功秘籍。二十年来,人们已算不清走进那个大门的武林人物有多少,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善明枪或善暗器,或蝇营狗苟之辈,或侠义出身的英雄。但据说没有人从那里离开过。有人言之凿凿,说庄主根本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那些武林人士都已被他变成奴隶,日在山庄里接受尊严的践踏和肉体的摧残。

我家的门楣也写着“慕云山庄”四个大字,但在我眼里它就像你能看到的其他大园子一样,没什么不同——小流水点缀院落,四季花草装饰雅亭碧湖。唯一不同是我依稀记得常能见到各色各样的人,他们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然后又仿佛消失在空气里。或也不是消失,因总觉在山下的小村子仿佛又见着他们。但也许是幻觉吧,因为那村子太普通,想来不值得任何远道的游客留恋。有晚起的还提着尿桶打哈欠的村妇,有为几文钱讨价还价的屠夫和买主,有严厉的父亲教训调皮的哇哇哭的孩子。表面看来这和你见过的任何一个村庄也没有分别。

当然许多年后我知道我的家和这个村子都还是特别的,只不过那时我已快成了死人。

但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虽然这20年,我的生活和弟弟慕琳总那么不同。

当弟弟可以无忧无虑的玩纸鸢捉泥鳅,我却在书房跟着父亲苦读;当弟弟可以在大纷飞的夜晚围着炉火吃年糕,我却被父亲关在门外在半个时辰跑足百里的来回;当弟弟可以跟山下私塾同龄的朋友去赶庙会和郊游,我却在烈日清理被风吹倒的大树,给菜园浇水施肥。正如母亲所说,弟弟和一般小康家庭长大的少爷没什么区别,有阳光下开朗明媚的笑容,也有不谙世事的莽撞焦躁,有年轻人的自信锐气,也有少年公子的浮华软弱。而我,有时像成熟的麦子必须低下头去,甚至能看到土里蚯蚓的扭曲,可有时,执卷临风绝壁之上,或立于竹枝与夕阳对酌,我又感到无法言语的满足和骄傲。

我和弟弟的确不同,但我绝不是武林世家里的少年侠士或类似华山武当里成长起来的后起之秀。我只是一个热爱生活尊敬父母,兄弟友爱对人谦和的年轻人,没有让我去自负和卑下的环境,没有让我忿恨、抱怨和炫耀的往事。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选择。但我曾相信自己会平静的过完一生,就像很多人一样。

我时常独自到霞光寺的一个禅房里读读经文。对这里的主持,我所知道的只是他是个那样可亲又温和的老人,还有年轻时弹的一手好琴。但他却怎么也不愿教我,问起原因他也只笑而不答。笑容融进初的阳光里,我的笑声也随袅袅香烟飞扬。

但现在他却一点笑容也没有,直到我脸上的轻笑一点点消失,他都没有笑。

我向来是不大相信所谓命运或占卜的,可现在却开始信了,因为卜卦的是这样一个可亲又温和的老人,他的眼睛诚实而睿智。

“你的弟弟今晚成亲?”

“是的。”

“新娘叫什么?”

“柳依依。”

“你认识她,她也认识你?”

“她无依无靠,原本在我家暂住,当然认识。”

“你打算出去游历,是因为她?”

我沉默,我只能沉默。

两兄弟喜欢同一个姑娘的事从来就不新鲜。如果姑娘选择嫁给弟弟,而做哥哥的不想伤害弟弟,更不想做令自己后悔的事,你说他暂时离开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我却没立即离开。直到很久以后我还在为此后悔。如果当时我选择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离开家,是不是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也许我就不会走进江湖。但,也许最初已注定好一切,要上演那样的结局。

可那时我却一心想要告别,在那样一个大家都觉得如此热闹喜庆的夜晚,一个孤独的即将远行的人想去再见见尊敬的父母和亲近的长辈,再看一眼亲爱的兄弟和曾喜欢的姑娘,这种心情是不是也值得体谅?

弟弟知道哥哥的决定,所以当山下的来客已半醉半醒,熙熙攘攘即将结束,本该熄灭的洞房花烛却还亮着。我的手轻轻触摸门框,门开了。但当看到房里的一切,我愣住。

新郎趴在桌上,仿佛睡熟了,脸上挂着笑容,手里还握着没喝完的交杯酒。可他的脸色已发白,年轻的呼吸也停止,胸口那把刀在烛光摇曳中被红色礼服映衬得分外刺眼。

新娘规规矩矩躺在喜床上,看来也睡得很熟。只不过喜被已经铺开,她白嫩的肩膀和蓬松的发髻露在外面,一张俏丽的面孔在红彤彤的屋子里随着光线忽明忽暗。

屏风前还站了一个人,当我看到他时,他正在扣腰间最后一颗纽扣。正是我的父亲。

已有渐行渐近的人声传来。毕竟夜已深沉宾客就要离开,没有当家的出来送客总不好不辞而别。我进屋转身关门,然后走到喜床前。新娘此时看来是那么娇弱让人怜惜。她的气息似乎也微弱许多,是否她已被伤的太重,还是刚才进行的一切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当第一双手推开大门时,我出手。剑遥遥指向父亲胸前,但我知道他能轻易避开,而我要的也只是他还手而已。但父亲却先微微一怔,竟像忘了躲避。我来不及收势,知要酿成大错。电石火光间,一切发生结束。父亲扑倒在地上,脸上没有意外没有痛苦,就那样倒在弟弟的脚旁,倒在喜床前,倒在一群宾客的面前。

“你为什么杀他?”

当所有人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声音凄厉的响起。我知道那是母亲。竟是她第一个走进这个屋子,走进这个装满于她有最不堪最不忍秘密的屋子。宾客陆陆续续被吸引来,看着这场家庭的悲剧。母亲已站立不稳,踉跄扑到父亲身旁。一双手疼惜的爱抚着父亲的脸庞,泪水亦如断线的珠子打湿了胸襟。父亲平静的躺在地上,仿佛平日里安详的睡着。我知道母亲和宾客们看到了什么,也想到了什么。

我有时曾想,人其实很奇怪。明明觉得很了解一个人,可他(她)还是能做让你意想不到的事。不管你自诩有多聪明,多么明察秋毫都难免会上当。人也会总那么相信眼睛,不管平常对一个人多么崇拜信赖,也总比不过当下亲见的有说服力。

我曾问过自己,对父亲的敬爱和感恩到底可以什么程度呢?替他背负不堪的骂名?或为了他的尊严和荣耀不惜以最卑微的方式死去?或许我都能做到吧,我有了最终的答案,当我向他出手的那一刻。

在弟弟的洞房花烛夜,哥哥因为垂涎弟媳的美色,不仅对手足痛下杀手作出苟且之事,而且对前来阻止的父亲也没有放过。

这或许被就是我想要的,但我没料到现在倒在地上的竟是父亲。该是我失手死在父亲手里啊,该是这无法解释的秘密永远都被我带走啊,可现在怎么变成这样?

“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要杀他的。我早该知道。可这孩子无错,你为什么也要了他的命?”

母亲喃喃着转身,昔日眼神里的温柔和幸福已被空洞和哀伤取代。她停止了哭泣,走到桌边疼爱的抚摸着弟弟的头发和脊背,然后转身。

“可这本就是我错,又怎么能怪你?”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可已来不及。母亲微笑着凄然倒在地上,嘴边一抹殷红。

她的面容还如生前般美丽,她的身边是她最爱的丈夫和儿子。

喜床上,新娘还在沉睡,没有醒。

我叫柳依依,母亲告诉我生我时我的父亲已被人所杀,是她亡命天涯不断迁徙才使我们幸免于难。

就像所有背负诸多耻辱辛酸的孤儿寡母一样,我和母亲也受尽冷遇白眼、叱责刁难。所以从小除了躲避,我便学会了仇恨。我恨那个毁了我家庭使我孤苦无依历尽漂泊的人。从懂事起我就开始寻找机会报仇,当然,不是靠武功,更不指望别人帮忙,我用的是自己的方式。我寻找着仇人的一切线索,哪怕最隐秘的可能。 #p#副标题#e#

慕云山庄对有些人或是极秘密的所在,但对一个心里充满仇恨的人,对一个甚至愿意放弃尊严来换取胜利的人来说,什么样的的秘密都能找到答案。所以我找到了这里,一个郊游的无心机的年轻人帮我开始了复仇之路。

兄弟俩竟很不同。哥哥慕枫,看起来有些孤独和冷漠,但我知道他内心有着比别人更澎湃的热情。一度我猜测他可能会爱上我,如果我是个心里没有阴谋从容徜徉青春女孩。但我生来就失去天真烂漫的资格不是吗?所以他在我心里不是温柔的恋人,而应是把利剑,一把助我复仇的剑。

但最终我竟没有选择他做我的武器。并不单纯因为我对他确实的好感,而是因为我有更好的选择——慕琳。是的,就是那个身上时刻洋溢着阳光和快乐的的男孩,可爱的,坦诚的,浪漫的,更有我痛恨的自己从未曾有过的温馨和透明。这更时刻提醒了我世界的不公。他父亲的残忍带来了我和他的不同,所以最终我选择让他成为我复仇的殉葬。

一切如我计划般进行。骗自己的新婚丈夫喝一杯加迷药的酒本就很容易。而当他的血顺着匕首流进我的手心,又淌进我鲜红的喜服,接着晕染开来,我一下有些眩晕——这就是我想要的吧,用杀戮惩罚一切,用死亡为复仇镶嵌苍白的花边。接下来进行的更加顺利,因为忽然看到爱子惨死洞房,恐怕平常最冷静谨慎的人也难免一时恍惚,更不会提防一旁已哭成泪人的新娘。

一枚同样啐了迷药的毒针无声无息的刺入他的皮肤,就像当初仇恨无声无息刺入我的内心一样。我剥去了我和他所有的衣服,就像我当初为了复仇选择剥光所有理想和美好。我和他并排躺在喜床上,却像躺进了我和他共同的坟墓。我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以最丑陋也最痛快的方式。

但事情不如我想象的顺利,当他提前醒来开始整理衣装,我能感受到他打量我怀疑猜忌的目光。我知道那或是迷药让他暂时记不起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他会马上离开对吗?也许不久他就能记起我的卑鄙对吗?我的睫毛开始颤抖,我的心止不住狂跳,我一下觉得自己很傻。怎么没考虑他的体质而把最要命的时间算好?没人观赏的戏剧已准备在我眼前徐徐落幕。而我只能等待,用与死亡相同的姿势,等他复原一切,等待自己的生命和仇恨的结束。

可慕枫竟然在这时走了进来。虽然我希望戏剧的尾巴也能有点效果,但我相信慕枫能看出破绽,因为他一直那样敬重相信着他的父亲。他有时间收拾好一切,他有时间戳穿我所有阴谋。我继续颤抖着我的睫毛,在这场生与死的徘徊中我只能祈祷。或许我会死的很难看吧,陷害本来就卑劣。我会被衣衫不整的揪到大庭广众下接受嘲笑和鞭笞吗?还是被悄悄埋葬,在一个到处有野狗游荡的山坡?宾客虽已离的很近,可我却觉得死亡和耻辱更近,那是我的死亡和耻辱。

但慕夫人竟然来了。她的手开启了房门,也开启了于我而言最幸运的时刻。我或许猜到慕枫出手的用意,但不知他怎会一击即中。就算他的心思不被父亲接受,又何必让他承担弑父的罪名?我真的不明白,就像我也不明白当初父亲为什么被杀一样。

二十年前。

我叫柳随风,已婚,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我的生活本可以很幸福,但我现在却要死去,像狗一样死在这黑冷的夜里。只因我做错了一件事——我遇上了凌楚楚,一个美的让人屏息的女子,一个别人的妻子。

她的丈夫和我也相识,似乎也是志趣清高的文人。平日大家相聚赋词弹琴,高谈阔论者多,却甚少谈及家庭。直到那次中秋的诗会,大家有了雅兴,提议月圆酒香之时有佳人助兴岂不美哉?是啊,那本应是个洒满笑声的夜晚,是一场诗意纵横风流尽洒的聚会。但我却丢失了我的心,也丢失了我所有的理智,成为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天她的丈夫很高兴,因为年轻人总免不了有些虚荣。毕竟被一大堆人称赞有个国色天香的老婆,着实是件不得不开心的事。他终是喝多了,就像所有被恭维就会辨不清方向的人一样,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便自告奋勇送他回家。先打发走我的妻子,然后扶他走过长长的小巷,最终把他放在一个偏僻旅店的床上。

他那漂亮迷人的妻子,因为早先被大家劝说也喝了几杯,刚才勉强走路又冲了风,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多的红晕和诱惑。我终不能停止自己邪恶的念头,像被强大的咒语控制了身体,我解开了她的衣衫。

我是卑鄙又胆小的。所以第二天他们甚至什么都没有发现。当他们迎着晨光醒来,没有人会想到我曾扮演过什么角色。也许楚楚曾有怀疑吧,但她是有教养的,不会随便给予丈夫的朋友无端猜疑。而他的丈夫,我曾经的朋友,面对他成了让我最刺痛的对良心的酷刑。我想承担更想请求原谅,我想到该做的所有。可我始终被怯懦说服着,直到有一天,楚楚生了孩子。

听说孩子长得不像父亲,这让我开始惶恐起来。已被时间压下去的罪恶感又浮上来,仿佛死水里令人厌恶的发出阵阵腥臭的绿藻。我以各种借口推掉聚会,逃开和他见面的任何可能。可我的心又怎么逃开良知的鞭挞和道德的凌迟?我编了借口把待产的妻子送回老家,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事情要被发现,我的苟且,我的生命那时都将再无藏身之处。

那一天来得很快,因为在面对金钱时,那夜被我贿赂的店小二出卖承诺和出卖良知一样的方便。我知道什么是任何丈夫都不能容忍的侮辱,我也准备好为自己的无耻和卑劣付出代价。我系好绳子,放好踮脚的椅子,我知道这场悲剧不会因我的谢幕而结束,但至少我已得到自己安排的结局。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就在这肃杀的深秋,在这让人心都颤栗起来的清冷的风夜,竟让我拣到了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

妻子临走前晾晒的为宝宝准备的尿布还在庭院里飘荡着,也许这让孩子的亲人相信这家也有位年轻的母亲。我家门前的灯笼很新,屋里的灯光也明亮温暖,所以他们更相信已给孩子找到好去处。可他们不知啊,我是个快要死的人,我的妻儿也要因我蒙羞。我带给这孩子的能有什么?

我知道那个满怀愤怒的丈夫就要来到,我甚至听到他清晰的脚步声已在我脑子里越来越响。我无法面对,不管是面对他的愤怒和谴责,还是我内心愈来愈强烈的愧疚和煎熬。我改了主意掩了门,带那个婴儿来到镇东的河边,放下他,在包裹他的褥子上留下我的血书,恳求任何经过这里的善良的人能收留这个孩子。我没有让他们知道,他原是没有名分被抛弃的,他们只知道他叫柳依亭,是我的孩子,我的亲儿子。然后,我从桥上一跃而下。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漂了多远,但竟没有死去。当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唤醒,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禅床上,高处一尊佛像对我似笑非笑。

第二天我剃度皈依佛门,抛却了尘世的一切。

直到许多年后,我竟又见到了那个被我放在河边的孩子,他还有个兄弟叫慕琳。而他们的母亲,正是凌楚楚,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女人

我也同时知道,慕琳不是我的孩子,绝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旁边是削断的白绫,还有被我踢倒的矮桌。我脖上勒吊的痕迹已恢复了血色,但我却看不到自己的生气,就像我一样看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天要亮了吧,残白的黎明透过窗户爬进来。来照亮我的生命吗?还是来嘲笑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我叫凌楚楚,我刚出生的孩子才满月。

但我却必须死,因为我做错了事。当我看到丈夫抱回来的孩子,知道柳随风竟以死谢罪。我知道自己已错的太离谱。是我害了他,全是我。

我和丈夫当初是媒妁之言,据说门当户对。就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我们在成亲的那天才知道对方的模样。外人看来我们是很配的一对吧,丈夫稳重有才,妻子貌美温柔。可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早已驻了一个人。 #p#副标题#e#

他是我的远房表哥,一个寄人篱下的穷书生。不管父亲每日怎样对他冷言冷语,但在我眼里,他那么出众。他的斯文细心,他的甜蜜温柔,他的热情善良,都让我心动。我也要求他向父亲提亲,但他说要等大考金榜题名之后,要他可以理直气壮的站在父亲面前让他正眼相看。我是理解的,寒酸委屈的日子只能赐予他对赶考更多的热情,而且他始终坚信那种衔接权利的较量会很公平。我却不以为然,当然,我不会告诉他这点,就像后来我不会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

当发现孩子的存在时,他的亲生父亲已然远去。是的,他去奔另一个前程了,是京城相反的方向,因为那里住着一位在船上与他偶遇的富家小姐。他竟忽得大彻大悟,追随他的真爱去了。于是,我隐瞒孩子的来历,也隐瞒掉我所遭遇的背叛和离弃。许是报复吧,报复他的负心。我不会让孩子和他有一丝丝的关系,而且一辈子都没有任何机会知道。但也许,只是我没有勇气独自面对一切,我害怕,也自私。而中秋的聚会恰是时候。我轻易就发现了曾那样熟悉的炽烈的目光。我知道已找到了最好的机会。

我很容易就让丈夫醉了,因为我“没办法”拒绝那么多敬酒,也“没办法”不让心疼我的丈夫替我一杯又一杯显示豪迈和柔情。我当然也喝了一点,但那脸红耳热的感觉远远比不上我想象着将要发生什么那么兴奋。当我被扶着放倒在旅馆的床上,当我感受到对方热切的目光急促的呼吸,我觉得自己的心已要跳出来。

你是否奇怪我为何要冒险再多一个把柄?为什么不装傻碰碰运气?哈,你错了,因为从结婚到现在,我都用各种理由拒绝了我的丈夫。没有同房却可以生出孩子,恐怕最笨的男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呵,既然连最有把握的男人都留不住,我又何必期望和一个陌生人天长地久?一旦知道我怀孕,他就自可大大方方把我休掉,瞧不起我的自可说闲话,父亲也自可怪我丢了门楣。可与我何干?能再欣赏男人们所谓才情下自以为是的愚蠢,看以为拾便宜的沾沾自喜以为被侮辱损害的懊恼神伤,看他们抢着为“不争气”的女人气急跳脚,不也是件乐事?

可当一切的激情和阴谋褪去,当好色者偷偷摸摸退出房间,当我被丈夫微热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包围,我哭起来。我忽然很后悔,后悔极了,我真的宁愿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为什么不能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妻子?丈夫是那么出色温柔。为什么我不能做个好母亲?即使要用一生来圆谎,也该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可我都做了什么?也许要毁掉另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更深深伤害一个和我一样的柔弱妻子。原来我如此悲哀:一个又冷又硬的离去的背影,竟让我牺牲了人性中的道德和仁慈。我为此羞愧,更仓皇起来。我祈祷所有都不会被发现,我祈祷我的错就在这里结束。我一直哭泣着,泪水染湿了月亮和星星。

不知何时,黎明的光照进房间。当我被丈夫紧紧拥着醒来,我看见他清澈明亮的眼睛。我开始主动吻他,想要给他所有的温柔和感谢。也许我很快就会离开,以最不光彩的身份。但现在,请允许我好好爱这个男人吧。感谢他这么久对我的关怀和忍让,也让我知道真正的包容和深情。我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呢?对这个一直容忍我各种挑衅的男人,这个忍受我冷淡却从不埋怨的男人,这个傻傻的痴情的男人!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甜蜜和快乐。原来我本可以这么幸福,可我却自己把它放弃了啊。有时我想,不如偷偷把孩子拿掉吧,或者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人真的很奇怪,如果我嫁了个令我厌恶的,现在我也许真的会那样做,理直气壮的把他蒙在鼓里。可偏偏是他啊,那个深情如斯为我付出所有的男人,我没有资格骗他,更不想骗他。

不久我被告知怀孕了,我知道我要离开的时间到了。

我知道那个大夫在作出诊断后,又悄悄把他拉到一边会说什么。但竟看不出他有我预料的那种反应,怀疑的,受伤的,犹豫的,苦闷的,都没有。仿佛他根本不介意时间上这么大的漏洞,又像他根本不相信大夫所说的话。这也让我一下没了离开的借口和勇气,毕竟我已开始不舍得他。如果他真的能够留下我,我想我会用我一辈子的时间来好好回报他。

也许是装傻,也许是原谅,也许他只愿相信美好的,但不管怎样,他最终没有让我离开。他紧紧守着这个秘密,甚至也瞒着他的家人。他开始和我一样,热切的期盼宝宝的出世,比以前更积极的照顾我,就像所有的准爸一样。该说他傻吗?我暗暗决定,在这个孩子生下后,一定要努力真正为他生一个,一个我和他的孩子。

但不久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夜旅馆的小二酒后失言竟让人听了去。那个以前登门来我家求亲却被赶出去的无赖,他用银子获得了秘密,也获得让我和那个年轻人声名狼藉的证据。

我无法否认我的失节,我知道不能让丈夫因我而抬不起头。我没做任何解释,也不必解释,我已准备好死去。

但我却没有成功,我知道是丈夫的不忍,他也许根本不相信所谓谣言。而我也失去了第二次求死的勇气,因为我听到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在这深夜里哭泣起来,那么揪心的痛哭。第二天,带着我的泪水和愧羞,丈夫和我来到了慕云山庄,一个遥远的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他说以前的事全都不要再提,他要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二十年来幸福在我的生命里流淌着。我享受着他对我无尽的宽容和爱,我也为他付出所有的真情和体贴。我也常不禁问自己:究竟该怎样才能报答他对我的所有呢?直到今天,当看他倒在冰冷的地面,我才知道,原来我已不用报答,因为他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只知道不能没有他,不管上天入地,都跟定他。当枕着他的胸膛失去最后一丝知觉,知道自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我很满足。

当枫儿的剑刺向我,我便知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虽然现在死时间不对,地点更不对,但我宁愿此刻结束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我只有一个遗憾:凌楚楚,这个我爱了一辈子也骗了一辈子的女人,此时还是来不及告诉她所有的真相。

我和楚楚并不是结婚那天才第一次见面。虽然她已经忘了,但我,已思念她很久,她早在我里已出现千百遍。

不知道聪明美丽的女子是不是都喜欢女扮男装,但不管怎样,当我在灯节那晚第一眼看到楚楚,我就知道她是怎么也扮不象的。明眸善睐的灵动,俏皮娇媚的表情,步履轻盈的身态,幽然醉人的暗香,我相信任何有眼睛有感觉的都应看出她是个多么可人的姑娘。可路人都是傻子么?还有她身边那个被她紧紧挽着手臂的年轻人,你难道不知你有多幸运么?却还在偷偷顾盼从你身边经过的别家女孩,还在欣赏什么花灯猜那些无聊的灯谜。你不知你的身边就是最美的风景么?她总会那样痴痴的望着你,仿佛你是他的一切。因为能和你无所顾忌的这么亲近,她显得那么开心,你难道没有感觉么?真是个书呆啊!而我,不禁苦笑——思念一个根本不记得自己的人,我不也是个呆子么?

我不知道她是谁,因为我不想去知道。我不争取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再喜欢。我也不想让别人失去最看重的,哪怕是因为爱她。直到家人给安排了婚事,我因为好奇新娘的模样,才又一次看见了她,竟是那个让我朝思慕想的人儿。

可她跟上次遇见时已大不相同,眼神里的快乐已被忧伤取代。她将再不能见他心爱的人,她将永远成为别人的妻子。为什么自己的爱情和命运全要别人来主宰?我趴在屋脊上,听她在这寂静深夜里轻轻哭泣。被父亲看作攀附权贵的工具,本就充满了悲哀,我却无法帮他。拒婚只会把她推向另一个家族,另一个未知的冒险不是吗?我的心忽然坚定起来——娶她,就要好好照顾她一生。楚楚,相信我好吗?

但我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当我从房顶跃下,进入她的房间,竟看到了地上跌落的酒杯。而她躺在那里,头上一个很大很美的花环束着黑发,长长的垂落床边的纱裙随风起伏。楚楚竟忍着痛没有挣扎,就那样静静等待着死亡,像一朵惨白凄美的兰花。 #p#副标题#e#

幸好不是太烈的毒药,也幸好我懂一些救人的方法。当终于确信她安全,我要离开时,她却醒了,突得从后面拉住我的衣襟。窗外的风吹熄了蜡烛,屋里顿时陷入黑暗。我转身,看到她的眸子,那么亮。

她把我当成了他的表哥,我知道。她想在最后时刻把最珍贵的送给自己的爱人,我也知道。我更知道,我该马上告诉她她已不会死,也该告诉她我是另一个男人,是她未来的丈夫,我已准备好好爱她一辈子。可这些我都说不出,我不知这对楚楚是种善良还是伤害,就像我不知这样做,是成全一个未婚夫享受第一次的荣耀,还是讽刺和惩罚一个冒名顶替者的卑鄙下流。但有一点我能肯定,或许这已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为了爱人付出所有,这是有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快乐。当她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改变了刚才的决定,也许明天我可以帮她逃离安排的命运。让她和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吧,让今夜成为永远的秘密,成为我永远的回忆

但她的表哥第二天竟悄悄离开了,留下封信,用个可笑的藉口打发了她对他的所有痴情。也许他是放弃了吧,不想呆到楚楚出嫁那天,更不想面对无力改变什么的自己。毕竟对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本属于自己的新娘嫁给别人,甚至连带走她的勇气和能力都没有,的确是很大的挫败。可也许他真有书呆子们的浪漫情结也不一定,为寻一个遥远而瑰丽的梦,放弃了最真实的感情。但楚楚相信他留下的每个字,于是开始整日黯然神伤起来,努力在片片回忆里拼贴曾经的美好,也在最后的丝丝温存里寻找和证明着他们的爱情。

有时我不禁怀疑:如果那晚我断然离开,楚楚也许会伤心一阵,却绝不会把他记那么久吧?也许是我错,让她以为把第一次给了别人。所以面对爱人的离去,她怎能不生出更多的怨怼?面对一场无法逃避的婚姻,她又怎能坦然面对丈夫?

可我却无法向她解释,我害怕她对我的鄙夷嘲笑,但更怕她无法面对真相。那对她何尝不是种更残忍的羞辱?婚礼前夕竟和以前的情人苟合,还认错了人。我只能去尽力弥补我的错,想用婚后所有的体谅和温柔安慰她的伤痛,想用所有的关怀和体贴带给她全新的幸福。

但她却不想要这些,甚至找各种理由激怒我。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因为我的存在只证明了她被贱卖的爱情。她倔强的守护着对爱情最后的那份留恋和尊重,绝不允许我碰她。她也不想被同情,埋藏所有的过去,做一个别人眼里冷淡的不知好歹的女人。这让我不禁真的想要放开她了,让她得到想要的吧。既然我不能做到我想做的,至少做些能做的吧。

中秋的聚会在我眼里便是我和她最后的回忆了。我已打算明天就送她离开——如果爱她只能使她继续痛苦,不如放手。我笑着听朋友们的羡慕和恭维,心里却又涩又苦。我喝了很多酒,我想醉倒,想快点度过这漫漫长夜——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她很快会有她想要的生活。我微笑着看她在我眼前渐渐模糊,看我的爱情被自己一点点撕碎抛向空中。

但事情却有了惊人的变化。当第二天黎明来临时,楚楚竟像换了个人。那么温暖乖巧。这个热情又温柔的小东西,我又怎么再舍得放开你啊。

我从没想到幸福会来的这么突然,让我宛若梦中。可这不是梦,她对我的贴心和柔情都那么真实的感动着我。虽然我不明白那晚发生了什么,但我没有心情追究。我只知道我和她终于有了最甜蜜的生活,这就足够。

然后我知道了我们的孩子。虽然不能告诉她真相,虽然是以那样尴尬的身份做爸爸,但我真的打心里高兴——我和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试着帮她抚平不安,让她看到我一样的欣喜和期盼,和她一起快乐的等待着小生命的降临。我想我们的生活会这么一直幸福的走下去,有一个美满的小家庭。

所以我痛恨那个无赖竟打破这一切,更痛恨他差点让楚楚又一次在我眼前死去,我痛恨他恶毒的嫉妒和报复,更痛恨他逼迫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自杀只留下可怜的孤儿。他说的是真的么?也许吧,但真的又怎样?不管他出于怎样的心态,做了什么,他毕竟改变了我和楚楚所有的生活。也许我很窝囊吧,但谁让我曾也是个龌龊的偷窃者,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而且,真的发生了什么吗?除了一个惟利是图的小人物,我竟看不到任何别的证据。

我一直为随风的死深深愧疚着。所以我更加尽力的养育着他的孩子,我教他一切我能教的东西。慈爱的母亲总不忍心让孩子吃苦,所以我就依了楚楚,让琳儿做一个平凡快乐的少年。二十年来,我们在慕云山庄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幸福日子。当然我也悄悄做了些他们不知道的事,因为我也有自己的秘密,就像慕云山庄也有秘密一样。

我很容易就认出霞光寺那个主持,正是柳随风。于是我间接让他得知了枫儿的来历,更让他相信琳儿与他毫无关系。我还鼓励枫儿常去寺里,名义上让他去读读经书,实际也算给他们父子些补偿。许是天性吧,他们很合得来,但倒更象是朋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虽努力着却一直不能帮他打听到他妻子的消息。如果当年没和丈夫在一起,她去了哪里?

很快琳儿恋爱了,带到我面前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第一眼看到依依,我竟觉似曾相识。但那只是单纯的好感吧,因为她显得那样真诚和柔弱,仿佛初后的蔷薇。

但我知道自己错了,当我看见琳儿被杀,当我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当我醒来后再次认真打量这个瘦弱的女孩,原来依依真的很像当年的柳夫人,那次聚会匆匆一瞥的女人。难道柳家当年是添了一对孩子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了琳儿我该恨她伤她么?我能想像在丈夫不光彩死去后,带着孩子讨生活的妻子会有多少艰辛和泪水,心底会有怎样的怨恨和不平。可该让下一代来付出代价吗?不管是伤害别人或被伤害。怨恨者内心的折磨不是比死亡更痛苦更可怜?

慕云山庄的传奇仿佛一夜间结束了,据说那个无耻且不的儿子和那个可怜的新娘都走了。山庄下那个村子仿佛也一夜之间消失,好像从没有人在那么生活过。只有山庄门口依然飘摇的灯笼,仿佛在给路人讲一段风沙掩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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