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流年碎,成劫

2008-06-20 13:51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壹、琴女??一??甫出房门,便得来秋娘的一顿埋怨。她游移的目光飘向未掩上的窗扇,瞥见案上横陈的古琴,一直不豫的神色和缓了许多,反而叨念了起来。??“琴女,展公子等你好久了,到了别地,性子可得改改。”??秋娘是醉月阁的鸨母,多少女孩子毁在她的手里,自然也不是真的关心我,不过是怕我惹恼了贵客,断了她的财源罢了。嘴角泛起的冷冰冰的嘲弄,教斗篷垂下的白纱掩了去。??我喜欢戴着斗篷,白纱遮面,掩去所有的表情,惟恐被人看穿。这样的防备让我觉得安全,这样的疏离让我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情绪,无需违背本心咽泪装欢,无需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亦无需担心恼了谁伤了谁,又不至于失了礼数。??二??曾经教习琴艺的女孩子为我送行。眉如远山,眸似秋水,肤若凝脂,颊染胭脂袭生芳菲,唇点朱丹尽显妩媚。或倚或立,蹙蛾眉,抿朱唇,掩不去万般风情。??这厢离愁别绪正浓,那厢秋娘只知横眉冷斥。??“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不成?那些老爷公子找不到人,岂不是砸了我醉月阁‘京城第一楼’的招牌?”绝色迟疑了片刻,垂下眼睛,松开捉住我衣袖的手,轻柔地吐出一声“珍重”,先行走向那一片笙歌舞。其他人也纷纷散去。??辗转风尘的女子,饶是被散财的浪荡子弟奉为花魁的绝色,也不敢和秋娘较劲。对付不听话的姑娘,秋娘很有一套,即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未必撑得下去,何况是身娇骨弱的女儿家呢???只得按捺着,在没有能力反抗之前。??三??展慕宸真的等了很久。他面前的那杯茶已然凉透。身后的月色,水银般泻了一地。??昨夜他指名要听我的琴声。这对于醉月阁的姑娘是再正常不过,夜间揽客,白日补眠。可三更半夜的,我早已熄灯就寝。教新近来的女孩子弹琴并不是件轻松的差事。被秋娘大力拍门的声音吵醒,只得披衣拢发,五分清醒三分昏沉二分不耐地抱琴去见她口中丰神俊朗的风流公子。她的话是信不得的,所谓的俊俏公子不过是因砸了大把大把银子在醉月阁的缘故,得到的谄媚吹嘘之辞。万事利为先,莫说是我这般寂寂无名上不得厅堂的女琴师,便是让街头的乞儿挂了醉月阁的头牌,她也会不遗余力地迎合各路财神爷的口味喜好。??直至看到白衣公子身边相陪的那一袭分外眼熟的霓裳舞衣,才恍然是绝色多嘴,却也无计可施。她醉了,酒染双颊,胭脂般红艳,酒浸双眸,晨雾般迷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百媚横生。一曲尽,一舞歇,他邀我到他府上传授琴艺。我欣然应允前往。??晌午秋娘再度造访,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由于琴师的身份,我居住的院落还算宽敞,但却是整个醉月阁最偏僻的地方,秋娘一年也来不上两回。她特意来告知我,打今日起我与醉月阁再无瓜葛,并尽量委婉表示,希望我把属于醉月阁的贵重东西留下。我知她指的是那把我惯用的瑶琴,流年。我耐着性子维持礼貌,不置一词。秋娘神色讪讪地离去,临走还不忘念叨着我有了依仗的靠山就忘恩负义。其实她终究是理亏的。她手上并无我的卖身契,也不知她在展慕宸手中拿了多少银两。再者流年琴本是绝色转赠与我的礼物,那些掷千金博红颜一笑的玩意,也算不得是醉月阁的东西吧。而我的无言,无疑是对她的卑鄙行径的嘲弄。??四??“秋娘,我付的银两足以买下那把琴吧?”??展慕宸的话音未及落地,秋娘的笑脸就僵在了那里。这位展公子,身上总有种若有似无的迫人气势。??秋娘慌不迭地低嚷,“这就去拿,这就去拿。”然而她那身华服却在此时添了乱,全然没了往日的风光。先是长裙绊了脚,跌到在石阶上,然后腕间的碧玉镯子碎成了几段,发上的金步摇也摔出去老远。换了平时,她早就呼天抢地地打小丫头撒气了。但而今,心疼归心疼,哪敢如此放肆,连收拾也顾不上了,一路跌跌撞撞而去。??展慕宸转过头来,“这世上也只有姑娘这般的琴品才配得上那把琴。”??我是应该羞涩不安或是波澜不惊地回一句“公子过奖了”的。可寄身醉月阁七载,性子里原本的娇柔和娴雅已被冷淡和戒慎湮没。觅一方干净平滑的青石远远地坐下,看着凉亭里轻袍缓带的年轻公子,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在心底悄然绽出属于喜悦的花朵,芬芳沁入心脾。??我真的很喜欢流年。那一根一根的琴弦漫溯着我单薄苍白的年华。??五??醉月阁的靡丽浓艳远去。清脆的马蹄声遗落在清寂的夜里清冷的街上。??手指触到冰冷的琴弦,瞬间的冰冷仿佛侵入了骨髓,心尖窜出一股莫名的不安,萦绕不散。不由得细细琢磨起来。??想来是自己莽撞了。一心寻思着另择谋生之道离开醉月阁那等风月之地,也没顾得上弄清楚这展慕宸的来历。当年华居锦衣玉食,如今落魄江湖,辗转之间,不过祁盼着有一方安宁的栖身之处。事已至此,懊恼也无济于事,须得步步留心,且行且看。??掀开帘幔,展慕宸控缰过来,“深夜赶路,委屈姑娘了,路程尚远,你可以稍作休憩。”他言语间总带着淡淡的笑意,暖若风,同样也有春风般不可捉摸的疏离。??是冷静自持的男子。微笑于他,不过是习惯,是礼貌。??“公子这番话,可折煞琴女了。”我如是应对,然,再无开口的兴致。未现端倪,再多的揣测也是庸人自扰。索性托腮假寐。??六??我居然睡过去了,在疑虑未消的情况下???惊坐起身,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车帘外透进金色的绒光。揉着额际,缓解沉重的眩晕感,举止迟滞间,才发现全身的骨头都快教马车给抖散了,酸软乏力。??细碎的脚步声想起的同时,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少女的明媚笑颜。??“姑娘醒了。婢子桐月,是展慕宸公子的侍女。”??醉月阁的姑娘相互间争宠斗艳,连伺候的小丫头们也受了熏染,私下拿自家主子说事较劲。见惯了勾心斗角的敷衍笑容,乍遇上如此明快可人的盎然笑意,反而有些微的目眩神迷。??桐月伶俐地将我手中的瑶琴抱了过去,在前方领路。??最初的眩晕感如破晓迷雾般逐渐散去,心境也一寸一寸清明起来。??“你家公子呢?”??桐月在一树压枝繁花下站定,白的梨花映着娇俏的容颜。??“公子事务缠身,不在这里,不过公子有吩咐我,噢不,吩咐婢子照顾姑娘的日常起居。”??她咬着唇,似在为刚才的言辞失误懊恼不已。??“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不会计较这些琐事的。女孩子家还是俏皮活泼些的好。”??“还不是严妈啦,说什么为奴为婢的就该有奴婢的本分。最讨厌严妈板着罗刹脸,成天寻我的不是了,一被她训斥,我连跳湖的心思都有了。”??桐月喃喃抱怨着,唇撅得老高。是个比我想象中还要生动的女孩子,有点儿口没遮拦。相见不过片刻,她甚至连我的面都不曾见过,便热络得向我诉苦。这样可的女孩子,待在展慕宸的身边,大概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吧???七??飞檐,画阁,雕栏,回廊,曲水,拙石,老树,繁花,青蔓,苍苔,美得热闹,热闹中处处可窥寂寞的痕迹,凄清中带了点诡异。??瞧着如画的景致,心湖掠过一丝捕捉不到的涟漪,只觉喉头发紧。天,我到底将自己推置到了何等境地?连只可以拉我一把的手都找不到,柔弱的无助被命运的触手扼住。??此刻,随遇而安是我惟一的去处。就算是人家棋局中的一子,也应该保持清醒。??贰、桐月??一??素色罗衣,素色斗篷,白纱掩了面容。素净简约,没有任何多余的缀饰。??她的手,纤长干净,是一双充满魅惑的手。真真如《诗经》中说的那般:手如柔荑。??她的声音,年轻干净,恍若清澈的溪水,净净地淌着,不见得温润,也不见得犀利,冷冷淡淡的。??孤陋寡闻如我,竟以为秦楼楚馆寄身过活的女子皆是顾盼生姿、横波妖娆的艳丽角色,不期有这样干净的清冷女子。心里生出亲近的念头来,絮絮地数落起管家严妈的不近人情。 #p#副标题#e#??偷眼觑去,晚风正轻手轻脚地掀动她的面纱。原来不只是我,连风,也欲睹之而后快。??她,伫立风中,衣袂飘举,斜阳落霞顿时成为这世上最为华丽绚烂的一幕背景,我怔怔地看,竟有些痴了。??二??晨间起来,恪尽为人婢女的本分,给琴女送去热水毛巾。??当然,这是有预谋的。她睡觉时是不可能戴着面纱的,仓促间前来应门,睡意朦胧,兴许就忘了掩上面纱,我就可以一偿梗在心中的愿望了。说到底,私心作祟,千方百计,只为一睹芳容。??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长发披散,滑如丝缎,偎着脸颊,虽说不上是闭月羞花的倾城之貌,到也清丽无俦。??“谁呀?大清早扰人好眠。”??星眸半开,三分清醒七分娇慵,全然没有平日的冷淡。??“是我,桐月。”??我的脸颊灼热,慌乱尴尬得不知把目光往哪里放才妥当。声如蚊呐。??琴女侧身让我进屋,抬手把垂落脸颊的发丝顺到耳后。错身的刹那,我的目光触到她的右颊,不由自主地尖叫出声,一失手,满满一盆热水悉数泼到地上。溅湿了罗裙绣鞋,她的,我的。??她终于敛了眉,低喝,“别叫了!”??捂着嘴退到门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无措地杵在那儿。也不敢看琴女的脸。??须臾光景,严妈领了几个管事的丫头闻声而至。其余人的反应简直和我如出一辙,好在有严妈镇住场面。姜,毕竟还是老的辣。??然而管教婢女无方,她到底是有几丝尴尬的。虽极力掩饰,细察仍可瞧出端倪。??“姑娘,小丫头少不更事,您……”??“严管家,麻烦找个人把这收拾干净。”??年轻女子的神色是一贯的冷淡不惊,瞳仁明亮安静。像自始至终独醒的旁观者,淡漠中带了些冷峭了的意味。??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惹琴女伤心和难堪的。我只是不能接受那个令我倾倒的女子颊上的伤痕。怕是已有些年月了,仅余下浅浅长长的红色。落入我的眼,却有触目惊心的感觉在心头滋生,缠绕。于是无法自抑地尖叫。??止不住的悲伤和难过划过心尖,颤颤的疼痛。??为她。黯然遮瑕的苦衷,夺走了本属于她的恣意绽放美丽的机会。??也为我。心目中的美好有了裂纹。一场挂念,成空,是镜中花,是水中月。??三??果如我所料,我不成体统的尖叫招来了严妈的一顿责罚。??那个极其严肃的中年女人说:“我知道你是展公子带来的人,但别指望我会通融放任,侍女就该有侍女的样子,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主子都会是另一个展公子。”??真的难以想象寡言的严妈训起人来如同流不尽的江水,冗长得教我想抹脖子。又拖累上公子了,我索性眼一闭,心一横:“你要罚,罚便是,我家公子可没跟你结梁子。”??我生平最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拿公子说事。他,是我心中至高的神祗,不容他人言语污蔑。??可我怎知她会用藤条让我长记性?原以为不过是扫地劈柴不许吃饭之类的责罚。??拇指粗的藤条打在掌心,果然是钻心的疼。疼得低下头去,掌心通红一片,疼得抬起头来,严妈的脸都模糊起来。??突然被一片阴影笼罩。我朝朝暮暮想念的安心的气息。??“桐月这丫头,近两年疏于调教,费心了。”??逆光里,公子白衣卓然而立,笑容散漫,又不失身份。??我心里的爱恋又浓了一分,盛着永不干涸的柔情。??自四年前相遇,得了他的救渡,免于红颜伴白发的命运伊始,我便把一片痴心寄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以卑微的仰望姿势,甘之如饴。一切,与报恩无关。??鲜衣怒马穿过熙攘的围观人群,停在挣扎不休的女孩面前,伸出手来。他说,跟我走。飞扬的眉眼,洒脱的口吻。那样的画面深深地镌刻进了生命里。年过半百的张老爷受了惊吓晕厥在地,留下一堆的慌乱,持着棍棒凶神恶煞追赶的汹汹来势,被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刮得支离破碎,被时光氤氲成闹市一般的喧嚣。四年的时光,甜蜜与苦涩交织的爱恋,只能是黑暗潮湿的角落里悄悄生长的苔藓,卑微如尘埃如草芥的心,开不出洁白芳香的恋之花。哪怕是在里。每每自梦中醒来,能抓住的,也只有大把大把在暗夜低吟浅唱寂寞而华丽的挽歌的冰冷的空气。??四??当我跟着公子走进琴女住的西厢时,她正坐在一块摞得很高的大石头上,素衣,乌发,明眸。听见我们进来,也只是抬了抬头,便复又支着腮看不远处的梨花。??“展公子,可以帮我把那枝梨花折下来吗?最上面靠近池塘方向的那枝。”??待到公子把那枝缀满雪白梨花的枝条递到她的手里,她笑了,左颊现出浅浅的梨涡,明眸琉璃般澄净清澈,说,“真好看。”??找出色白花青的瓷瓶,盛了清水养在书案上。琴女的心情甚好,目光频频溜过去。??“琴女姑娘,今天早晨……”??“今天早晨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明明是讨喜的小姑娘,尖叫起来还真是一点也不含糊,真恐怖啊。”??“啊?”我听得一头雾水。这种玲珑女子,实在不是我这个有些小心思的小女子能够读懂的。??公子站起身来对着她就是一揖,“你真是一个让人惊叹的女子。”??她伸手在右颊比划,“你说它吗?”??公子摇头,哑然失笑。??我愣愣地想,原来琴女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言笑晏晏,带点俏皮。??五??回去的时候,曲廊上的灯笼已亮了起来,映出地面一片模糊的温暖。??我垂着头,暗暗地想,琴女到底是个有点冷血的人,公子替她折花,连道谢的话也没一句。??不知怎地,就说出了口。??公子置之一笑。??“桐月,她对诸事冷眼旁观,皆因看透了人世情分的凉薄,莫说是举手之劳,便是大恩,也是不言谢的,只会记在心里。可一枝梨花就能让她欢喜成那样,也算不得冷血。经历了一番彻骨之痛,才会连平常女子最上心的容貌,她也不甚在意。但依然是个美丽的女子,不是吗?”??少女的心总是敏感易惊的。我的心里忽然萌出了一点嫉妒。因着她在公子心中是个特别的美丽女子的缘故。其实,我也算的是特别的吧?特别的麻烦,总有捅不完的篓子。哪怕睿智冷静如公子,也猜不出那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是我故意留给他帮我收拾的。我只是想在他的心中划出痕迹,怕他日后有了新夫人我黯然远走后,他会记不起他曾经的那个侍女。不知道我的追逐爱恋没关系,但请不要不记得我。??手指绞着衣襟,灯笼一盏接一盏地走过去,温暖一片接一片地踩过去,心底的潮湿被烘干,终无迹可寻。??那个弹得一手好琴的谜样女子,连自己都能看得痴了,计较起来,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碧海青天,也生妒心,累了红颜。??叁、曲终人散??一??逢上花时,琴女会去园子里攀折几枝凝露的花枝,任或深或浅的芳香弥漫一室。偶尔遇上严妈,对方并无责难,也就抱了花枝,翩然而去。??倒是有人瞧不过眼了。??“花开好好地开着,姑娘怎么就折了呢?”??专心侍弄着青花瓷瓶中老枝横斜的红梅的素衣女子,低首轻嗅,有暗香浮动。??“喜欢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咦,花开寂寞无主,你也没道理心疼啊?”??桐月一时语塞,垂眸冥思,岁岁年年,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画阁流丹,谁会有闲兴多瞧他们一眼呢?偌大的园子,明明住了许多人,反倒愈发萧索空旷了,仿佛荒芜了多年。说到底,荒芜多年的,是人心,长满了一大片一大片枯黄的蒿草。??心头的萧瑟之意渐浓,像是日里的飘雪,触着温热的肌肤,便是沁心的冰凉。??朔望之日,琴女会去东厢授琴。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明眸里的光亮,霜刃一般无情,觅不着半丝小少女的活泼与天真。冷若冰霜面,寂如古井心。一群沦为杀人工具的孤女,填权欲沟壑的阴谋的棋子。??闲暇之余,琴女会去串串门子。品香茗,赏味字画,对弈棋局,逸致闲情,却也惬意。她的邻居们,都是当今之世的鸿儒,或能书,或善画,或长于棋艺,聚于此地,也是因了那群女孩的缘故。日后,美貌与才情并具的女杀手出没于庙堂与江湖间,又是一个风起云涌、逐鹿天下的时代。 #p#副标题#e#??然而,陷入这样的谜局,即便是风流名士,终归也有些惶惶,掩在闲散生活之下。暗涌层层。??二??展慕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间或会在傍水的亭榭里遥遥地听琴女抚琴,琴声清清浅浅悠悠扬扬。他的音律造诣极高,自然听得懂她的琴声。自古知音难求,所以,她愿意弹给他听。小流水的温婉明媚,飞花减春的叹惋伤怀,幽闺女儿的哀怨缠绵,大漠落日的沧桑壮美,金戈铁马的激昂悲凉,野花池塘的恬静安宁,一朵一朵,都是从她指间开出的奇葩。??然而,当有一日,天晴得刚刚好,云淡风轻,琴女去赴一场月前与隔门而居的棋师定下的棋约时,棋盘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楼已空。??终于要来了吗?她仰头望天,眼睛被阳光刺痛,疼得厉害。??翌日,展慕宸过来听琴,昨日的棋约之行,琴女只字未提。一曲《高山流水》,酣畅淋漓,如行云流水。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那张他所赠她爱不释手的瑶琴摔在地上,决绝离去。??展慕宸望一眼脚边的琴骸。弦,根根尽断;镌刻的小篆“流年”二字,也生生从中裂开。他知她是反效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前尘旧事,摔琴断交。这样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流年,碎了。??自此,狭路相逢,错身而过,冷然无语,形同陌路。??三??晃眼间,瓶中的折花已换作三两枝灼灼盛开的桃花。凄烈的红映着三月的天。??虽然对琴女和展慕宸的断交不明就里,但桐月仍在琴女身边绕来绕去问东问西。那样磨人的女孩,琴女的冷淡一再败北,反而惹出她心底潜藏的怜惜。??所以当桐月自作主张把携酒夜访的不速之客让进屋内时,琴女故意的漠视吓得她泪眼婆娑。正是这种带着无辜与委屈的楚楚神情,让琴女拿她没辙,嗔怪之色稍霁。??吩咐桐月去取酒盏后,展慕宸独自面对琴女的冷淡眉目。??“可以陪我饮几盏薄酒吗?”??对面的女子眼神蓦然妖娆起来,平素惯有的嘲弄更显浓烈。??“你应该去醉月阁,美酒就柔情饮。”??那双锐利的眼眸起了愠怒。压抑的愠怒,消散,继而是苦涩的笑。??“东厢已经人去楼空,该走的,都走了。”所有,也都该结束了。??琴女微微睁大了眼,轻抿唇角,表情有点孩子气。此刻的境地,说这个……呵呵……真是……好笑啊。??“我可没有邀月对酌的习惯。”??桐月取来酒盏,为两人斟上醇厚的佳酿。酒色清澈,有淡淡梨香扑鼻,是“梨花白”。??眼神幽暗迷蒙了,又回复明亮。琴女执杯饮尽,将酒盏掷于墙角。缓缓背过身去,下逐客令。??“我亦没有饮鸩谈天的兴致。酒我喝了,你可以走了。”??残留的酒液流到地板上,很快显出焦灼的痕迹。??“是断肠草。”??展慕宸脸上浮出奇怪的神色,似有悲戚,又有疲惫,近乎喃喃自语。行走江湖的男子,对这种见血封喉??的毒自是熟识。??“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琴女凄然一笑:“人都死了,还在乎那些做甚!”??漆黑的瞳仁映出素色的身影。当她倒下的刹那,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接住了她。??疼痛如绞。琴女的明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死灰色。苍白的唇角渗出了一缕黑色的血。??“好烈性的……毒。”??“棋约之行,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没了,我已很清楚自己的宿命了,不能幸免啊。那时候,突然就憎恨了起来,憎恨你的助纣为虐,草菅人命。对你的珍惜有多深,憎恨就有多深。可是,你要知道,兔死狗烹、尽弓藏的前车之鉴还少吗?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之人,我又何必耿耿于怀。恨一个曾经想要珍惜的人,是一种负累,是一种痴念。既然都要死了,就把和这人世的最后一点牵系都撇干净吧,那些珍惜、那些憎恨,终要散的。当是历了一场绵延的劫难。”??“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桐月吗?这些年,商贾家族的得宠与冷落,烟花之地的谄媚与悲凉,权贵高墙的阴谋与血腥,一番折腾下来,心,也生了倦怠。我只是冀求有一份恬静日子可过的平凡女子,终成镜中花,水中月,梦里桃源不知路途,也枉然,也枉然……枉然。”??泪,浸湿了眸中最后一抹微弱亮光。那双把七根弦拨成曲调的手,和那滴泪,同时滑落。??桐月捂着脸,蹲在展慕宸身后的阴影里,泣不成声。??一曲终了,人散落,咫尺天涯。??肆、展慕宸??一??一斜乍暖轻寒的夕阳,一双红掌轻波的鸳鸯,一方涟漪轻漾的池塘,一岸落落轻笑的野花。夕阳的尽头,是几户粉墙黛瓦的人家,鸡栖在桑树上,狗拴在篱笆前。??新垒起的孤冢,黄土掩埋了年轻的容颜。桐月哭倒在坟前,那么伤心,那么用力,似乎要把心底的倾诉向墓中女子哭尽。??琴女,这里的村落,池塘,野花,可是你梦里的桃源模样???抑或,我该唤你作,池衾???无字碑旁,插着一枝娇艳的桃花,透着朦胧的粉色。那,是临水方向最高处的桃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这一生只为一个女子折过两次花。一枝雪白雪白的梨花,一枝粉红粉红的桃花。??我和桐月要离开了。从此,亡命天涯,也许再也没机会来看你了。??二??我曾派人查过琴女的身世。??她原是商贾大家的大小姐。朱红大门里,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她的母亲,只是众多被冷落的妻妾中的一个,好在还保有正式夫人的名分,处境不至于太过凄凉。她的父亲,却是极宠爱这个嫡出的女儿。惹得一干得宠的失宠的侍妾分外眼红,终于动了杀机。去城郊进香还愿的途中,从道旁丛林中突然窜出蒙面杀手,顿时一片哀嚎惨叫中鲜血飞溅,她亦倒在了血泊之中,尚存余息。恰好路过的秋娘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醉月阁。好好的清丽佳人,伤了姿容,惶惶之间,不敢归家。不足一月,又听闻缠绵病榻多年的母亲因痛失爱女,悲伤过度而撒手人寰的噩耗。家,已无她眷恋的温暖,不成家了。索性绝了归家的念头,改了名,在醉月阁谋了琴师的差事,自食其力。然而,终归与声色犬马之地格格不入。??我听过许多名家的琴声,比之她,仍是稍逊一筹。她的琴声,仿佛通了灵性,有动人心弦的力量。难以想象,那般清冷寡言的女子,能弹奏出金戈铁马的激昂与马革裹尸的悲壮。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女子。??她淡定。面对诡异的大阴谋,她不动声色,抚琴对弈,安之若素。怕是历了一遭生死劫,生死也就看得淡了。??她任性。性子看似冷淡,实则执拗。折自己喜欢的花,摔琴,也不肯违了自己的本心分毫。喜憎分明,不过转瞬之间。??太过聪慧玲珑的女子,总容易酿成悲剧。可也是这样的女子,让我想要珍惜,想要保护。蓦然回首,却发现,她的悲剧其实是我一手酿成的。??三??我是睿王的贴身侍卫,替他争权夺利,只为证明我的才能。他若为君,亦会是汉武唐宗之流,只是这条路,注定杀戮太重。在意图执掌天下的权欲面前,一个女琴师的性命,于他,不过是路边的野花,溅得马蹄留香。仅此而已。??记得在琴女之前的一位琴师,风流倜傥,携一张古琴游历九州,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比之昔时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卓氏文君月夜出奔当垆卖酒的傲世风姿,不输毫厘。正是这位情债累累的翩翩公子,却与睿王麾下的一名女杀手相恋了。终致被迫双双殉情。??我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只是当削铁如泥的剑刃刺穿潜逃棋师的咽喉时,我在想,一剑夺命总比被睿王处以千刀万剐的极刑,一点一点死去痛快吧。??残酷如睿王,决不能容忍背叛,而多疑猜忌的性格,驱使他宁可错杀,不可漏杀。??可他的死,还是被琴女知道了。是我,亲手把她推离我的身边的。??女杀手的训练已至尾声了。睿王传话下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不要留下蛛丝马迹,否则,十年之功,旦夕可毁。视人命,如草芥。我,又何尝不是? #p#副标题#e#??那个野花般的落落女子,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枯萎,我的心,出乎意料的平静。从她走进那个园子那刻起,死亡就已被注定。可我居然以为我能改变。??心,不是不痛的。??于是决定带桐月连夜远去,同行的,还有琴女冰冷的尸体。??四??睿王的爪牙遍布天下。要避开这众多耳目,谈何容易!??风餐露宿,破帽遮颜,满鬓霜尘,身心俱疲。身娇骨弱的女儿家,脚上的水泡都给磨穿了,膝盖手掌也摔破了,可桐月到底还是咬牙忍了下来,不喊痛。那极力苦撑的模样叫人心生疼惜。??我突然就后悔带她一起逃亡了。我应该找户人家把她安顿下来的,以后嫁个善良体贴的丈夫,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终有一日,我借口出去打探风声,把她留在了那个民风淳朴的小村庄,开始了我孤身的颠沛流离的逃亡旅程。??亡命天涯。可我差点就忘了,我找不到天之涯在哪里。天涯也就没有了尽头。??五??置身茫茫雪原,江湖人的直觉告诉我,这里杀气四伏。??无路可退,我拔剑迎了上去。??生死茫茫。??桐月,我离开,是因为我无法面对你。我知道琴女是死于你涂在酒盏上的剧毒。可我呵疼如宝贝的桐月妹妹呀,我又怎么忍心杀你呢?你是怕琴女不死,睿王迁怒于我,才会出此下下之策。??我的内心受着煎熬。你,又何尝不是呢?那撒落琴女坟墓上的泪,是你深深的忏悔;睡梦中也会叫着她的名字,蜷缩着呜咽,泪流满面。??不如相忘。才会有释怀的一日。??天涯之远的风剥蚀了岁月的红漆。雪,漫天的飞雪覆盖而来,似要把尘世间的一切痕迹掩净,连着将至的一场厮杀。??果真是,雪落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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