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路

2008-06-20 13:51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1

滴沥,宛若细谈。

他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只小描金镶红木盒子。只是看着,不发一语。木盒子上面缀着一把精致铜锁,或许因为日日抚摩,澄亮无比。

有推门声打断小屋的沉寂。他就抬头,扬眉,一张冷清的脸上忽然有了暖意。

门还没开,声音已然响起。“卓卿,我买了酒来。一起喝一杯么?”年轻男子推进而入,嬉笑问道。他答应着,“好”。然而视线却不曾停留在酒上,而是直接落到男子手中的花上。

“这迎春花哪里来的?”

“这个么?”男子扬扬手中的花,掩不住得意。“从镇上王善人家门前偷摘来的。”

卓卿便叹气,将木盒子小心怀入袖中,站起身道:“修尘,师傅生前若知道你有偷东偷西的习惯,只怕要打断你的腿。”

2

有酒无剑不成美。修尘把杯中酒一口饮下,指着青案上的剑问,“可要舞一段?”

舞一段么?卓卿的头低了下来,取过剑来,凝思片刻,忽然说道:“江湖春水黯,归老何处边。”修尘的脸便也马上黯了下来,低声问道:“三年了,你仍放不下她。”

卓卿不答话,把剑从鞘中抽出来。那剑长约二尺,剑身明光微动之处直如春水扬波。

瞬间人已无影,狭窄空间之中只见彩蝶翩然,来去直逼流星。舞毕,卓卿立定,归剑置案,仍是沉默不言。

修尘走过来拍拍卓卿的肩,“师兄,这柄春水剑,这套彩蝶飞,可都被你用的出神入化了。”

是啊,出神入化了。卓卿欲笑,终还是未笑出来。“我当年教她的时候,只想着她是女子,当有一套与女子相适的剑法,于是创了彩蝶飞。却不料她天性聪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这套彩蝶飞,还是从她留下的纪录中学来的。可惜,春水仍然,彩蝶依旧,她却……”

3

“她却已然不在。”修尘将春水拿到手中,细细研看。那春水剑柄上,赫然刻着两个扭曲古篆小字:春水。

“师兄。”

“嗯?”

修尘把剑再放回去,欲言又止。少顷,探手入怀,取出一个丝绒盒子来。“师兄,你的盒子有锁,却没钥匙,所以你不看便有了理由。我的盒子可是没锁的,为什么我也不敢看呢?我在怕什么?我总是说你放不下,我呢?又放下了?”声音越来越轻,只至最后一句,已近语。

我呢,又放下了?春水,你若在天有灵,就托个梦给我,要我梦见你,真真切切问个明白。问明白,为何三人竟到了如此境地。

修尘取酒,颓然饮下。窗外春雨如旧,花草树木,一应植被,被雨洗刷的碧透鲜亮。

4

那一年,春水十七岁,修尘二十三岁,卓卿二十七岁。

春水来时也是春天。她衣着光鲜,肌肤净白。一看,便知是大家小姐。

卓卿与修尘在屋前练功,春水便在空地上坐着看。等两个人静下来喝水的时候,春水便跳过来问,“你们谁愿意收我为徒?”卓卿不理她,喝完水后返身入屋,将门掩上。修尘却似见了奇珍异宝,拉住春水,问她自哪里来,为什么要来这里学武,学了武又要做什么。

“自来处来,来这里学武只是因为经过的时候觉得你们打起来很好看,学成武功后回家就不怕爹逼我成亲。”修尘就狂笑,一手捂住肚皮,一手指着春水,“真幼稚。”春水不服气,又不知如何辩解,就耍赖,“我就要学,不教我我就不走。”修尘装模作样的认真,负手而立,气定神闲的说:“小妹妹,你知道我们是谁么?我可是江洋大盗,经常跑到市集上偷些小鸡小鸭回来吃,而且还杀过人呢。你怕不怕?”春水不答他的话,指指屋里问修尘:“他是江洋大盗么?”修尘愣了一下,答:“不是。”“那好,就要他做师傅了。”于是修尘再也装不了严肃,又开始捂着肚子笑。笑着笑着,门突然开了。卓卿看着咬着牙,似乎马上要哭出来的春水,问道:“学武要吃苦,你可受得?”“受得,受得。”“那好,我收你为徒。”

修尘这次真的愣了,呆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师兄,你真的……要给我找个小师侄?”

“真的。”

“可是,师傅说本门绝学走阳刚之路,只能传男,不能传女。”

“没关系,我为她创一套适合女子用的剑法就好。”卓卿走到春水面前,打量一番,又问,“你叫什么?”

“春水。春天的天,湖水的水。”春水仰头看着卓卿,一字一句的答。

5

很久之后,修尘问卓卿,“卓卿,为什么收她为徒呢?你不是很讨厌麻烦的事情么?”

卓卿摇头。“不知道,可能觉得她很有趣吧。”

春水没有任何基本功,但身子柔软,力道虽不足却会用巧劲。卓卿为她特意叫镇上的师傅仿自己的剑形打了一把纯钢薄剑,只是尺寸上却比自己的剑上一尺。剑刚拿回来那天,春水还没拿到,先被修尘抢了去,用自己的剑在春水的剑上刻下了春水两个字。修尘说:“春水,这是你的印记了。你可不许把剑丢了,知道吗?”春水乖乖点头:“知道,小师叔。”“不许加小字。”“可是你本来就比我大不了多少。”春水委屈起来,把手放在眼睛上做弹泪状。修尘以为她真哭了,连忙躬身道歉。起身的时候,却发现春水在偷笑。这样两个人就追着打了起来,打到最后都累了,就躺在地上大声喘气,大声唱歌。

6

卓卿和修尘第五次下山的时候,春水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到底去做什么?每个月都出去一次,每次都要好几天,而且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全破了,总是麻烦我补。”

卓卿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

修尘说:“我去偷东西被人抓住啦。卓卿呢,是去了怡红院,可是相貌不好,被姑娘打了出来。”

春水就不高兴了,堵气说:“以后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听。”

卓卿说:“这样最好”,然后转身而去。修尘吐了吐舌头,凑到春水耳边问:“真的,卓卿真的去了怡红院。而且我也去了,不过是为了监视他。我可什么都没做,天地良心。”

“讨厌。”春水脸瞬间红了,一把推开修尘。

7

春水来的次年春天,已经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只一年的时候,仿佛就可以将一个人完全改变。她已不是那个娇弱的春水,她舞动起剑来穿花抚柳,衣袂生风。修尘夸她,“你真聪明。”春水骄傲笑笑,“我知道。”

但卓卿并不管春水,无论是她的长大还是她在剑术上的成长,一律不管。他只管教,教完后的修行,是春水的事。春水迷茫的时候就去找修尘,只是修尘对于卓卿为春水创的彩蝶飞,实在摸不到门路。一来二去,最后还是春水自己解决。春水的脸上偶尔会浮现出忧郁来,刹那间又归于平静。她有她的自尊。

她缠卓卿最多的地方,是问卓卿师傅的事。一年的相处,春水已隐约感觉到师祖绝不是普通人,卓卿和修尘每次下山也并不是真的去怡红院找姑娘。他们常年居住在山上,若是别人,一应生活开销应该全是问题。春水有钱,给卓卿和修尘的时候,他们并不接受,反而给她看他们的钱。那些钱虽不多,但足以应付开支。春水说过不会再问卓卿和修尘下山去做什么,于是便问师祖的事。她觉得这样的话,最少可以探知一些微小的蛛丝马迹出来。

只是卓卿每次都不说,被缠烦了,就拿剑出门,不知所踪。到吃饭的时间回来吃饭,往往抱回一坛酒。修尘每次都很开心,拿起酒来就喝。又朝春水挤眉弄眼,似是知道有酒喝,是拜春水所赐。

其实春水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不去问和蔼亲近的师叔,偏偏要问冷漠寡淡的师傅。她找不出原因。眼睛中的忧郁逐日加深。

8

山下慈云庵前的迎春花又一次开的灿烂的时候,春水已经十九岁。修尘每天都去慈云庵门偷迎春花回来,做成花环给春水戴。春水接过去,戴在头上,问卓卿:“好看么?”“还好。”卓卿回答。修尘看着,边看边拿出管箫来,呜呜咽咽的吹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到迎春花谢的时候,卓卿和修尘又一次下山。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时间都长,足足有一个月。回来时两人脸上蒙的黑巾,早已被血浸透凝干,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几乎没了半条命呢,春水咬着嘴唇把泪强忍在眼眶中,不让它们掉出来。烧水,煎汤,敷药,做饭,洗衣。以前卓卿和修尘每天都做的生活琐事,原来这样难。 #p#副标题#e#

等到卓卿和修尘能下地轻微活动的时候,已是又一月后。那天修尘去砍柴,卓卿和春水单独在家里。两个人平时沉默惯了,现在也相对无话。春水受不了这样的压抑,就去了屋前练剑。练至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四周环顾一圈,才发现卓卿在看。卓卿说:“春水,你出师了。”春水说:“我还差很多。”卓卿没有理春水的话,从怀里掏出个小描金镶红木盒子递给春水:“送给你的。”“里面装的什么?”春水喜滋滋的接过来,这是相处两年多的时间中,卓卿第一次送她礼物。“明珠。”“为什么送我这个?”春水打开,把珠子放在手中央。那珠子在阳光下看并不十分出彩,但是转动间异彩纷呈,到也漂亮。

“因为你出师了。”卓卿重复着,背手要走。

“站住。”春水唤他。“你要我走?”

“你离家两年多,该回去了。”

“如果我不走呢?”

“如果你留下的理由是因为这座山,那么欢迎你留下。”

春水的泪就下来了,像成串的珍珠般剔透晶莹。“要是……要是因为师傅才不走呢?”

“别小孩子脾气了。”卓卿站定,回过头来说。“这么久以来,你真的猜不出我和修尘在做什么?”

“杀人吗?我不怕。”春水擦擦眼泪,却发现根本擦不干净。它们一直掉,一直掉,只到摔在地上,摔在石头上,全碎了。

“你是官家小姐,我却是令江湖人所不耻的赏金杀手。我们本就不是一路。当初留你,只是看你有趣。”

“你……调查了我,却不告诉我?而且……只为了看我有趣才留下我么?”春水陡然感觉无力,却硬撑着咬牙问。

“嗯。对。”

“那好,我走。”

9

修尘回来时,春水已经不在。修尘并没有问原因,只是找出半坛酒来,给卓卿斟上一杯,涩涩的说:“我给她专门偷来的礼物还没送给她。”

“什么礼物?”

“唔,我听说向心的人表达爱意,要买一支金钗。可是伏虎帮的库里面实在没有好看金钗,我就顺手拿了枚戒指出来。其实,如果时间来的及的话,也许能找到只上好金钗的……”

“呵呵,再在那里耽误些时间的话,我们就真的死了。”

“卓卿。”

“嗯?”

“你喜欢过她么?我真的喜欢。可是,她的视线却不在我身上。卓卿,为什么她是官家小姐呢。如果也是个江湖儿女,那该多好。”

“嗯。”

“卓卿,我们一定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一定。”

“想她的时候怎么办?”

“忍着。”

10

这一忍,就忍到修尘二十六岁,卓卿三十岁。

天快过去了,卓卿和修尘也终于要得到解放。当年耿直的师傅,执意离开衙门。捕快头目与师傅交厚,私下与师傅定了契约,要他替官府除掉那些用正当手段不能除去的人。契约十年,行至三年时师傅便已病故。剩下七年,便是卓卿与修尘在履行。

“我们再出去最后一次,就再也不必看官府脸色,也不用恨江湖同道恶语相向。”修尘拍着桌子,豪情万丈。卓卿也笑起来,“嗯,最后一次。然后我们就浪迹天涯去。累了就找个江南小镇,找个合意的江湖女子,娶妻生子,快活一生。”“哈哈,原来师兄也会有春心大动的时候。”“我是正常男人。”卓卿瞟了一眼修尘,依旧笑。“那为什么对春水就不春心大动呢?”“不是一路人。”卓卿轻描淡写。

11

那次任务,依着卓卿与修尘的功夫,自然是顺利的。可任务回程中,他们却瞧见不该瞧见的一幕。

花轿,唢呐,骏马,红裳。这些最平常的生活细节,在戴着珠冠的春水掀起轿帘那一刻变得不平常。春水显然也瞧见了卓卿和修尘,但她的嘴却紧紧抿着。

修尘问卓卿,“抢不?”

“不是一路人。”

“我想抢。”

“你抢,我不管。”卓卿从轿子头走过去,留给修尘一句话。

修尘的身子摇了几摇,最终还是与春水的花轿擦身而过。他用细微的再不能细微的声音说:“春水,我喜欢你。”

“小师叔。”只一句,修尘就定住了。他偏过头去,倒退着步子说:“嗯,我在,一直在。”

“把这个给师傅。”“什么?”修尘接过来,是一个小描金镶红上锁木盒子。“这是什么?”“告诉师傅,我以后会很乖很乖,再也不会缠他。但是,永远不会是有趣的人了。”

唢呐又响了起来,似乎要把修尘的耳朵吹破。修尘拿着木盒子,像行尸一样走到卓卿身边,交给他,“春水给你的。”

“走吧,你忘了师傅说过的?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可是,你当初为什么留她?”

“因为她有趣。”

身后突然开始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在喊:“新娘子身上藏了剑,她自杀了。”

卓卿和修尘的脑袋全部轰了一下,一刻钟都转不过弯来。身后越来越乱,看热闹的,春水的家人,新郎,他们全聚在一起吵吵闹闹。不知是谁指着卓卿和修尘说:“刚才新娘子交给那个年轻人一件东西。”人群哗的围了上来,一个个虎视眈眈。卓卿和修尘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拨出剑来,眼睛血红。

那一天,他们第一次杀无辜的人。卓卿用春水身上滴血的春水剑,修尘用他呜咽的箫。

那一天,他们背负春水的尸体回到山上,连同她怀中的夜明珠一起埋葬。

第一天,他们由官府的隐形人,变成官府的通缉犯。

那一年,他们埋葬好春水后,远离居住了十年的地方,来到江南某个小山,隐姓埋名,做了樵子。

12

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六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那个无所畏惧的女子,仿佛在影绰之中招手,问:“你们到底去做什么?”那时不曾回答,现在想回答,却无从回答。真的应了春水的话,即使想说,她也不愿听。

“卓卿,你当然为什么留她呢?”修尘又问。

“为什么呢?”卓卿看看窗外的雨,那雨竟是越下越大。

“有趣的原因……是因为喜欢吧。”

“那又为什么不在她嫁的时候抢了她?”

“因为……我以为终究不是一路人。”

“若是你知她会死,会不会抢?”

“修尘,有些辜负,用生命做代价,无法回头。”

小描金镶红木盒子上的铜锁嘎崩拧断,卓卿打开,又突然掩上。那是一脸的痛苦,也是无从解除的痛苦。修尘轻轻拿过去,掀开看看,突然放声作歌。

青丝分付谁去,香魂早已断绝。当年风月不堪念,空见鬓发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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