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跟我没关系

2008-06-20 12:38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1

五月份了,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有阵阵的寒意。有人说,这种反常的天气,跟全球变暖有关……

我进了监狱。去看我的一个老师,他因为涉嫌谋杀而被暂时关在这里。

有时候暂时就是永远——这是他上课时常常讲的一句话。我不希望,这会成为那么不凑巧的预兆。

“外面的天气怎么样?”他问。

“很好。”我说。

“别骗我了,我的每个关节都是天气预报……不过,是冷是热,还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也不需要呆在外面。”他低了头。

“韩老师,你会没事的,那跟你没关系……”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韩老师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疲惫。

2

有一天,我去韩老师的办公室找他,主要是我忙着实习,一学期没有听过他的课,就快考试了,得去跑动跑动。

门是虚掩着的,刚想敲门,忽然听到了里面“啪”的一声,然后是久久的安静。我犹豫了一下,回头想走,却听见传来的抽泣声……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出来了一个女人,气冲冲的还抹着泪。我愣在门口,看到韩老师正半躺在办公椅上,右脸微微地泛红。

那天的太阳很烈,象烧酒一样,我记得刚从教学楼里出来,走进阳光里时,感到一阵阵醉酒了似的眩晕。

几天以后,事情的结果就出来了:系主任欧女士,因为不满韩老师的生活作风问题,情绪失控,打了他一个耳光,欧女士被停职,韩老师因精神受了刺激也停课了。这样的一则带着点桃色意味的消息,在一向治学严谨,中规中矩的中文系,很快地被人们传播成各种各样版本的流言飞语。我听到了其中一个传闻是说,因为韩老师带的一个女学生,是欧女士姐姐的女儿,韩老师对她照顾有加,超出了一般的师生关系……这是我觉得比较真实的缘由,因为欧女士的外甥女是通过关系保送上来的,基础比较差,韩老师又是很严谨苛刻的一个的人,自然会对她要求严格一点……可是说因为这么一个事情,一向在我们眼里稳重端庄的欧女士就出手打人,打得还不是别人,还是一向受大家尊敬的韩老师。这不符合常理呀。这些悬疑在我心中藏了几天,我也没敢再去打扰韩老师,我的一次考试,跟人家一堂堂教授被人打了比起来,毕竟算不上什么事儿。

没过几天,市里的电视台就去把韩老师采访了。这些做记者的,日常里我们这些平常人没好意思干的事情全让他们包揽了。记得我们宿舍几个人凑在电视跟前,比平常恭敬很多地看韩老师的访谈。他的一句“男人打女人固然天理不容,可是女人打男人难道就是有道理么,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她有什么理由打人,我对她很失望。”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里面的一些关键词很快成了风靡全宿舍的口头禅。

也因为这件事,我们对欧女士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风韵犹存的中年单身妇女,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走到女人们难以企及的权力区域,她也是上课的,好像记得还上过她的选修课,讲的好像是美学,那时我们好像曾在私底下议论,一个惯用左手写版书的女老师,还用粉笔弹学生的女老师,她教我们美学,是不是很妥当?让我们最感到她身上美学价值的是她少妇式的睿智和风情,以及让我们平安地及了格的高风亮节……

然而,这些都是模糊的记忆,因为总是不那么肯定,对于欧女士的印象是:好像有这么个人。

3

就是从那段时间起,天气忽热忽凉的,听说新疆那边还下了暴

至的时候,正是自杀发生频繁的季节,海子呀,张国荣呀,都是在这段季节里离我们而去的,还有心理学的学生专门探讨过这个专题。欧女士的自杀,无疑有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实例。这当然都是内部的消息,警方则认为,欧女士是被谋杀的。她的姐姐第一时间报了案,她的外甥女觉得既不像是韩老师杀的,也不像自杀。在警方向她了解更多情况时,她显得有点精神恍惚,反复地说: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韩老师说,那天欧女士来他家找他,说是给他道歉来了,留下了一封信。说是等她走了以后再看,韩老师以为她要走,谁知道她说她头疼不舒服,叫韩老师把她扶到床上休息,韩老师的确看到她脸色惨白,就让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了,可是谁知道欧女士一躺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警方的检验报告中称欧女士是中毒身亡,在她喝水用的杯子里,发现了一种致命药物的残留。韩老师说,他一直都没离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下的药。他的眼睛里,忽然闪动着泪水,只是始终,它们都没有掉下来……

韩老师是一个单身汉,没结过婚的单身汉。他醉心学术,忙着他自己看来很有意义的许多事情,你完全看不出来他身上的人间烟火,人们从来不敢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去揣度他的君子之腹。他在学校里德高望重,要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情,谁也不会把他放在流言飞语的漩涡中心,人们对他的印象远远超过“好像有这么个人。”

警方的口供里,韩老师没有提到那封欧女士的信,具体的原因和信件的大概内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韩老师有一次忽然问我:爱,真的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么?他突兀的发问和他那种探讨学术般的表情让我很吃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原来欧女士打他,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爱上韩老师了,非但如此,她还发现韩老师竟然跟她的外甥女,有很不一般的师生关系。可是在那次打人事件后,她外甥女才又跟她讲,之前说韩老师对她有非分之想是因为他太苛刻了,不想再上他的课而撒的谎。欧女士也看了韩老师的访谈,看到他的愤慨,看到他骂人不带脏字的尖刻,想一想自己的行为,想一想这么些年来自己为他默默的做的许多事情,受的许多委屈。这时候,电视里的韩老师正好看着镜头,好像是专门要给欧女士一个傲慢和愤慨的表情……欧女士伤心欲绝,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绝望了——当年替他顶着众人的排挤弄得她左右为难上下受气时没有,为了给他分房得罪了领导最后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时也没有……她的绝望终于落入了哲学的俗套,由量变走上了质变。她在信里说了一句:我最后能做的,只是想让你清楚,你的不俗,全是我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在背后撑着的,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韩老师把藏信的地方告诉我,要我帮他处理掉。我问他为什么不交给警方,那样就能证明清白了呀。他说不,不能再让她失望了,得让她看到她想看到的结果。

就这样,韩老师一直呆在监狱里。学校里正在商议着该怎么处理才能给社会一个很好的印象,可不能因为这样的事,而让学生家长们觉得,连老师都是杀人犯的学校怎么能教书育人呢。一个比较亲民的领导私底下跟我们说:你们呀,也许以后再听不到韩老师讲课了。

4

我从监狱里面出来的时候,看到监狱旁边长着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这种长在监狱旁一出大门就能看到的植物,给了人很大的心理暗示,那种耀目的金黄像是要给你一个什么暗号,可是又一时感受不到具体的内容。在这个季节出狱的人,是幸运的。我于是很想让韩老师也能看一看,这片充满了暗示的金黄。可是,我已经答应韩老师了,把可以救他的证据毁掉……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我只需要按照他的意思,把事情干完就行了。我心里的矛盾最终有了这样的一种结果:韩老师他爱在监狱里面反省就让他呆着吧,在这上面,我可真是无能为力。他说犯了错误,不能因为可以逃脱罪责就逃脱,人活着要是连一点自省的精神也没有的话,就白活了……他还不忘自己是一个老师,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作为学生,我倒是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因为,我竟然在心里觉得韩老师迂腐和活该。欧女士的信上说了一句很让我难忘的话,一句让我把信烧成灰也烧不掉的一句话:我以为我所以为的,正是你以为的。

擅长美学的的欧女士,在春末夏至的时候了结自己的生命,仿佛她用有力的左手,给自己打下许多的绳结,最后是成了一个把自己也裹在里面死结;而韩老师,他可能还是不觉得那跟他有什么很大的关系,只是出于他的仁道主义出于他的高风亮节,他良心不安地要给自己一个惩戒,毕竟某人因你死了,你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至于那些爱不爱的,不是他认为的有意义的事情,那不是他关注的领域。真要说爱的话,十年前就有过,而且那是他此生的唯一一次,那是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可是韩老师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就服毒死了,原因不明。

爸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欧女士的外甥女曾这样对韩老师说。韩老师看着欧女士的外甥女,她的眼睛,完全遗传了她爸爸的神态,好像任何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他总是能无比客观地谈论某一件事情,是的,不带任何的主观色彩……

我爸爸喜欢油菜花,因为它们有着致命的韵味和最实际的用途。

我爸爸练瑜伽,他能把小腿挂在脖子上。

我爸爸一次也没提起过你。

欧女士的外甥女,曾经这样一次次地和韩老师说她爸爸的事情。她只是没法告诉韩老师,爸爸为什么要自杀,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那个秘密。她说韩老师聚精会神的样子好像是她在给他上课。她也完全不知道,韩老师既然是爸爸的老朋友,为什么还对爸爸的事情知道的这么少。

等她知道的所有事情的时候,韩老师已经在监狱里了……但是她所能肯定的是,爸爸绝对不是一个同性恋,所以韩老师,只是一厢情愿。

欧女士的外甥女,是我的同学。有一天她叫我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给她催眠,我正好在旁边……她被催眠的时候说,她的家族,有很长的自杀史,她很怕自己也会走上那样的劫数。她说最近常常见爸爸,他对她说:孩子,你随我来。

5

偶尔,我也会去看看韩老师。一方面,他是我的老师,并曾把重要的事情,托付我去做过。另一方面,我也期待着事情的进展,在我平乏的生活里,这毕竟是一件太越逾生活常态的事件。

韩老师对于现状很满意,特别是当听说我已经把信烧掉了之后,他居然面露喜色。

我看到监狱旁边的油菜花渐渐的不再那么金黄,它们看来是要结出油菜籽了。我也希望韩老师的事情能有一个了结,不管结果好坏。然而又想一想,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很多事情,就像当今这样的鬼天气,变化无常的,谁也把握不住它的趋向……

然而,几天后,我就被警方传讯了。

我再不能说:那跟我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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