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头离鸳凤
陆游与表妹唐琬结为夫妇，琴瑟和谐，爱意弥笃，无奈，陆母不悦，强迫二人离婚，悲悲痛痛，已过十年。
钗头凤啊钗头凤，千年绝恋，莫过于此，钗头凤曲，撼以千年。
钗头凤啊钗头凤，旷世绝情，今见犹怜，钗头凤曲，昼夜呓念。
天长地久固然受人赞赏，唐琬与陆游短暂的悲欢离合同样也是可歌可泣。
楼台高峻，庭院清幽，淡淡忧郁飘落其间。
沈园深处，四处张望，何以不见你那水绿倩影？若非此生只能与你梦中相寻？
心中尚未愈合的伤口在阳光下闪烁着疼痛，阳光下走过，影子拉得好长，好孤独。
是谁繁华了彼岸絮柳？
是谁斑驳了斜阳瓦砾？
流年渡里雾生花。
我十年一剑，钗头凤上，忘却昔日容颜。
“本是春媚百花开，岂奈神伤影独来。无故独饮黄藤酒，可叹当年凤头钗……”
幽幽琴音徐徐而来，来得惨淡，来得凄凉，如两只蝴蝶垂死言语，似说不完的悲欢离合，又似诉不尽的离情别绪，让人愁肠寸断。
渐近渐晰，追寻琴音，竟如此熟悉。
那支被陆游紧握十年的凤头钗也不甘寂寞，泛出淡淡檀木香味。为何？是否盼望再次插入那披肩秀发？
是她？
琴声来自沈园深处古亭台里。
脚步逐轻、逐慢、逐缓，十年已过，何况此刻？
他欲知结果，害怕答案。
若是，如何？若否，又如何？
猜测与真相的交际点，他停下脚步。
双目缓闭，倾耳静听。
“落木黄花满堆积，残菊人老何怀惜。乌啼月落依如旧，湿衣杏雨无处忆……”
人弦俱静，回忆往昔，陆游深叹一口气。
“表哥，是你吗？何不出来共饮一杯。”亭中隐隐传来。
丝毫未变，水绿衣衫，朱唇齿白，依旧美丽，为何那眉梢却多了一丝抹不去的淡淡哀愁。
如此熟悉，如此陌生，如此模糊，模糊得让人看不清她的脸，模糊得看不清她的一颦一笑。
“你怎知是我？”
“凤头钗那淡淡幽香，十年前将它还与你，却也放入自己心中。”
“春风依旧，物是人非，何况十年。”唐琬笑语。
“既然如此何以唤我表哥。”
“因为此时我是你表妹。”
是啊，十年前，她是我妻子。十年来，她是我表妹，而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母亲。
“表哥，这是表妹敬你的第一杯酒。”唐琬说道。
白皙的脸庞微微泛起红晕，一双清秀的慧眼闪烁着欢喜的目光。
唐琬起身。
极轻、极缓，让人难以察觉。
潺潺酒水如此清晰，如此动听。
“黄藤酒。”陆游道，“是否一如十年前一般苦涩？”
十年前，沈园深处古亭台下。
“四郎饮完此杯你我夫妻情绝。”虽一声轻语，却如九雷齐鸣在自己耳旁，这又能怪谁？只能怪自己。
俏脸惨白无一丝血色，心中的离魂愁绪人人皆知。
唐琬起身，将那定情之物凤头钗递还。
极轻、极缓，让人难以察觉。
潺潺酒水如此燥杂，如此刺耳，也许燥杂的不是那潺潺流水，而是那陆游的愧疚，或者是唐琬的恨。
“黄藤酒，”陆游道，“最后一杯。”
触及酒杯，一丝凉意透过手指直冲心房。
是离愁别绪，还是恨意绵延？
冰凉酒水，满饮一杯，苦不堪言。酒杯里装满了恨，对他来说。
“今日这一杯，是否一如往日一般苦涩？”陆游再次问道。
唐婉嫣然一笑，摇头示意。
阵阵热气泛腾，扑打在脸上。醇香味甘，十分享用，一丝暖意漫延至心田。
“如何？”唐琬问道。
满饮此杯。
“一分爱慕，两分思念，三分哀愁。”唐婉自饮一杯。
“你不是从不喝酒的吗？”陆游问道。
“那是十年前，人皆有愁，借酒浇愁。一愁有高难登，诗性难兴；二愁独守空闺，以泪洗面；三愁秋风飒飒，残菊人老；酒醒之后……”
“愁上添愁。”陆游接道：“十年来，我又何尝不是？”
唐婉那明眸像滴进了露水，含满了，要溢出来。那披肩秀发似乎在等待，是那淡淡幽香的凤头钗吗？
“与我一起共赴天涯。”凤头钗插入唐婉秀发。陆游说完转身欲走，他欲知答案，害怕结果。
“三天后，沈园古亭台下。”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离愁几年思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消透。桃花落，闲池阔，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声音渐远渐弱。
茫茫绿林，只剩一水绿身影茫然而立。
又有谁知，沈园深处的苍老目光？
第三天，陆母重病众人强意阻拦，无奈，待到黄昏。陆游急奔沈园，古亭台里空无一人。淡淡檀香飘朔其间。
正是那凤头钗，断成两结，已湿润了，是泪，何以何命运如此捉弄人？不，是人，是那沈园深处的目光，是那身染重病的陆母。
第四天，第五天，一个月
……
直到……
依旧沈园里，古亭台下，断钗依旧散发着芳香，他依旧在等待。
“小姐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各成，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角声寒，夜阑珊，派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再转眼看那送信的丫环已是满脸泪痕。
“表哥，那日你没有来，今日之后，我们只能是寂寞隔开的两个人，在那扇古旧的天窗里看彼此沧海桑田。
表哥，让我敬你最后一杯酒，此后三生石上过，请记得对我微笑，只是恨我目光短浅枉断掉当年宿命。
凤头钗，凤头钗，拆离白头，散了鸳鸯。山远是山远，水长是水长，爱你也是明了，不能够有资本让你抛弃一切与我共奔海角，来生愿得彼此白首不离！”
丫鬟递来一杯酒，酒香四溢，热气腾腾，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哭了，什么也没顾及的。
唐婉葬在古亭台旁。
每年此日，皆有那凄怨琴音漫朔于沈园。
奏的正是那日唐琬所奏的《钗头凤》。
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在静静聆听。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