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游戏

2008-06-19 23:27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1

那年初,一位充满幻想的童话诗人,在大洋彼岸的一座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小岛上自缢身亡。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在他死后,很快,他的一帮头脑灵活,也许还称得上才华横溢的朋友和准朋友们,开始以悼念的名义敲打电脑键盘,很快,一部部超想象主义的煌煌巨著便散发着油墨香漫漶于书市,很快,那些穷得卵脬子叮当响的文人们便托他的洪福脱贫致富。

然而,很快他们也就将他彻底忘却了。

但总会有人记着他的。比如说我。说实话,在童话诗人春风得意地生活着和狼狈不堪地生存着时,我同他从未谋面,更遑论有任何交情。数年后我曾飘游于天国仙界的云山雾海间寻访他,我大声呼叫着他那妇孺皆知的名字,但回应我的,只有永不停歇的风响。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或不敢回答我,还是早就魂灭魄散?

数年后,在童话诗人自缢的纪念日里,一位置身现代生活的书生漫无目的地浪迹在西部小城硬硬的街头。阳光无限明媚地穿透密布多日的云层,从冷战时代星球大战般日益升级的楼群间奋力挤出一个个缝隙,然后汇聚一起,怜悯地照耀着行色匆匆的人群。书生走在硬硬的街上。在童话诗人自缢的那个纪念日里的某一时刻,他想了些什么,如今我搜遍记忆库也无从打捞。在那段时间里,只有一个你司空见惯了的细节可以填补空白。书生走着走着,冷不防就与一位旁若无人横冲直撞的现代青年迎面相撞了,他明白过来时,他所配戴的深度近视眼镜已经掉到了路面上,清脆的破碎声吸引了过往行人。于是他眼前的景象立刻像诗歌一样朦胧起来。

现代青年已经扯住了书生的衣领。行人在那一刻纷纷停下脚步,冲着书生幸灾乐祸地笑。书生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现代青年也举起了空着的另一只手,但或许是看他瘦骨嶙峋,太弱不禁打了,终于松开了他,骂了句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的粗话,悻悻地走了。

……

书生走出大光明眼镜行时,眼前的世界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这就使我的叙述的以继续下去。

我的叙述随着书生漫无目的的行走路线,来到一个书摊前。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书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书摊并不大。在那些乌七糟八的书刊中,书生发现了一本专门透析那位童话诗人之死的学术著作,便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喂,戴眼镜的,你到底买不买?想看就掏钱买了慢慢看去!”摊主走过来没有好气地说着,从他手中粗暴地夺回了书,搁回原处。

一小时后,书生已经坐在另一条街道旁的冷饮摊上,买了瓶冰啤,无滋无味地啜饮着。在那一天的太阳隐退之前,他已经接连喝空了一捆酒瓶。与此同时,一个暂时不便透露的念头在他的心中酝酿成熟

那一天,他最终醉卧街头,彻未归。

应该说,他——其实就是我——的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

2

那天夜里,这座西部小城发生了一起恶性抢劫强奸杀人案。

位于小城盘旋路附近的一家个体小商场,所有没来得及存进银行的现金被洗劫一空,而且,年轻漂亮的女老板被先奸后杀,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女老板被强奸后,又被利刃割去了乳房和生殖器,陈列在商品柜台里。然而奇怪的是,商场里的货物无一或缺,包括女老板手上戴着的那枚昂贵的钻石戒指。

小城毕竟很小,放一个响屁也有可能使全城人都会闻到臭味,何况这样一桩大案呢。消息传开后,市民们立刻显得惶惶不安起来,仿佛每个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杀似的。有几家商场甚至连续关门歇业好几天。女孩子们,尤其是漂亮的或者是自以为漂亮的女孩子们,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独自上街了。

为了稳定民心,市政当局召开了紧急会议,责令警方限期破案,严惩凶犯,并成立了“4·18大案”专案组。

3

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我从电视新闻里,目睹了现场惨状。

此前一天,杨奎跳楼身亡。

杨奎的跳楼身亡使我悲痛欲绝。

你要知道,我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30多年里,几乎没有谁——包括我的妻子肖月——了解我和杨奎的特殊关系。当然我一点儿都不责怪他们。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和杨奎不约而同,从来都佯装素不相识的陌路人。但是通过某种对你无可奉告的方式,我们生来都息息相通,生死依存。

那天,我在电视新闻里目睹凶杀案惨状的时候,肖月早就不在家了,伴随着那些日子里像洪水般泛滥的《你到底谁》的乐声,她已经风姿绰约地出现在巴黎舞厅了。

我的头又痛起来了。

此前一天,有一阵子我突然头痛得像要炸裂似的,眼前金色的火光明明灭灭。就在那当儿,我看见杨奎站在城市另一端的一幢摩天大楼的顶上,无限依恋的朝我凝视了片刻,然后他纵身一跃。我看见杨奎宛如一枚深秋的残叶,随风旋转,悠悠下飘,我看见杨奎在飘落的过程中与楼下孩子们放飞的“老鹰”相撞,分离,我看见杨奎飘向地面的一刹那,孩子们惊吓得做了兽状散去,被遗弃的风筝直冲云天,我看见杨奎紧紧地贴在楼下的地砖上,脑浆和血液喷涌开来,在灰暗的楼群间绘出一幅鲜艳的风景画……

杨奎死了。

给你说,在杨奎跳楼身亡后我没去看他,也没有流一滴泪。我只感到体内那颗桃形的肉球在一点点破碎。

当我在电视新闻里目睹凶杀案惨状的那一夜,我的头不停地痛着。我吃了两片家中常备的去痛片。不久,表面上的我就跟健康人一样没事了。接下来我特别想妻子。我想起我们已有半年多没有做爱了。那夜,我多么想借此排遣杨奎之死给我带来的极大悲痛,以及,压力——噢,原谅我吧,杨奎。

但是直到电视节目全部播完,肖月仍没回来。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肖月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最后似乎是一条丈把长的巨蟒猛烈地撞打着我的脊背,我吓得大叫一声,醒来了。

肖月正推着我的背。

4

“回来了?”我说。我捉住妻子的手抚摸了一下。久违了的暗示。

肖月没有吭声,她想抽出手,但我用了点劲捉得更牢,她就不再动。

我拥拢着我的妻子,一点点挪进卧室,然后一起倒在床上。肖月闭着好看的杏眼,任我摆弄,丝毫没有迎合我的意思。但那一夜我做得很彻底很兴奋。遗憾的是,正当我快要登上高山之巅时,我从妻子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里嗅出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汗腥味,于是我立马就疲软了。

在我从她身上滚下来时,肖月没有查觉到我的变化,她懒洋洋地睁开好看的杏眼,空洞地盯着屋顶望了一阵。她在这个夜晚——也许天快亮了——第一次对我说话:

“听说了吗,‘4·18大案’?”

我说:“杨奎死了。”

肖月说:“杨奎?他是谁?”

我一怔。随即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肖月:“‘4·18大案?我……目睹了。”

“你亲眼目睹了?”肖月赤身裸体坐起来,睁圆杏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真的很惨吗?”

我努力搜寻着记忆中电视新闻的叙述和画面,加上自己的想象,给肖月详细讲述了一遍。肖月显然被我的讲述吓得毛骨悚然,不由得靠近了我。那当儿,我也搂住了妻子的散发着浓郁香水味和陌生男人汗腥味的颤抖的胴体。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在人们都沉沉睡去的静夜里,我的悲号肯定传送得很远。

我涕泗横流泪如泉涌。

我说妻呵我多么爱你爱你到爱你到海枯石烂天地合爱你到雷震震相信吗?

肖月无言。

我说妻呵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让你跟着我受连累但我一时糊涂后悔莫及呵妻!

肖月似有所悟,暗暗用力想挣脱我的拥抱。

我继续悔恨交加地说妻呵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因为我就是“4?8大案”的主凶……

肖月“啊”地叫了一声,奋力推开我,跳到地板上。

“你说是——你?!”

“嗯。”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p#副标题#e#

5

早晨,我睡醒时,肖月已经不在了。

我匆匆洗漱完毕,匆匆翻找出我和肖月共有的存折,匆匆赶到银行,将5万元现金全部提出,然后匆匆坐上东去的客车,开始了逃亡生涯。

我知道,我深深爱着但她的心早已另有所属的妻子,随时都有可能向警方告发我,也许她还会因大义灭亲而成为全市人民学习的楷模并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呢。

这样一想,先前因带走家中所有积蓄而心存的那份愧歉便随之减少了一份又一份,乃至于无。

客车向东行驶。我坐在车上,想象着由我的失踪而引发的轩然大波。我敢肯定事态的发展你无法预料。

车行至一个叫做苦水的小镇时作了暂的停留。乘客们纷纷下车去买小吃或者上厕所,只有我孤零零地呆在车里想心事。杨奎已经死了。在他血肉模糊地被送往火葬场乃至灵魂化作一缕青烟升入天界的整个过程中,我都未去看他一眼。杨奎,愿你的灵魂在天国里得到安妥。

又有一辆客车驶入苦水镇。司机正在催命般焦躁不安地鸣着喇叭。车门口一个胖女人在用尖利的声音在招徕乘客:

“P城P城!去P城的快点噢!”

我决定去P城。促使我作出这个决定的缘由,是我想起了一位叫苏含的大学同窗。他就在P城。过去,我跟他的交情还算不错,如今危难之际去他那儿躲避一时,估计他会收留我的。

就这样,我换乘了去P城的车。

客车在公路上爬行,睡意纷至沓来,我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过了一阵,我就仰靠在车座上犯起了迷糊。但我并未像往常那样放心地睡去。你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或许正被警方发出了通缉令满世界追捕的要犯,随时随地都有被擒获的危险,他怎能想睡就睡呢?

就在我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犯迷糊的时候,我看见三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散坐到客车的前中后三个位置。又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前面的那位旁若无人地伸手探向一位女士的坤包,熟练地拉开拉链,摸出所有的钞票,塞入自己的裤兜,然后挪了挪位置,凑向另一位中年汉子。我看见后面的两位也同时行动开了,挨个儿掏那些睡着的和假装睡着的乘客们的口袋或坤包。我敢肯定他们都发现了。却没有人吱声。

这是怎么了?

我的神经立马紧张起来。面对与抢劫无异的窃贼,我确实怕得要命,我怀里揣着我和肖月结婚以来的所有积蓄,我不愿意就这么白白被他们拿去。就在最前面的那位小伙子掏空了我的邻座的口袋,准备对我下手时,我心一横,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站了起来。

“够了。”我说。

“做任何事都要适可而止。”我说,“小兄弟,不要太贪得无厌了。”

那家伙果然让我给震住了,手就僵在原来的位置,不知所措。另外两位见状也住了手,各持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朝我包抄过来。

我泰然地拍了拍前面那位小伙子鼓鼓的裤兜,温和地朝着他们笑。

“就这些,也够你们快活一阵子了,”我说,“是吧小兄弟?我老人家还正缺钱花呢。”

说完我就坐下了。我扭头望着车窗外碧绿的田野,不再理睬他们。三位窃贼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叫着停车。车还没停稳呢,他们就争先恐后跳下去,一溜烟跑了。随后,在乘客们的叫苦连天声中,我大汗淋漓,瘫软在车座上,半晌动弹不得。

6

车到P城已是华灯初上。

我想我干脆先找个小旅馆住下,等明天再去找苏含吧。我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五摞红色伟人头。在我心有余悸的触摸下,崭新的钞纸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

考虑到安全,在P城的第一个夜晚,我平生第一次住进了一家星级宾馆。

我走进那家星级宾馆时,脚下滑了一下,我猛地打了个趔趄,险些儿摔倒。我听见服务台的两位打扮得野鸡似的小姐鄙夷地发出嗤嗤的轻笑。

两位身著黑保安服的大汉不知从何冒出。

“干什么的?”其中一位拦住我,问。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而另一位便作出推搡状喝道:

“出去出去!”

那当儿我对着如镜的地板看了看自己。我看到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衣冠不整形销骨立。

“我,住,宿!”我一字一顿地说。

“住宿?”作推搡状的保安住了手,认真地看着我。另一位稍一愣怔,像猫头鹰似的怪叫一声:“我们的最低房价是每天1000元,你住得起吗?”

我被激怒了。我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摞扎得很紧的红色伟人头,“啪!”地拍在服务台上。

“妈的,狗眼看人!”

那两位打扮得野鸡似的小姐的鄙夷的笑悬挂在嘴角了,四只人工猫眼盯着那摞红色伟人头,那笑颜在迅疾舒展,转眼间娇媚无比。一个说:

“先生,请问您要住哪个标准的房间?”一个说:

“先生,我们愿为您提供最满意的服务。”

在她们争先恐后向我献媚的时候,适才那两位保安像出现时一样,幽灵般地消失了。

“找你们老板来!”我怒气冲冲地对服务小姐吼。

她们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煞白,惴惴地问:

“先生,请问,您,找我们老板,干嘛?”

“干嘛?”我说,“我要问问清楚!”

“别,先生……”她们说。

“咋的?!”我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求求您了,先生。”她们说,“您这一找,可就砸了我们的饭碗哪。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的。”

她们的眼里已经灌满了晶莹的液体。看着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那心软的老毛病犯了。在她们面前,适才的屈辱,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愤怒慢慢消退。我说:

“除非……”她们说:“除非什么?”

我说:“我要他们给我赔礼道歉!”

“这个好办!”她们说,脸上立马露出了笑容。我看见其中一位小姐随手一招,两位保安就又像幽灵般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个夜晚,我在两位临时奴仆的护侍下,住进了一套豪华客房。一切停当,我挥挥手打发他们离去。我要说的是,活了这么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高档的房间。在他们唯唯诺诺地退出并轻轻关上门时,我听见他们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但是,当我第二天去退了房走出大厅时,他们都装出不认识我的样子。

7

“哎呀,杨若冰,啥风把你吹来了?”

对于我的突然出现,苏含迟疑了几秒钟,接着就快步迎过来并伸开双臂做出拥抱状。

“世风。”我说。我望着苏含那张脂肪堆聚的脸。他在这座城市的某个非常实惠的单位里当头儿。

苏含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跟着苏含生硬地笑。我的“生硬的笑”源于苏含的变化。记得在同窗求学那阵儿,苏含的腼腆在班上是出了名的,哪怕是在熟人面前说话也先红了脸。那时苏含写诗,他的诗几乎在所有的诗歌刊物上都发表过,是当时省作协最年轻的会员。但是现在,我面前的苏含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

“说吧,大老远跑来有啥事需要我办?”说这话时他已经坐在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没事。”我说,同时不请自坐,“就想找你好好聊聊——苏含,你还写诗吗?”

“写个球!”他不屑地喷了个烟圈,“在这个时代里,诗人都他妈是傻B,太可怜了。那个天下闻名的童话诗人,不也自杀了吗?”

我无言。这就是当年那个视诗如生命般的苏含吗?这就是当年那个对如今已然死去的童话诗人崇拜的五体投地的苏含吗?

但是无论怎样脱胎换骨,苏含对我依旧很热情。“还没吃饭吧?”

我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他想了想说,“走,去‘海鲜世界’搓一顿。我请你。”

“不了不了。”我说,“随便填饱肚子就行。”

苏含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我们在P城的大街上拐了五六道弯才到“海鲜世界”。花枝招展的迎宾小姐笑得阳光灿烂。

大学毕业十年后的首次重逢,苏含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不听我的劝阻,接连点了数十道一听名称便知十分昂贵的名菜,他那挥金如土的大方,展示着他在这座大都市里混得非常得意的现实,当然,也更加衬托出了我的穷酸。 #p#副标题#e#

我们坐在豪华包厢里,欣赏着由专人演奏的低沉缠绵的萨克斯曲《昨日重现》,吃菜喝酒聊天。有一阵子,我们聊起了各自的家庭。苏含问:

“离了吗?”

我并不觉得突兀,因为,这是个很时髦的话题。

我说:“不可能。我很爱我的妻子,就像你很爱林舞那样。”

林舞是我和苏含的大学同窗。那时候,苏含单恋了林舞整整四年,恋得摄魂荡魄。他写给她的情诗塞满了她的课桌抽屉,而她始终无动于衷。毕业前夕,苏含绝望了,在一个深夜里写了遗书给林舞,说他将卧轨自杀以表达对她的爱。苏含的痴情终于开启了林舞封闭的心扉。毕业后,她随他来到P城,不久他俩就结了婚。

“她?”苏含淡淡地说,“我早就跟她分手了。”

我大吃一惊,惶惑地望着他。

苏含说:“这是个没有爱情的时代。闹不准你在这里和我说着话,你的老婆正在哪个款爷或政客的床上给你糊绿帽子呢!”

我想起了肖月,想起了她近年来对我的愈渐明朗化的冷漠,想起了她身上的陌生男人的汗腥味……我长叹一声。

苏含无所谓地笑了,他说:

“所以,我劝你还是直面现实吧。你活着,最好什么也别想太多,有肉就吃,有酒就喝,有钱就赚,有大头就宰,有女人就睡……”

话没说完,他的手机响起了悦耳的铃声。他看了看来电号码,说:

“很抱歉,我得出去一会儿,你等我。”

他抹抹嘴,匆匆而去。

我想着他的一席话,独自喝着闷酒,不知不觉我又一次喝醉了,我想站起来,可软软的没有了一点儿力气。

等待着苏含。不知不觉,我伏在餐桌上睡得一塌糊涂……

傍晚时分,我被“海鲜世界”的侍应生推醒。仍没有苏含的影子。

“先生,请买单。”侍应生面无表情地说。

我说等一会吧,我的朋友还没回来哩。

侍应生说:“就是和您一块儿回来的那位?”

我说是的,是他请我的。

侍应生嘿嘿笑了,他说:“先生,不瞒您说,您是您那位朋友在敝店的第四十九位冤大头。”

我疑惑地望着他。

“他每次就是这样,说是要请人吃饭的,但吃到中途就溜之大吉了。”

“真的?!”

“哪能骗您呢?”他又换成了一幅无表情的面孔,“要不您再等等看。”

“不必了。”我说,我揉了揉痛得蹦蹦跳的太阳穴,“账单呢?”

“五千一百五十六元。”侍应生递过账单。

我数了五十二张红色伟人头,放进侍应生平端着的收银盘里,我说零头算作你的小费吧。侍应生说谢谢谢谢。我摇摇晃晃走出红都酒店。P城的夜晚灯火辉煌,P城的街道两旁高楼林立,我仰头遥望夜空,狭窄的天幕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半点儿云彩,只是一片沉沉的黑。我摇摇晃晃走在P城的大街上。那当儿我特别思念杨奎,可他已经跳楼自杀了,化作青烟,飞升天国。杨奎,愿你的灵魂在天国里得到安妥。我来到一家夜总会前,一群吃青春饭的三陪小姐对我不屑一顾,他们卖着嗲声争抢一位肥头大耳的男人,那男人像挑牲口般的挑选着,最终挑了一位小鸟依人似的,搂着她的脖子走进了夜总会。那男人就是苏含。

“苏含,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我咬牙切齿地大叫着骂了一句。

苏含愣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继续搂着那位女子消逝在隐隐传来的歌声中。

我没有追进去,因为我再也不想见他。

那个夜晚,我在P城的街道上游荡了一夜。

8

离开P城后我又走了很多地方。在那些地方我没有一个熟人,我依然在茫茫人海里孤独地东游西荡,大把花钱大肆喝酒,这样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我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自由的十二天,我就挥霍掉了身上的全部钞纸。接下来,我只能靠乞讨度日了。

但是,我还没有撕掉一钱不值的自尊的面皮加入乞讨者行列,我就被警方轻易擒获了。

你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无处遁逃。

那天黄昏,饿了一天的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向一家不起眼的饭馆走去,打算讨些残羹冷饭,安慰一下鼓乐齐鸣的肠胃。我听到有人在叫:“杨若冰!”我应了一声,立即被一记重拳砸倒,眼睛脱离鼻梁飞向远方,接着我被一条壮汉牢牢地压住。带我醒过神来,一副冷冰冰的手铐已经紧紧地箍住了我的手腕,箍得我钻心般疼痛难忍。

在我疼得呲牙咧嘴的当儿,警车呼啸而至。

我被连夜押送回西部小城。

9

有关审讯案犯的诸多繁杂环节,在刑事犯罪呈几何数增长的现代社会里,我想你早就从公开或非法出版的文字和图画中了解得很清楚了。为了节省你宝贵的时间去赌博去嫖娼或去赴饭局,就让我尽量叙述得简洁些吧。

我半蹲半坐在警察局预审室里,遍体鳞伤——此前,我被刑侦人员狠狠揍了一顿,据说他们为了抓获我,不止一次远赴千里之外,而且差点儿遭遇了车祸——地接受审讯。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数名警察端正威严地坐在我对面的阴影里。

“姓名?”

“杨若冰。”

“年龄?”

“30岁。”

“职业?”

曾经是教师,后来当过记者,再后来当过政府小公务员,再后来是……没有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道吗?”

“知道。”我摸了摸肿胀的脸。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沉默中,我听见他们毫不掩饰的喝水声,丝儿丝儿的抽烟声。突然有人问:“4月18日晚上,你干了些什么?”

我说:“请给我支烟。”

我抽着烟,轻描淡写地交代:

“那天我在街上走着,想到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肮脏的玩意儿,我很忧伤,我就去喝酒。

“喝酒的过程中,我突然觉得,人活着实在没有什么意义,我就想到了消灭自己。

“可是我又不愿意无声无息地死去,于是就想制造个什么事件,起码可以让世人记住我的事件。于是……”

“于是你就去抢劫去强奸去杀人?!”对面的阴影中,一个声音迫不及待地问,还有些义愤填膺的意味。

“是的。”我说。“是肖月给你们报的案?”

“甭管是谁!——你作案用的凶器呢?”

“扔了。”我说,“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我扔到黄河里了。”

“还有谁?”

我呵呵笑了。我说就我一人所为,还能有谁?

“妈的不老实!”一个警察走过来,重重地踢了我一脚。我痛得唉哟一声,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半晌爬不起来。他又过来,强拎起我的头发命令我站起来。“说不说?”

我在极度的疼痛中似乎又看见了杨奎,我似乎看见他站在高高的云端无限悲愤地望着这个场面却无力相助,我似乎听见他在说,既然你选择了这条死亡之路,索性顺着他们的想法一一应承了吧。

我呻吟着说,也罢,我说。

“还有……杨奎。”

“他是谁?在哪里?”

我说他是我的好友,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我,但他现在在哪里,恐怕你们得亲自去找了。

10

我在死囚牢里度过了一个月。在那段时间里,肖月从未探过监,倒是法院转来了她的离婚诉状副本。我无心细看。我接过看守人员手中的笔,在“被告人意见栏”里飞快地写道:此举纯属多余,一切按女方意见办理,本人无任何异议!很快,我就接到了法院准许离婚的判决书。我将它揩了屁股。那纸很硬,蹭得我屁眼生疼。那段时间我心静如水。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30个春秋,还从未有过那样心情平静的日子。如果说还有些什么,那就是我时不时地感到些许兴奋。想想吧,杨若冰这个名字,就在那段时间,以至此后的很长一个时期里,将要被多少人提及呵。无论怎样,我毕竟成为了这座西部小城的一大名人,为西部小城的芸芸众生提供了一大谈资。

我自愿地将自己推向死亡之路,走向死亡之路又使我在西部小城的人们心中得以永生,这就是我在死囚牢的那段时间里悟出的生活的辩证法——现代生活的辩证法。 #p#副标题#e#

扪心自问,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死刑在一个月后执行。

那天,我被五花大绑押上一辆大卡车,我的脑后插着木牌,我的名字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红“住薄N抑?滥鞘撬郎竦那爰怼A矫?汕故档?奈渚?蛔笠挥壹茏∥摇T谖液竺娴牧硗饧噶敬罂ǔ瞪匣褂惺???闵钡淖锓福??欠直鸱赣械燎浴⒎范尽⒄┢?⒐章羧丝凇⒅萍偈奂佟⒓橐?着?茸镄小0盐也粼谒?侵屑湮揖醯煤懿还?剑??乙盐匏?搅恕?

我和那些人被一字儿排在小城西郊体育场的公判大会主席台下。会场上人山人海人声沸响。我望着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那当儿我看到我曾经任教的那所学校的师生们和政府机关的科室同事们十分安静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咧开嘴冲他们笑了笑,他们立刻喧哗起来,我听见一些恶毒的字眼儿从他们嘴里射出来,震撼着我的耳膜。我扭过头,又看见许多扛着摄像机和照相机的新闻记者们专注地对着我。我感到小腹涨得难受,我想撒尿。可是我被牢牢地驾着无法动弹。就在我憋得忍无可忍,终于将长长的一泡尿撒在裤裆里并感觉到它极令身心舒畅的温热时,我身后响起了一位青年法官情绪激昂的宣读公审判决书的声音……

上午10时,公判大会结束了,我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警笛凄厉地响着,两名武警驾着我换成了早已停放在会场中央的行刑车,向郊外疾驶而去。阳光依然明媚,田野一片翠绿,树上的鸟儿在行刑车经过时离枝远遁,风在我耳边呼呼的吹着,流动的空气似乎要阻止我走向死亡……

不久,我被押赴到刑场。

这里名叫大沙河,其实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石头滩,一片只有孤魂幽灵出没的不毛荒野。这里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们坠入地狱的必由之路,也许只有我才能由此升入天堂。行刑车停在那片空旷的石头滩上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我感觉自己对此神往已久。恍然中,我被人拉入这条大河,技术拙劣地费力游着,我的衣服被激流扯去,剩下一个赤条条的本我。我惬意地微笑着,喘息着,向前游着。转眼间,河水变黑了,是一种被风干了的血的颜色。我立马向下沉去,沉去,最终跪倒在一块棱角如刀的石头上。一匹从未见识过的猛兽穿越汹涌的黑水向我扑来。我恐惧极了,大叫:“不!我不想死!”

我真的恐惧地叫了:“不!我不想死!”我的眼泪涌出来了,“为什么要我死啊?!”我努力挣扎,我回到现实。一位面部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武警狠狠地踢了我一脚,他说:

“妈的,迟了!”另一位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接下来我的脑袋便嗡地一响。

我死了。

我的灵魂轻飘飘地上浮,上浮,完全不由自主。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可以提起我,但你们永远见不到我了,我漂浮的灵魂将要去寻找杨奎并与他融合为一,我们还将去寻找那位先我们死去的童话诗人。我在人世上的故事到此结束,剩下的,由作为叙述者的我去完成吧。

11

我在听见枪响的同一时刻,亲手燃放了一挂鞭炮。在西部小城最负盛名的一家酒店里,庆贺我的前妻肖月和一位董事长的结婚之喜。我看见肖月妆扮得光彩夺目娇媚如处女。她依偎着那位董事长向婚宴中心款款挪去,她的右手中指上套着的那枚璀璨晶莹的钻戒——多么像“4?8大案”中被害女老板手指上的那枚啊——引得所有女客们羡慕地睁大了眼睛,啧啧地赞不绝口。

本来我想喝杯这对新人的喜酒并送给他们一句发自内心的祝福的话,顺便饕餮一顿——我知道参加婚礼者大多冲着这顿丰盛的宴席而来,但我在燃放完鞭炮,望着满地炸碎的红纸屑时,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悄然离去。我在街上买了一台廉价的二手笔记本电脑,打算写一部名叫《死亡游戏》的小说

在那个夜晚,当衰老的董事长搂着再婚的妻子进入温柔乡时,当地一家报纸的一位才思枯竭的记者绞尽脑汁,写出了很久以来的第一篇报道,不妨照录如下:

轰动一时的“4?8大案”水落石出

主犯杨若冰今日伏法从犯杨奎畏罪自杀

本报讯:一度引起市民恐慌不安的“4?8大案”,在警方与检法两院的通力协作下,现已侦破审理判决完毕。主犯杨若冰今日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从犯杨奎在此案侦破过程中慑于强大威力畏罪自杀。

案犯杨若冰,本市居民,外表温文尔雅,内心肮脏变态,对美好的社会现实强烈不满,逐渐产生了刻骨仇恨。4月18日夜里酗酒后,他伙同杨奎来到盘旋路附近的一家个体商场,见只有年轻漂亮的女老板一人,便顿生歹心,抢劫了所有现金,并对女老板先奸后杀,手段极其残忍。作案后,杨犯外逃。警方接到杨妻报案,布下天罗地网,终将其捉拿归案。

审讯中,在如山铁证和强大攻势面前,杨犯对一应事实供认不讳。

今日行刑前,杨犯一反常态,对死亡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

这篇报道后来被多家报纸选载。借此机会,那位记者连续制造出了一系列长篇纪实类文章,极尽渲染杜撰之能事,不同程度地满足了广大读者的胃口,不仅捞到了大笔银两,还从此一举成名,成了当地新闻界炙手可热的大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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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西部小城飕飕的干风总是刮个不休。夹杂了无数人间尘灰的干风刮得人心烦意乱。人人都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咒骂着恶劣的天气。那个季节,人们已经谈腻了“4?8大案”以及杨若冰这个阴毒的名字。那个季节,人们多么渴望下一场雪啊。

那些日子我依旧写着那部叫《死亡游戏》的小说。除此之外,我无心去关注外面的世界。

就在那年的第一场雪以前所未有的气势铺天盖地笼罩了西部小城时,在风光如画的南方某地,警方轻易地侦破了一起特大抢劫强奸杀人案,四名长期流窜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网。在突击审讯中,四名犯罪嫌疑人先后供出了某年的4月18日夜间在西部小城盘旋路附近的一家个体商场抢劫、强奸并残忍杀害商场女老板的全过程。

当地警方立即将情况电告西部小城警方。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在西部小城,曾经轰动一时的“4?8大案”早已草率结案,案件承办人已被上司嘉奖并升官晋爵。

你可以想象,在未来的一段时日里,此事定会引发另一场轩然大波,死去的我也会再度被人们不断提起。

但是这一切都跟死去的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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