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囚犯的爱情

2008-06-18 09:25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他望了望身后山一样的高墙,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疼痛使他确信自己已经不属于墙内的光头囚犯。岗楼上,哨兵晃来踱去,像旧日皮影戏中的人物,机械,呆板。

到了河边,泛白的沙地极软,本已软着的腿脚撑不住他,他摔倒在沙上。身上是淤泥和尿粪,熏得他几乎昏厥。他很想跳到水中将自己洗个干净,但他很快制止住了冲动,沿着河畔往下游迅疾地跑了起来,下脚极轻,如猫爪子落在绸缎上,虽有些损力,却也极快,没有声息。四周静得连河底水草都在唱歌,空中星月慢腾腾的挪移也嗒嗒嗒的。他变成了一个影子,一团飞速移动的黑,像草上飞,像钻山豹,像丧家之犬,流水和风的速度都不及他,他很快地将监狱那高墙抛在了二十里外的地方。

他终于能够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方向是没错的,计划从开始到现在都没错,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干净下来。于是他跳进了水里,将衣服剥下,裹着一块石头沉到水底,然后用泥沙将全身糊了,狠命地搓,搓得皮肤生痛,再没入水中。如此这般反复,直到身上已经没有尿屎味,才爬上岸来。

远远的犬吠很弱,秋虫的叫声也极纤细,眼下的河水幽暗混沌,水面上轻岚如一截银练,拉得极远。

月光下,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万象似乎都与他没有干系。他突然感到肚子饥饿,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他咬了咬嘴唇,沿着河滩又狂奔起来。

面前出现一个小渡埠,渡船人的屋中闪出几星点红黄的光来,像渡船人凄惶的竹笛。他认识这个已经失去老伴已经二十年的老人,熟悉他的笛声,他只要想他老伴的时候就会拿起笛子,幽幽呜呜地,吹得过往的行人不住地唏嘘,吹得河面无一丝涟漪,连儿也收起了翅膀,猎人放下了他们手中的猎枪。他老伴就是在这儿被淹死的,他恳求政府让他到这儿来摆渡。他说他就在这儿和他老伴见面,他老伴在阴间寂寞,他就吹奏凄惶的曲子给她听。

他出现在老人面前,老人微微一笑,仿佛早就预知他的光临。他在短的疑惑之后,明白了老人还不知道自己半年来的事情,便将心放回肚中。他对老人说,自己替朋友办事,回来晚了,又是一个人,路上遇到一帮小流氓滋事,打斗起来,衣服包着的东西全给抢了去。老人不问他衣服里包着什么,只是问他晚饭吃过没有,自己有酒,有没吃完的饭和一碟辣子炒干鱼。他说还没有吃,人早就饿得不行。老人说:“饿了你就吃吧!”他很快将老人的剩饭剩菜扒光,喝了几口酒,便告辞出来。

老人将他渡过河,说:“年青人,就送你到这儿了。久走路,当心!”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一闪潜入夜幕之中。

他赶到阿木镇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夜里,他在野外的芦苇丛中隐伏了一日,看见一只雄野鸭骑在一只雌野鸭身上,他腹下就隆起了一座山,他就想他的番番。月亮升起来时,他走进了阿木镇。他穿着渡船老人的衣服,出现在镇上时,已无人能认出他来,这与被铐住双手前大名鼎鼎,若是谁不买他的帐就得吃他苦头的他来说,有些酸楚和无奈。镇上人闲适,悠然,言语轻拈,做事随心所欲,他老鼠般穿过一条小巷的时候,人们径直在自家屋中搓着麻将,或几个人拢在一块闲扯着地方上人事,几包瓜籽,几杯清茶,极似神仙。很快,他才觉察出自己的愚笨,阿木镇是他的女人番番的小镇,他名气如山的那地方离这儿远着哪,番番说要到他那个叫硐屯镇的鬼地方,真比长征还多出几万里的。这一清醒使他头上的热汗冷了下去,走起路来也不用缩脖子夹屁股的。他想,警察们就是多长了只脑袋也不会到这儿来捉拿他的。

他敲响了番番的门,屋里应答的声音是他极为熟悉极为亲切的,令他快活,连恐惧也在颤颤悠悠中消失了。

门缝里挤出来的那张脸在惨叫中变了形,他以为这个夸张的女人比她更夸张的门给卡住了。但他更夸张地如老贼一样闪进去,反手将门闩上,然后一把将小巧的女人拉到了怀里。番番还在尖叫:“老天,真的是你,你……”他赶紧道:“别叫!”番番从他怀里滑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我以为我撞鬼了呢!”再鬼一样地细细地察看了一回,说:“天啦,你出来了?你不是被判了八年的刑吗?这……”他道:“去他娘的八年,老子八个月就出来了,就这么回事!”番番道:“提前释放?”他冷冷道:“提前释放?除非你是监狱里管事的。我可没那福气,能碰上观世音老娘子。我是逃出来的,嘿嘿,你知道的,我什么时候当过孬种?”番番慢慢平静下来:“逃出来了就好!可越狱可是大事情,他们不会放过你,若是你再被抓去……”他笑道:“既然有种逃出来了,我就不怕被抓回去,也不能让他们抓着,不然,不挨枪子儿,也得多蹲他娘的几年牢。”说毕,又伸手去要人,番番拗不过他气力,倒在了他怀里。一股浓浓的男人味钻进了番番鼻孔,她想打一个舒畅的喷嚏。他把头脸埋在女人香香的头发里,道:“小妖精,这些日子你咋过的?”番番道:“咋过的?亏你黑心的还想起问我,这一两句能说得清么?还不是你这没脑壳的犯了事,让我守活寡。虽然没办婚事,可人还是你的人,不为你活为谁活?”他听得快活,把女人搂得更紧。番番问:“上回捎给你的东西收到没有?”他说:“收了。你这还没过门的小婆娘,倒想得出来,在衣服上写名字,内裤上绣花。得,也真是的,那帮没女人日的杂种还真羡慕我,说稀奇的。这不,我还穿着哪。”说罢,便将裤子褪了,露出那条业已变色的内裤,那花恍若一只蝎子。番番一阵感动,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清楚。如今阿木镇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人不少,我也是。就怕我老了,不好看了,你狗一样野泼惯了,哪一天烦了就一脚把我踢出去呢!”他在番番脸上摸索:“你精,可你是精过头了,蠢呢!我不是回来要你了么?”番番说:“日子长,还得走着瞧!”他说:“我看是瞧着走好,你说呢,小妖怪?”

这般磨蹭着,他一身就着火了,番番娇好的肉体蜷在他掌中,他就要化了。可番番突然直了身子,机灵地脱开了,扔给他一包红塔山,说先缓缓劲儿。他也看见了番番脸上的变化,那是男人们都不愿看到的扎眼的线条和泛青的忧郁,他明白这女人委实不容易,叹口气,轻轻地吸烟,吐得极慢。

“你不应该把黄二的头打破,那群混帐已经把黄二揍得没几口气了,你却不解恨,一棍子把人家送走了。你这灌满了豆渣的脑壳,怎么就不开窍呢?”番番幽幽地说。

“黄二那毛贼没义气,吃我们的钱,还敢跑到派出所去告密,说我们地下黑窝赌得和澳门一样了,这种人不死谁去死?”

“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他兀自听着,看手中烟蒂燃尽。番番也点上一支烟,他吃了一惊,番番怎么会抽烟?他娘的,那吐烟圈的姿态还真他娘的好看,她什么时候学会的?但他很快便被现实弄清醒了,他说:“今晚我是要和你干的,你是我的!不过,明天以后,我还得出去躲躲,等风声过去以后我再来接你。要不,你跟我走?”

番番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走过去,伸手抚住了番番的脸。番番突然烦躁不已,说:“我来月经!”

他冷冷地说:“我们也许就只有这个晚上了。”

番番打开窗户探头往外看了看,说:“不行,今天晚上有个朋友要来,这样吧,我们出去,你还记得奶奶庙下面那小树林?”

他又点上烟。番番粗率地拢了拢头发,在脸上略略敷了点粉,两人便跨出了门。门外一地银色月光,溅着幽冷的白,在脚边晃悠。两人如远出游玩似的从街巷穿过,心事却凝固成了一块,像天上那块又圆又亮的巨大疤痕。

奶奶庙下边的林中,树棵业已光秃秃一片,僵硬的柯枝横着竖着刺向天空。他说,这癞子树啊,是奶奶庙中那泥塑老妇人尾椎骨发芽长出来的尾巴,一根迭一根,还腥臊的。番番说闭了你狗屎刷过的臭嘴,你嫌没人听见你么?他立即住了嘴,番番却不肯进林子里去。两人就在旁边一堆稻草上坐了下来。 #p#副标题#e#

月儿泅进乌云中去了,奶奶庙和树林模糊起来。番番突然有了一个真切的意念,拉过了他的手。这双手是要过人的命的,如今也会要自己的命么?他一支一支得吸着烟,嘴唇发出怪怪的声响,舌头将烟雾弄得生涩干燥,当手被番番掳去,他便将烟蒂一口吐了,身上关节都柔顺起来,每个部位都扑扑扑地抖擞着。

月儿从云海里划了出来。番番仰头望它,想:它冷得很呢,一眼就看穿了。

他将手像警探译密码一样伸进番番衣服里,寻找它们急需的东西。番番身子一弹,即刻又收缩回去。他的嘴触了番番的耳坠,番番就听到了他身子里很远很长的声音,想:这野人居然还长着心脏。他的舌坚硬地碰上番番的舌尖时,番番再也无以抵抗地成了他的身下之物。

月儿适时也被又一片云给挡住,奶奶庙和树林又重新滑入黑暗,但两具发白的肉体却极有节奏地扭动着。

一股物体被烧焦的气味游来,两人无所知觉。当身后的天空被一片红色巨光照亮时,两人才猛地跳起来。草堆着火了!番番尖叫着抓过衣服遮住了身子,他咒骂着,用衣服扑打着烈火。

就在两人惊惶的时候,身后一声断喝:“你们干什么的?”

他们转过身去,看见几个男人冲了上来。他那光赤赤的怪样让来者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番番躲在他身后,说:“挨刀的,把裤子穿上!”

他一动不动。半年前他就欢喜这种剑拔弩张的气势,他决不想让体内的热量被这几个人给冷却。

来者是几个农民模样的男人,他们最初的怒气是他们的稻草被人点着了,到了现场,才如获至宝地说捉到了一对奸淫之人。

为首那男人用木棍挑起一件东西,那是他的内裤,番番曾在上面绣过花的。

番番说:“怕么?他们有多少条命我也敢要!”

他身子动了动,立即又站直了。

“小伙子,是你的火衩吧!”那人道,“见天的见地的,你们都不想想是在做什么丑事?嘿,做就做你娘的,做死了也没人管,可烧我们的草干什么?烧你娘八辈子祖宗的灵房啊?”

旁边一尖声男人道:“是不想活了,双双自焚么?”众人立即狂笑起来。

他咬咬牙。

火光开始微弱下去,一股浓烟被风一吹,四下飘散,呛得坡上的人都咳嗽起来。

“说,该怎么办?”为首那男人道。

他一拳出去,那男人咕哝了一声就仰面倒了下去。几个壮年汉子骂着冲了上来,一阵乱拳乱腿便将他击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男人爬起来,抓过那条内裤就往番番头上套,番番大惊。那人骂道:“婊子,我让你快活,我让你快活!”

他团着身子,拥着脑袋,任凭拳打脚踢。等那群人打累了喘息的间隙,他才说:“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又是一阵乱拳。

番番从头上扯下内裤,从耳上指上取下几样东西,跪了下去:“各位大哥,这些,你们拿去,别打了,他是我男人啊!”

为首那男人将首饰拿来,咬了一遍,道:“早看见你们了,要是报给派出所,还不只是出这点血的,何况你出血人家不一定会收的。”回头对番番道,“是两口子?是两口子还跑到外边来搞?这叫,叫,叫野资裁吹模???」郑?媸枪郑绷砑父鋈艘泊笮Σ恢埂?

火光没了,烟雾却极浓。

月儿从云堆里掉了下来,眼下又是一片迷离的白,贴到番番心上去了。

回到屋中,番番检测着他伤势,却不甚严重。洗了身子,他还是在骂骂咧咧中将番番压在了身下。云之后,他坐在番番身边,径直埋头吸烟。

番番盯着墙上那块月光,像凝视着一个似曾相识却一时在记忆中捞不出半点痕迹的旧人或旧事。久了,她就察觉出了月儿在移动,一点一点地,像一个缠过脚的老女人在一段陡坡上蹭动。她等着它走到床上来,照在她的脸上,她想体味一下如此隐匿在暗处悬望它,与在它们普照之下看它有何不同。她能感觉到的一点就是,它的光洁,它的天生丽质就跟自己的肌肤一样,不仅仅是男人,就是自己也恋上了自己,常有摩挲它的欲念,这欲念无疑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揪心之痛给省去,让一切美好的东西再来,也让悲剧再来,自己在摩挲着检视,掂量,然后过滤得失,权衡利弊,好好活出一个人模样来。

他也注意到了那绺月光,乳胶一样粘贴在墙上。他对这妙物缺少灵感,便将眼光挪开,在房中上下游动,查看。

他看到了一双男人的皮鞋,一双蓝色的大号拖鞋,还有茶几下的几只烟蒂。那不是他扔的,他扔烟头的方向和距离他都清楚,就像刚才那场大火一出现他就知道是他扔的烟头所致,而欢乐前他只是没想到身下的稻草而已。

他还闻到了一股男人的味道。

他全醒过来了,想起了临出门前番番说的话,便问:“你朋友怎么没来?”

番番望着月光,不语。那目光在开始时将他的烟圈点燃,如今又把它熄灭。

他下了床,穿上衣服,低低地骂了一句,打开门,坐在门口,对月儿有了某种意会,便直眼拿了它来看。月儿四周一片澄澈的蓝,又像是灰,是青,是黑,又像是没有任何颜色。云片没留一丝儿痕迹地消失了。

鸡啼声传来。

他眼中汪着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他暴烈的性子仿佛从骨殖中全然冷却,让几滴咸咸的无用的泪水给带走了。

番番出来,站在他身后,说:“外面凉,还是……”见到男人眼中闪动的东西,便叹了口气,将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男人在门口坐着,仍直眼望着月儿。番番看着睡得香甜的小镇,一眼迷惘。

这样过了多久,两人都不去细算,愿意糊涂着。男人将一包香烟抽毕,女人又拿了一包来,男人却不抽了。女人似乎完全明白了男人心中的事,却又似乎什么也不知晓,便有些不安,她想:幸好那东西今晚没来,他做什么去了?

月儿业已西去,像一只偏离了既定线路的球,沿另一条轨迹滑落。几粒小星陪着它,却又离它很远。

番番回到床上。那片月光已移到另一面墙上去了,越来越薄。她静心听外面秋虫的音乐,想那个失约的男人对她的好处,眼前这男人的优劣,一个囫囵便睡了过去。

番番醒来时,天已大亮。门口,是满地烟蒂。屋中每个角落,她也没找到什么。她奔到街上,每条街道每条小巷,一直到镇外的路口,都不见了男人。

他在他洗身子的河里捞出那件囚衣,穿在身上,回到了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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