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被我遗失的记忆

2008-06-16 18:02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眼看着即将过去,黑夜的宁静被我们打破了,像似贴上了一张巨大的创可贴。此刻夜正在悄悄地试图修复,想回到最初的朦胧里,可战争的痕迹还在,在他指间袅袅升腾的烟雾里,在我双眼迷茫的泪光里,还在那满地狼籍的玻璃碎片里。

花瓶是我打碎的,从前母亲干的蠢事被我继承了下来,但我没有母亲那般泼辣,我没有学会怒骂,没有用半句恶毒的词汇来诅咒自己爱着的男人,这是我惟一感到庆幸的。他坐在卧室一角的单人沙发上抽烟,两根手指静静地夹着那支快燃尽的烟蒂。他仰着头在烟雾里叹息着,不言不语。沙发处的那盏落地的灯是昏暗的,那昏暗使渐渐平息的战争显得极其地不真实。

战争的起因仅仅是由于他对我的一句不恰当的比喻。起初我俩亲密地共枕躺着,在被窝里他拥抱着我戏言道:“你就好比是我养着一只家居猫,我虽工作在外但随时可以在想起时回家看看你,给你所需的一切。其实你不必出去上班,乖乖在家等我就行。”这话激怒了我使我立即暴跳如雷,我条件反射般地挣脱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我问:“你娶我仅仅是把我当成你供养着的一只宠物么?”

他原先只是一个劲地笑,他说:“我在跟你开玩笑呢。”我不依不饶地又问:“有那么开玩笑的么?我是女人,是个有思想,有情怀的女人。结了婚就该跟爱人相守在一起,我根本不愿接受分离,这使我孤独更使我痛苦,你了解么?你以为你能给我富足的生活就很了不起么?”说完便忍不住哭泣,泪如泉涌般地顷刻间迷离了双眼。他收住了笑容,表情有些难堪,难以置信地问我:“我怎么你了?你一下子哭成这样?”我怒视他,随手抓起床头柜上一只玻璃花瓶往地板上“砰”地一声砸得粉碎,就这样打破了夜的宁静。

“夏蝉,你过份了。”他厉声,惊讶地叫,表情里又多了一些反感的神色,他开始又一次反感起我对他莫名的攻击来。在吵架这件事上,他向来都以沉默来抵抗我,他也许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现出我的幼稚与无聊。

我打碎了花瓶,那零乱的碎片就在他的脚边,可能这就是他认为我幼稚与无聊最好的证明。然而我不罢休,仍打算继续这场战争。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把他这句所谓的玩笑话看得太严重了,反倒觉得这是对女人的一种亵渎。“你居然这么不了解我又何必娶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哭,因心中那份作为女人深深的委屈而抽泣着。自从跟他结婚以来,我变得敏感了许多,从前那个自由自在沐浴在阳光下享受青春与爱情的女子,只经过短短的两年的婚姻生活竟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怨妇。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他总是为了某件微乎其微的小事而发生争执,前一刻我们还是恩恩爱爱,如漆似胶,可后一刻我竟要同他怒目以对,彼此久久地僵持着。慢慢地,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的哭由嘤嘤地抽泣变成了无声的哭泣,那最后的一点委屈忽然没有了底气。我蜷缩在床上,睁着双泪眼渴望着他能从沙发上站起来再缓缓地走到我面前,然后将我搂在怀里,可以让自己稳稳当当地将眼泪落到实处。

他在烟雾缭绕的角落里独自坐着,昏暗的灯光下一张男人轮廓分明的脸,眉心微微地皱着。沙发和床隔着一定的距离,偌大的房间里我只感受到了他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以及那散了又聚的烟草味。

最后他起身将门轻轻地打开了,那打开门的动作显得很谨慎像似怕再次惊扰了这夜的宁静。门打开了,夜风从客厅的一扇窗外吹进来令我不禁一阵惊挛。“你要去哪儿?”我问,语气里依然带着幽怨的情绪,而声音却被夜风吹散了,变无助了,只留下一丝慌乱。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更没有在意我的这份莫名的慌乱,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继而走出我的视线。当他再次走进房间时把扫帚和簸箕一并拿到我的面前。

他在打扫,打扫着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使得那扫帚与簸箕笨拙地在半夜里铛铛地相互撞击着。夹在两指间的烟蒂上的那缕火光微微地在他的左手边跳动,伴着扫帚的一起一落地懊恼地重复着。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打扫,而后又一次由无声的哭泣转为嘤嘤的抽泣,在那抽泣声里我狠狠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于默,”我跳下床去,仅仅只是几秒钟的工夫心中又涌起了一股冲动迫使我走向他并且充满质疑又充满怨恨地问他:“你还爱我么?”我以幽怨的目光痴痴地看着他,长发胡乱地散开着,遮住了我泪水纵横的脸。

他问:“你到底想怎么样?”那声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曾经说过他最讨厌无理取闹的女人了,而我真是个无理取闹的女人么?我反复地追问他:“我要你说你爱不爱我?”那歇斯底里的敏感地喊声再度撕碎这夜的宁静。

“爱——”他以他的大声来回应我的敏感而尖锐的叫喊,他把烟蒂重重地扔在簸箕里,而后再“啪”地扔下了扫帚与簸箕,在这金属地撞击声里我终于听出了他的气愤“可爱又能怎样?爱可以当饭吃么?”随后走到窗前,伫立着,气恼地自问:“我怎么遇见了你这样一个无知的女人?”

“……”

面对他的愤怒,我不语了,刹那间似乎再也找不出跟这个男人继续争吵的理由了,于是只能我选择痛哭,放开声去,尽情地大哭起来。

他回首目睹着我痛哭的样子,动容了,走过来抱住我,心疼而无奈地低沉地说:“不哭了,都过去了。”一股浓浓的烟味从他的嘴里冲出来,盘旋在我的头顶上。

他抱起了我,急步地来到床上,以一种忧郁的方式在这个初春的夜里深深地亲吻我。一场战争告终了,另一场缠绵开始了,我们谁也无法说清纠结在彼此心里的究竟是怎样的愁绪,只是彼此都确信我们是相爱的,是爱让我们争吵然后又在争吵过后试图用灵与肉去给对方深刻的慰藉。

夜一点一点地沉睡,此刻又在沉睡中一点一点地醒来。天亮后,他就要走了,到另一个城市工作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他要走的前一夜跟他莫名其妙地因一句话而发生争执,更不知道这两年来他怎么会如此固执地将事业和家庭远远地分在两个城市里,甚至不明白等待是不是我命里的一种安排。

我们整夜没睡,将一整夜的时间都用在了吵架与做爱上,仿佛这就是两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天快亮的时候,他侧过身来对我说:“我们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你就不会寂寞了。”我不语,只是看着他。他的一只手柔软地抚摸着我的脸,在经过鼻尖时,我再次闻到一股烟草味,那味道浓重而具体地钻进了我的鼻孔里居然会如此好闻。

我看着他,看着他在时间里张望的样子。晨光从窗帘背后斑驳地透进来,天于是就蒙蒙地亮了起来。他把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又看,久久不愿起床。“快起吧,”我终于启口催促道,“不然就晚了。”说完后便继续看着他,看着他缓慢地起身穿衣,然后去卫生间洗漱。

就在他去卫生间时,我却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大腹便便地半躺在卧室一角的单人沙发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气息急促地萦绕在耳畔。这气息使自己感到恐慌,我看见自己的肚子竟在转眼间像吹气球一般地壮大起来,大得像似快要炸了,我惶恐不安地喊着:“于默,于默,于默……”然而却听不见回声。

我醒来的时候,三月的阳光已灿烂地洒在我的床上了,被窝里还留着他的余温,在这满屋隔了夜的空气中还能嗅出他的烟草味来,可我的丈夫于默却走了。他在枕畔留下了一张字条:“亲爱的,见你熟睡了就不忍心叫醒你了,忘了昨夜的争吵吧,我是爱你的。”

是的,昨夜争吵及欲望被放逐了,远远地随着他的离去而飞灰烟灭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几十公里以外跟我连着的仅是一根无形的电话线而已。

我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又懒懒地去了卫生间。他用过的牙杯里有一滴残水孤零零地杯底闪着晶莹的光,他的毛巾湿漉漉地搁在架子上,在阴暗处无力地飘荡着,耐心地等着时间去将它风干。我替他倒掉了杯中的那滴残水,却对那块毛巾无动于衷。一个星期的时间,足以让它风干了吧,我想。 #p#副标题#e#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书房里喝咖啡,电脑的屏保上不时跳动着我们的一组婚纱照,两个人幸福的样子被时间定了格然后又被我这个孤独的女人反反复复地阅读着,甚至有时还会在阅读中反复地追问自己,我当真就这么幸福么?呵,时间竟然是如此仓促。仔细想来,两年与一个星期对我而言其实是相同的,同样在等待一个男人的归来,一次或无数次,而男人婚前给予我的那个关于幸福的承诺却一拖再拖。

“你还不幸福么?工作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平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无论你开心或不开心我总会由着你把漂亮衣服一件件买回家,我亏待过你了?”争吵时,他偶尔会说些类似这样的话。他往往这么一说我就无言以对了,只好落泪,一把一把委屈的眼泪落在他面前,他心疼了,抱住我低喃地安慰着,“不哭了,都过去了,咱不吵了。”可一个女人的心思他竟始终没能猜透。也许他没有多余的心情去猜我的心思,他要挣钱,只有挣钱才是这个已婚男人的惟一使命。

“他是个好男人。”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这么说,此刻她关切的声音又在耳畔,“于默走了吧?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去上班?”我喝着咖啡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一大早就走了,我身体不舒服,向单位请过假了。”母亲接着就问:“怎么又不舒服了?是不是怀孕了?你又在喝咖啡么?”我被母亲的话惹恼了,不耐烦地告诉她:“我没怀孕,说过多少回了,我没怀孕。”母亲闭住了问话的嘴,一秒钟内把电话匆匆地挂了。

我又蜗在家里一天。面对着电脑一遍遍地阅读着我俩的幸福时刻,然后理整房间,将一床被子抱出去放在三月的阳光底下晾晒。去客厅把音响调高,继而在乐声中纵情地歌唱。

等到那份孤独实在按捺不住了我便打他的手机,他的手机通着迟迟不接,我搁下了,他偏又打了过来,声音却急促而低缓,像隐在暗处的一个贼,“董事长来了,我们正开着会呢,有个项目要招标,忙着,晚上再给你打吧。”因而我只能欲言又止地再度把电话搁下。

几十公里,是小城与大都市之间的距离,是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同时也是男人与家之间的距离,他开车用一两个小时就能到达,而我却要付出一个星期去等待。那个都市的某幢商务楼里有他与几位朋友一起承办的叫一家叫做“向阳集团”的房地产开发分公司,他是总经理,另外几位是副总经理、经理。我不懂他的房地产,就如同他不懂我等待心情那样,一样的错综复杂。他跑工地,设计方案,规则蓝图,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懂。

于默远远地走了,婚后半年他就辞去了在小城设计院的工作到另一个城市去了。他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决定以足够的经济收入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为了我,为了他在乡间的父母,同时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他没有同我细细商量过,没有问过我是否想要过这种生活,就这么远远地一次一次地离开了。日子便随之一再地被撕成了两半,在电话的这头与那头。

我从前怀过一个孩子,就我们婚后的半年间。当这小生命在我体内还只是个胚胎,生命还处于混沌时我便扼杀了他。我剥夺了他生的权利同时也剥夺了自己做母亲的权利,没有人知道。

这本不该成为我一个永久性的秘密,趁着小生命还在体内鲜活地生长时我应该将这个消息公布于众,让所有的家人都为此而欢欣鼓舞。然而于默却比我早一步宣布了他要走的决定,他没有跟我商量。他说去外地工作为的是让我们的日子过得衣食无忧,并且让人们对他这个农民的儿子刮目相看,他要求我做的只是一个隐在他背后的女人(他背后的女人又何止是我一个?那位女董事长在台湾,隔着长长的一道海峡却总能时刻连线)。

男人信誓旦旦地走了,我没办法挽回,只能怀着恨将小生命一点一点痛苦地剥离,让那细小无助的生命艰难地离开母亲的子宫。

也许男人的奔波是辛劳的,他肩负着家庭的重任。我知道,他与家人一起在期待一个孩子的降临。可两年来,自从那无辜的生命被我扼杀后,我的身体就毫无动静。我起初是用药物制止了生命的形成,而接下去有几次我竟忘了用药,他们期待中的那个小人儿却还是不来。

我往往有点慌乱,生活没给我任何解释,它只是一天天地接踵而来又接踵而去。在等待中,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是荒芜的,但我不清楚究竟这种荒芜是于默造成的还是自己造成的。一个女人的荒芜想来是令人心碎的,而于默却并不了解,他认为只要自己能每月将一大叠钱放在我面前,我就能快乐,他以为自己每次回来在我的土壤里散下种子就有可能会结出殷实的果子来,而他却错了,他读不懂一个女人的心情,那份慌乱的心情。

初春三四月的天气也许是这座江南小城最妩媚的时节吧。

我坐在公交车窗口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河滨公园里有一对父母带着孩子在放风筝,父亲拽着线儿在和风里追逐着天上随风摇摆着的鹞子,高高地昴着头,一个小女孩便跟在男人的身后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女孩的母亲此刻正乐呵呵地躲在树荫下观望,一式一样地欢笑呈现在女人依然年轻的脸上,像开了一朵幸福的花。这让我想起了于默,深刻地思念起他给予我的温存来。他喃喃地在我耳畔说:“我们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你就不会寂寞了。”而我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当时我感到他的气息在拔弄我的耳朵,痒痒的。

我默默地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三口之家,我久久地思念着于默如风般的温存,继而又想起了热恋那年的四月间我曾坐在公园草坪上给他念起的那首诗: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音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这是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我喜欢这首诗,喜欢这位才女所表达出来的春的意境,让人忍不妨地跌进一片爱的暖意里被美好和幸福紧紧地包裹着,甜蜜蜜的。于默困惑地问:“这诗是写给爱人的吧?”

于默在大学里跟诗的作者一样是学建筑设计的,对当今的动漫艺术也成了他的业余爱好,而对于我所偏爱的文学他却总是一知半解。

……

公交车一路地开着,我就这样独坐在窗口思念着我的爱人。车内是一群熟悉的陌生人,他们无论站着或是坐着,表情却总也漠然。我每天上下班都有可能会遇见几张面孔,这几张面孔如约地出现在某个站头,又如约地被这辆公交车带走,彼此不过只是静静地看两眼,仿佛连笑都不会。

车窗外闪过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件宽大而单薄乳白色风衣,飘似地在我眼前一晃便消失了,在这初春傍晚的夕阳下,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只给了他匆匆地一个背影。那匆匆的背影又使我回忆起了鹏,一位高大而纤瘦的男子。

鹏也喜欢穿一件乳白色的风衣飘飘然地行走在人群里。他的风衣一穿就是一个春季,然后天暖了便脱下来换上一件西服再或是一件T恤,等到了秋季就又拿出来穿,永远是一付干干净净潇潇洒洒的样子。我们同在一家公司共事了一年。那一年,我的世界里还没有于默。

当年的那位叫鹏的男子老是隔一段时间便拿着一叠图纸跑到我的档案室来,让我整理。那些陈年的技术图纸一遍遍地被他从我管理的档案柜里取出来,而后又放回去。他的眼神总有些木讷,他木讷地将目光落在图纸上,随后再木讷地将目光投向我,投向我时他便笑,亲切地笑了起来,与我风趣地谈上一两句话。他曾约我在一间叫做“东西坊”的咖啡吧喝过咖啡,记得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我称他程工,他便亲切地笑,说:“叫我鹏吧,大学时的女友就这么叫过我。”我羞涩地低下头去,双唇轻扣着杯子的边沿,细细地抿了口咖啡,烛光下,鹏说我脸红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p#副标题#e#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的那个秋夜,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境,朦胧的夜色一下子点燃了我最初的激情。那最原始的激情在我的心中迸发如同一股汹涌的岩浆。鹏牵起我的手,以男性最深沉而迷人的方式向我表达他的爱意,两道目光火一般的炽热。

五年前,我二十三岁,对于爱情有着些许渴望,我渴望柔情,也渴望燃烧。当我的手被鹏牵着走出“东西坊”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这兴奋莫名地使我心跳加快,无缘由地渴望要在片刻之间能通过他的力量而改变自己作为女孩的本质。鹏如愿以偿地把我牵到“东西坊”门外的一处墙角含情脉脉地凝视我,然后深情地拥抱我,亲吻我,路灯的光芒依稀地把我俩的影子刹时重叠在了一起,重叠后又被暮色所覆盖。他如痴如醉地说着“我爱你。”我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被爱的亢奋里。

初秋的深夜,我被这个男人深切的缠绵所吞噬,一个女人最初的呻吟里潜伏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彷徨,彷徨继而渐渐胆怯。我痛,痛是由他猛烈地撞击而滋生的,那潮湿的血红的岩浆从我下体涌出来,不经意间染红了我粉色的连衣裙。鹏低压着声调,柔情万丈地说:“别怕,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爱你,爱你一生一世。”

然而鹏没有给一生的我柔情,他仅仅只用了一个夜晚便匆匆结束了我俩的爱恋。仓促间,他悄然地转身,不告而别地离开了我的世界。第二天上午,当我满怀期待地走进单位时却被人告之程工辞职回老家了。我像似一下子从梦境中被人无情地踢到了最真的现实里,当时,我不知何去何从。

有人说鹏的离开是跟两个女人有关,而这两女人里不包括我,尽管他曾如痴如醉地说过“我爱你”。

那年秋季,一股隐隐的疼痛感侵袭着我。那疼痛感或许是一个女子成长与褪变的烙印吧,我后来这么认为。

在鹏走了将近半年后的某个午夜,我曾在睡意朦胧中接到过他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有些独特,说不出是忧郁还是沮丧。他问:“婵,你好么?”我迟疑地回答:“好。”接着又回问他:“你好么?”他吞吞吐吐地说:“……我结婚了,和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当时我怔住了,黯自想着,既然那个女人是他不爱的,那又何必结婚呢?难道迫使他对我不告而别的原因正是为了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可我没有问出口,有种深深的惆怅使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良久,他说,他母亲病了,病得很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他娶妻生子……最后他情绪低靡地要求我:“蝉,我是很无奈的,别怨我,好么?”鹏的一句话涵盖了千言万语,我能从电话的另一端隐约地感受到,但我无语。

我无语地面对了一场感情的变迁,那年,我二十三岁。

五年了,我想早已不再怨他了,他只是我生命里一段插曲,唱过了,余音渐去,激情也早已被时光的微风渐渐吹灭了。某种意义上,是于默重新以另一种温柔的方式点燃了我生命的激情,从而弥补了我曾经隐隐的伤痛。

走在公寓的那条路上,我老远就看见母亲站在我家楼下。她化着淡淡的妆,双手优雅地握着一只棕色的皮包,夕阳的余辉浅淡地照在她一头浓密的卷发上依稀地闪出一道一道极细的银光。那件她钟爱的大红绸缎的唐装裹着她微微发胖的身体,就好比一只绣着花枕套里塞满了零乱的碎布心子,一样的臃肿,一样的无奈。母亲曾是小城越剧团的一名花旦,从来是个爱打扮的女人,哪怕她婚后由于父亲的反对而离开了舞台,她也会固执地把自己扮成一个中式的传统女子,曾穿着唐装或旗袍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骄傲地摆弄着她修长的柳条般的身姿。如今她老了,老成了一个将近六十岁的略显臃肿的老太太,而她却依然固执。

“蝉——”

我拐了个弯拐进自家楼下的小道时听到母亲在喊我。她的尖锐的叫喊声不知怎么的,忽然变得低哑了。多少年来她与父亲发生矛盾继而争吵时,母亲的声音曾像一把尖锐的小刀无数次划破了我们平静的日子。“我等了你好久了,怎么才回来?”她说,随后便用力却徒劳地干咳了一声,仿佛要试图从嗓门里咳出些什么来。我回答:“今天下班前临时有了点事,所以晚了点。”

母亲一上楼便开始对我叨唠着有关于父亲的事,她怀着一种女人特有的敏感,哑着嗓子对我说:“你爸爸昨晚又不知到哪去了,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睡,深更半夜地,房里还亮着灯。”

父亲是前年年初决定跟母亲分房睡的,那时我正好嫁给于默,他把我的房间稍稍地收拾了一遍就搬了进去。搬进去的前一晚,母亲的心情是喜悦的,她在第二天的电话里告诉我,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她忽然温柔了起来,晚上酒也没喝,烟也没抽,就躺在床上看报,看着看着就搁下报纸回忆起从前他们年轻时的事来。母亲甚至还神秘地告诉我,当夜他们做爱了,一个老男人的激情丝毫不减当年。可到了晚上母亲却哭着扯着尖细的声音在电话里要求我一定要回家一趟。我是和于默一起回的娘家,进家门时看见母亲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力狠狠地哭泣着,父亲却无动于衷地在我的房里收拾。父亲说:“人老了,女儿也嫁了,想留个空间独自清静地过些日子。”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怨道:“谁不让你清静了?正因为老了才要在一起,我习惯了你每晚在我身旁打鼾,没那声音我睡不着。”父亲又说:“我们还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只不过换一种形式而已。我们吵了快三十年了,我不希望你再为这件事吵了,给我一点自由吧。”

母亲的固执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父亲。父亲在一所中学里教书一教便是几十年。他为人的态度一直很严肃,他严肃地对待着他的工作,严肃地对待着我这个他惟一的女儿,更严肃地对待着他和母亲的夫妻生活,母亲就是由于他的这份严肃而跟他发生无数次争吵的。母亲疯狂地在他面前哭或是疯狂地在他面前砸东西,父亲竟总能无动于衷。

事后于默私下里地对我说:“你妈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可惜你爸没有读懂她。”于是我反问他:“那你读懂我的风情了么?”他即刻便答:“正因为读懂才娶你的嘛,等我老了打死也不跟老婆分房睡。”这话是我俩新婚的那年从于默的嘴里说出来的,可事隔这么久,也不知此刻的他又能读懂我的几分柔情?

每回我和于默吵架,我总会不自觉地联想起父亲与母亲来。吵架的次数多了,于默便不再跟我争辩了,他渐渐地习惯坐在沙发上独自闷闷地抽烟,任凭我的吵闹。这使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慌,我害怕自己会像母亲那样一辈子纠缠在一张爱恨交织的网里,这张网是女人自己编织的,谁也救不了。

这时我正在屋子里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清晨上班前由于赶时间而来不及做的家务,从这间房跑到那间房,心里惦记着于默的电话。母亲在我的身后紧跟着,她想再告诉我一些有关于父亲的事却被我的一句话挡住了,我说:“你们老夫老妻几十年了,你这样盯着我爸不嫌累么?”母亲站住了,她的一只脚踏在房里,另一只脚跨出了房门,她就在客厅与卧室之间的门里站着。当我回头去看她时,母亲脸上那份失意在她的皱纹里堆积着。她不再美丽了,美丽已成了这个女人最伤感的往事。她快六十岁了,这是个多么令人无助的年龄?

而我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刺伤了她。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老是跟母亲过意不去,我是她惟一的女儿,无论在长相还是习性上都受了她的遗传,可我居然有些轻视她。“妈,”我叫她,刻意地讨好般地问她:“晚上我们一起吃吧?咱不管爸了。”母亲看了我一眼而后又一次从我身后走来,像个无辜的孩子。她若有所思地启口,低声说:“蝉,你们要个孩子吧,生下来给我带,兴许我就不会那么在意你爸了。”

呵,孩子,又是这个话题。怎么每次我与母亲进行交谈,我们的话题总会不知不觉地绕到孩子身上?在这个话题上,她和于默的观点是一样的,总以为孩子能排解寂寞,甚至会同时排解两个女人的寂寞。 #p#副标题#e#

我自顾自地整理屋子,觉得没有必要把孩子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下去。母亲放不下父亲便走了,临走时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吃饭,我淡淡地说:“不了,于默可能会打电话回家的,家里没人总是不大好。”因此母亲只好独自出门去了。她刚走到电梯的门口蓦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又急冲冲地跑来敲我的门,她低哑地说:“蝉,忘了告诉你,今天下午有个姓程的男的打电话到我家找你,我说你结婚了,不在娘家住了,他就向我要了你家的电话号码,可能会打到你家来。”

五年后的这个初春的夜晚,鹏约我在小城的某条街角见面,我怀着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复了约。

小城的街道上灯火辉煌,而我已经好久没有夜晚出门的习惯了。我每晚都在家里守着电话,等着丈夫于默给我的简短的问候,这简短的问候几乎已成了我孤独生活里惟一幸福的盼望。

这晚,我没有等到于默的电话却等来了鹏。鹏在电话里问:“方便说话么?”再问:“方便出来么?”我犹豫了一会,回答:“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没有等到于默的电话就出去了,也许他过会就打来,可我没有继续等下去。

鹏在我们约定的街角等着我,五年来他的外形一点没变,依然高大,依然纤瘦,依然穿着那件乳白色的宽大而单簿的风衣,只是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沧桑感,从而使我断定先前在公交车上远远见着的男人正是鹏,鹏回来了。

鹏一见我便迎上来,问:“去哪?东西坊好么?”我淡淡地笑着说:“‘东西坊’早拆了。”话一出口便忍不住一阵沮丧。五年了,五年的时间能改变许多事物,能让一个女子真真切切地褪变成一个女人,就如同一颗曾经青涩的果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培植与浇灌如今已熟透了以至于早已被人采摘了。

男人的心思有些沉重,他低下头去,没有看我,我知道他定是与我一样为着“东西坊”的拆除而黯然神伤,但我们没有彼此揭穿。鹏问:“那去哪儿?”我指了指前方和他并排地走去,走进一家咖啡厅。

说实话,我在自己生活着的小城里我除了拆除的那家位于娘家附近的“东西坊”外,我只认识这家咖啡厅了。这里是我和于默婚前来过的地方,当时应该是在两年前,他牵着我的手不是去电影院看电影就是来这家叫做“迪欧咖啡”的咖啡厅喝咖啡,吃这里的西点。

我和鹏对坐在咖啡厅窗口的位置上。这位置两年前我跟于默也一起坐过,而且每次来我们都坐这张位置,于默曾向我求爱和求婚都在这张位置上完成。久而久之地,这儿的服务生不用我们说就会笑盈盈地将我俩迎到这窗前,然后再笑盈盈地送上我们点的饮食——两杯蓝山咖啡一份情侣套餐。我环顾四周,而今事过境迁,这里居然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看什么呢?”鹏提高了嗓音问我,被迫让我愣愣地回转头来看他。“你想点什么?”鹏的这个问题似乎已重复了好几遍,在被我听见的同时,男人的眼神显得有些凄迷,甚至有些暧昧。我下意识地接过菜单,稍稍地翻阅了一下,说:“蓝山咖啡吧,另外随便。”鹏继续以凄迷的眼神看着我,我刻意地笑了,注解般地说:“这里是我和爱人婚前常来的地方。”我不知自己的笑里是否有曾经幸福的影子,而对坐着的这个男人却成了我的一面镜子,他折射出的居然是一个女人的无限惆怅。鹏看着我,那表情里隐着一份对于女人的怜惜,他说:“五年了,你变了。”

“那你呢?”我关切地问:“这些年,你和你爱人生活过得还好么?”鹏在我面前以一个成熟男人姿态熟练地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口,仿佛要从缕缕烟雾中去回溯这五年来发生的变故,于是我再次闻见了除于默之外的一股男人特有的味道在不远处绕开来。“不好,”他说:“自从2002年的秋天,离开你,离开小城回老家不久就结婚了,此后我就再也没过上自己从前所向往那种日子了。五年来,我一直忍辱负重地活着,为了病重的母亲,我被迫接受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经营一场我本不该存在的婚姻,这两个女人把我拖跨了,我几乎快要被她们逼疯了。”

男人口中的老家便是他的故乡,是他最初的家园,那里有一片滋养过他的土地,比土地更令他魂牵梦萦的是那里有一个赋予男人生命的女人。这个女人是母亲。

另外,我还从男人的口中听到一个词——忍辱负重。这个词给我一些小小的意外和震撼,我不知是鹏遭到了怎样的一种境遇才使他将这个词脱口而出的。

鹏告诉我,他离开小城那年正当而立,母亲在老家给他定了一门亲,女方条件尚可,模样一般,高中学历。另外最重要的是她会传承一个优秀女人的贤良品质,为他们家生养后代。鹏说话的语速很快,他一个劲地躲在烟雾里说话。从他的快速的语言里我听说,当年他母亲一付病入膏肓的样子,她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将他与妻子的手牵在一起的。母亲病着参加了儿子的婚礼,又病着看见一个女人大着肚子孕育生命的过程。这些年来,她一直病着,不好也不坏。鹏的父亲过早地去世了,去世那年,鹏对于死亡的概念还有些懵懂。母亲含辛茹苦地在沿海的一个小镇上培育了她心爱的儿子,再亲手将儿子送入大学校门,然而又在她病重时将儿子拉了回来。她目睹了儿子娶妻生子同时也目睹了一个男人的才华活生生地埋没在小镇的一家小公司里。

这是一个老套而俗气的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令我颇有些费解的故事。我想以安慰的口吻给他一点适当的关切,竟发现自己一时之间失去了表达的能力。

“夏蝉。”他叫我,那声叫喊使我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秋季的夜晚,那晚我们对坐在“东西坊”的某个角落里他也曾这样面对面低沉地叫我的名字,随后又将我的双手握紧。此刻,他可能没有握我双手的欲望,但我却在他低低地叫喊声里听出些许无助。他说,儿子出世是在他们婚后不久的一个仲夏,这孩子曾给他们家送去了许多欢声笑语,这欢乐曾使他的母亲几乎忘记了病痛,但儿子居然不是他的。这个事实是他在年前妻子留下的一封信上得知的,那个母亲曾经认为贤惠的女人却背着他和母亲与一个比自己大好多的老男人好上了,最后又跟那个男人私奔了,带走了她的孩子。

男人的语音在颤抖,颤抖出一些不稳定的情绪。一支烟燃尽了,面前一杯咖啡的余温在袅袅地升腾,随着时间的流淌而渐渐冷却。等到咖啡快凉了,最后一缕余温也渺茫了,男人却还在诉说。他微微抽动着嘴角,表情显得相当痛苦,甚至还有些怪异。他说:“其实夫妻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好好爱她,可我的心里始终没有她可以占据的位置。她总是那么唯唯喏喏,总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总让人认为孩子就是她的全部。”说这话时他显得格外激动,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

我一直以倾听的方式欠身坐在鹏的对面,我深深地为这五年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事而感到难过,难过的同时也为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往事而感到遗憾,这遗憾是深刻的,但我却并不因此而后悔。命里注定我们只能在情感的世界里彼此交会后又被迫交错而过,命里注定五年后的此刻他会以诉说方式再次同我面对面地坐着。

他激动地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家庭,他生命里最至关重要的两个女人,这些事是他的家事,本应深埋在男人的心底,然而他却对我说了。我们五年没见,他却对我不存有半点生疏,反而将我当作了他的一个倾诉的对象。在他絮絮叨叨的讲述中,我竟发现他老了,他的思想陷在了一段几乎令人匪夷所思的往事里,回忆往事是一个男人衰老的关键。

我欠身坐在那里,认真地倾听着鹏的讲述,可就在不经意间这讲述忽然断了,男人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就此打住,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沉默相伴着的是咖啡的味道以及那股男人特有的烟草味。

“那你母亲呢?还在老家么?”我终于不禁关心地问。

“她上个月去世了。”男人的话一出口,竟伤感地哭了起来。他将哭泣的脸低下去附在桌子上,不让我看见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咖啡厅里盘旋着的乐声缓缓地试图覆盖男人低低地哭泣声,却还是被我听见了。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又本能地喊他程鹏。 #p#副标题#e#

他抬起头来,泪水斑驳而错乱地淌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曾经斯斯文文地知识份子的脸,如今却爬满了沧桑与无助。他戏剧化地抬起一只手臂来,用刚才被我扯过的衣袖将泪水匆匆拭去,然后朝我尴尬地笑了笑。

夜深了,我不知于默的电话打回家了没有?我忍不住地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来,可手机的屏幕上没有他的来电显示。

“你该回家了吧?”鹏试探性地问,“家里先生该久等了。”我怀着淡淡的失落感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我爱人在外地工作,一星期才回来一次,家里通常只有我一人。”

接着我们又聊了一会,关于我的家庭和我的爱人。交谈时,鹏一直在对面注视着我,似乎有个问题久久地哽在了他的喉间,他低喃地在说话的间隙里叫了我一声“夏蝉”。我“嗯”地应声,喝了口咖啡再把杯子放回碟中。他几番欲言又止而后仿佛下了决心才问:“如果当年我不离开,你会不会嫁给我?”这个问题孤零零地放在我的面前,像天上飘荡着的一只风筝,风止住了,它落了下来却失去了归宿。鹏没有在我这里找到答案,他失落着,我也失落着,直到夜色深沉。

夜色深沉时,鹏送我到我家那幢公寓楼下的拐弯处便与我挥手道别了,一排路灯犹如一双双渴睡人的眼昏黄地照在一条幽静的小径上。我孤独地走进家门,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客厅里的大灯,而后庸懒地脱去鞋子,赤足走进房去。

我在房里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独坐,客厅的灯光迷迷茫茫地从我半开的房门外射进来,折射成一条眩目的直线如同舞台中央的一道耀眼却寂寞的聚光灯。然而那光芒聚交的不是此刻的我,是那些曾经的事。五年来的一些记忆的片段就这样细碎地散落在我眼前。

鹏当年对我而言是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这男性坚韧的力量与女性的柔软合二为一,成为一种近乎完美的体现。

二十三岁的女孩心中藏着一份纷乱而矛盾的情绪,但我竟不知是心里的这份纷乱而矛盾的情绪在作怪,还是真的被那男性的力量所征服,我更说不清这份情绪是源于爱,还是出于潜在的判逆。二十三岁的我刚刚从大学校园里出来,刚刚踏上工作岗位。二十三岁,在处女的行例中也许谈不上老,而我却在那年初秋的夜里被鹏用一股强大的力量刻意地击破了女人最后的防守。

岩浆,可能这真是一次火山爆发,一次偶然而又必然的炽热地燃烧。燃烧过后,一切都有可能化成灰烬,只是女孩的实质已从此更改。

在鹏走后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偶然又必然地结识了于默,偶然又必然地与他相知相恋,再偶然又必然地同我的爱人合为一体。于默说他没有处女情结,现在的男人大多没有处女情结,倘若有,就意味着古板和保守,是迂腐。于默并不迂腐,但我还是对他瞒天过海。

我是在例假的最后一天把自己交给他的。那夜窗外月色迷蒙,于默趁着这皎洁的夏夜的月色在空荡荡的刚装修好的婚房里与我缠绵悱恻地上演了一出热恋的戏。他紧紧地抱起我,把我抱到床上,接着迫不及待地撕扯开我上衣的扣子,狂吻我,抚摸我,随后轻巧地将我覆盖,向我体内猛烈地进攻。

我轻易地在床上伪造了一滩处女血。佯装着痛的表情,我说我痛,于是我听见于默说了同鹏一样的话,他压着声调,柔情万丈地说:“别怕,我爱你,我会爱你一生一世的。”那时,只有我的泪是最真实的。

客厅里的那道灯光在半开着的卧室门里折射成一道如同聚光灯般的直线,然后这条直线的光芒渐渐扩大,房门就被人完全打开了。灯光里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儿,那人影儿令我猛地抬头——“于默”,我惊喜地叫出声来,并惊喜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微笑着走向我,在分别了一周,而此时此刻我们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紧得像一句誓言,似乎在对彼此说:“你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我爱你,爱你,永远爱你。”

又是大半夜的时间我们都在用灵与肉相互沟通,此番沟通依旧痴迷而热烈。等到彼此倦怠时夜已接近尾声,我们在黎明来临之前,静静地相拥着睡去了。

天亮了好久,风一鼓一鼓地舞动着那条米黄色的窗帘,于默总是比我要醒得早一些。他早早地起床,端坐在沙发上,认真地敲击着他膝上的那台笔记本电脑,茶几上一杯新沏的浓茶在那儿冒着青烟,那只瓷做的烟灰缸上搁着一支燃了大半截的烟蒂。我醒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看见了他,我的心便踏实了。我踏实地伸了个懒腰又踏实地朝他盈盈一笑,娇声埋怨道:“怎么一大早就抽烟?”他也朝我微微地笑了,温和地问:“醒了?”这是个春和日丽的清晨,是我守望幸福的又一次短暂的回归。

这同时也是周末的前一天,于默让我向单位请假说要回乡下老家看他的父亲母亲。我问:“父亲母亲什么时候不能看偏要今天去?”他只是笑着答复我:“清明了,该回去看看了。”在这个微微的笑容里寄托着他的一些向往,向往着能在清明时节重新回到儿时的村庄里去实现一种原始的回归。

我是了解于默的,他想家了。

于默开着车带着我一路行驶在一条乡间的公路上,风尘仆仆地往他的老家开去。对于村里人而言,于默的每次回乡都是蕴含着某种荣耀的,他们会从乡间小道或田野间跑出来以喜悦而憨厚的表情指着老远处我们的车子开来的方向,大声说:“于家的儿子儿媳回来了。”

于默的父亲是位沉默寡言的庄稼人,村里人说他的沉默里有份内涵,不声不响就培养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而于默的父亲却总是在沉默中保持着一张笑脸,那般欣慰而自豪的笑使庄稼人一张沧桑的瘦脸上起了众多的皱折。于默把车子停在自家门前的一块空地上,他父亲便笑着迎上来,问:“回来了?”我跟随在于默的身后低叫了声,“爸。”那老男人脸上的笑便裂得更开了,露出了一排沾有烟垢的乌黑的牙齿。

于默的母亲此时坐在里屋餐桌前的一条长凳子上用一张张锡箔纸折着船形的纸钱,对于我们的来到全然不知晓。她一只一只缓慢而虔诚地折着那些清明里上坟用的纸钱,将新的重叠在旧的上面,一层一层高高地堆积在八仙桌上。这是个粗壮而笨拙的女人,一个六十岁不到的老村妇。她的耳朵却是聋的,聋了好些年,对于外界的声响她感受甚微。于默的奶奶在世时躺在病榻上那段日子全由她照料着,那段日子,由于耳聋的缘故她几乎与老人寸步不离,她整天围着几间屋子打着转儿做家事,做到哪间屋子便把老人连同病榻一起搬到哪间屋子里去。她的力气一向很大,大得像个男人。

“妈——”

于默走到母亲的跟前贴近她的耳朵高声喊。她于是便猝不及防地抬起头“哎唷”一声,拍拍胸说:“吓煞我了。”随后就嘿嘿地放声笑了起来,“是你们回来了呀。”

于默的母亲——我的婆婆,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只因她耳聋便本能地把说话的分贝提高了,仿佛周围的人全同她一样患有耳疾。跟于默结婚的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怀疑自己对这个女人所叫的那声“妈”是否曾被她听到过。我并没有刻意提高嗓子去喊,起初时我的那声“妈”是羞怯地哽在喉咙口的,当它从喉咙处滑落时,我看见婆婆在笑,那笑里居然还藏着满心的欢喜。而今我依然没有扯开嗓门,只是张着嘴叫,可婆婆却还是欢喜地笑了。

公婆之间彼此不说话也已是好些年了。他俩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守着一幢二层楼的农宅,过着一种无语的日子。

这无语的日子估计是从婆婆耳聋那年开始的。那年于默正出门在外读大学,有一天他放暑假回来,一进门便看见母亲在堂屋里专注地忙着手里活儿,他便兴高采烈地喊母亲,喊了几声,母亲却毫无反应,仍专心致致地忙活计。而这叫喊居然让年迈的奶奶听见了,老人拄着拐杖在里屋隔着房门往外喊:“是于默回来了吧?你妈的耳朵聋了,听不见了。”于默当时一怔,跑到母亲跟前抱住她一个劲地哭,而母亲见了于默撂下手里的活儿竟是一个劲地笑,笑出了两朵泪花。 #p#副标题#e#

于默一遍遍地向父亲问起母亲耳聋的事,他想问出个究竟好日后带她去医治,可父亲就是没有给他一个正确的答复,他总是虚掩地以可能、大概之类的措辞来搪塞儿子。一个健康粗壮的农家女人忽然在她四十刚出头时意外地患了耳疾,这是于默作梦也没想到的事。婆婆告诉我,她的耳边总是有些嗡嗡地响声,正是这响声挡住了她与外界的一切沟通,迫使旁人要以很大的声音来跟她进行交流。公公不愿提着嗓子跟婆婆说话,他觉得这样会很费力。他天生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沉默已成了他的生活方式。

清明的时候,像似注定了要下一场雨。雨是在夜里下起的,到了清晨就止住了。这隔了夜的细雨湿漉漉地打在泥泞的田地上让人难以行走。然而再难以行走,老祖宗的坟头是不能不去的。去燃上几支香烛,添几把新土,献一两束野花,再寄托一片心愿,期望老祖宗保佑一家门代代平安。

于默奶奶的坟是与他爷爷合葬在一起的,奶奶在世时,这里高高隆着一座空坟。于默的爷爷据说早年独自摇着一条船外出做生意几十年不见归来,村里人都断定他死了,死在外头,魂还是要有个归宿的,于是父辈们便为他起了这座坟。这坟空了多年后奶奶的骨灰便住了进去跟爷爷的魂厮守在一起。

婆婆将一只蛇皮袋垫在双膝底下与我并排在坟前跪着。她笑呵呵对坟墓里头的亡魂亲昵地喊了声“爸——妈”,双手合十许下心愿,保佑于默媳妇能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这说话的声音依然很大,似乎要将坟里的魂一个个唤醒。我羞红着脸,偷窥了于默一眼,那男人站在我们身后的一块桑树林里跟着他母亲一起呵呵地笑着。

闲暇时,我直起腰来远远望去,看见在几十株桑树间长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的新芽,新芽中偶尔还留着昨夜的几滴残存的雨水。婆婆说,下个月家里就要养蚕了,她以后要请人用蚕宝宝吐的丝给未来的孙子做一件丝绵袄。我没见过这世间有种神奇的昆虫居然还会蠕动着柔软的身子吐丝做茧,听于默说它会细细致致地吐出丝来将自己束缚在自己编织的白茧中,然后再去等待生命里一次重大的蜕变。可往往许多蚕儿就这样以生命为代价永远地受困在这小小的茧中了。

清明那天,我们吃了晚饭匆匆地告别了他父母,然后开车回城。车开不久,我便倦缩在于默身旁的的座位上睡着了。在一片恍惚中,我忽然感觉自己被他抱着上了电梯。在他怀里我半梦半醒地感受他那股强烈地与汗臭参杂在一起的烟草味,隐约听见他微带疲惫地喘息声。

他抱着我到了家门口,再腾出一只手来去拿腰间挂着的那串钥匙,然后又把钥匙费劲地试图插入锁孔。我醒了,搂着他的脖子开始娇柔地笑,接过他手中的钥匙顺利地把门打开了。

门开了,他径直地朝我俩的卧室走去,把我扔在床上。我止不住地笑,彻底从一场恍惚的梦里醒来。他说:“再笑,再笑就把你吃了。”我却还是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跌似的倒在床上,将我的身子再次覆盖住,而后便是一阵狂吻,那些吻啪啪地落在我裸露着的肌肤上,我便当真被爱吞没了……

于默大汗淋漓地在我枕畔挣扎着醒来时,我正睁着双眼在黑暗里悄悄地看着床前一扇关闭着的壁橱的门,那门的颜色是乳白色的而此刻它却被夜涂得漆黑。事实上,黑夜里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徒劳地毫无睡意地睁着双眼,听着枕边男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惊醒了,于是鼾声便戛然而止。

“怎么了?”我侧过身去,在黑夜伸手去触摸他的脸。于默告诉我,他刚才梦见我大腹便便地独坐在单人沙发上,肚子越来越大,大得像似要炸开了,可能快生了,我惶恐不安地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始终应不出声来,双腿也似乎被重物捆绑着,怎么也无法走近我。他急了,急急地跳醒在这漆黑的夜里。

于默和我在不同的时刻居然做了相同的梦,我不知这算不算是我们的某种心灵感应?

黑暗中我摸到了他额头的汗水,湿淋淋的。四月了,春暖了。其实我早就该将过冬的被褥换下来,倘若早点换,他就不至于那么大汗淋漓了。

“蝉,”他在轻声叫我。床头的灯被他拧亮了,他直起身来拿起柜子上的一只杯子喝了口隔夜的茶。凌晨三点,闹钟静静地立在那儿,在等待时间的唤醒。“蝉,”他又喊,一声声地。“你是不是不愿意要孩子?”他终于问,而后将两片被茶水沾湿的唇紧贴在我的脸上。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男人略带期待而睡意朦胧的眼神,我说:“我怕。”声音低低地,低得如同一缕细丝,飘过了,让人握也握不住。

于默握不住我的心思,一个女人的心思,但我们竟做了相同的一个梦,在凌晨三点。那个时刻,距离天明已经不远了,他要抓紧时间睡觉,觉醒后,他要赶去另一个都市上班。他搂住我,极自然地把一条大腿搁在我身上,又睡去了。

灯关了,我继续在黑夜里睁着双眼,看着夜悄然复苏,天蒙蒙亮了,闹钟响了,我却困了。

于默不在的日子是瘦的,我真实地活在等待里。门被反复地关上,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锁在屋外,然后再反复地打开门走进屋子,屋子里只有自己,我孤独着,除了音响里被我刻意播放着的音乐,没有任何响声,于是屋子也跟着孤独了。

我关了家门,独自来到单位的档案室里,一来一回,一个人进进与出出。这种孤独已伴我很久了,可我还是没能得以习惯,我总会忍不住用单位电话打于默的手机,他的手机一直开着,却老也不接。他说他忙,然而当真有那么多值得他忙的事么?两个人在两个世界里逗留,彼此能了解多少?

偶然有一天,我独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整理旧年的档案,费尽心思地让自己安静下来,又费尽心思地让自己习惯孤独。忽然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空落下来。那声音在问:“去年的技术图纸能借我看一下么?”声音的主人是程鹏。

“嗨,”我意外地喊并问:“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上班了?”鹏对着我笑了,他的笑里有类似于五年前的暧昧,这暧昧的笑浮现在他的脸上令我觉得他比那夜年轻了一些。他说:“我在小城里游荡了几天,发现只有这里才肯收留我,所以我又回来了。”而这话听起来却使他像一位某出越剧的戏文里所唱的落魄书生。

五年前后的这一天鹏再次彻底地走进了我的生活,他从家乡——一个沿海的小镇被迫结束了两个女人对他的纠缠,再次来到这座小城,又辗转来到这家单位。几天前,在我面前他曾怀着错综复杂的感情讲述了一个家庭的故事,听得我思绪万千。

鹏是孤独的,而他的孤独却与我不同。当我默默地注视他时,我会猛地想起一个词来——家破人亡。或许没有什么比家破人亡更令人伤感了,因而他伤感着,无助着并孤独着。

我常常一个人伫立在办公室的窗前极目远望,远处是一座小山,尤其是在万里无云的天气里,那山显得格外清晰,满山的树木郁郁葱葱。山以一种静默而隐重的姿态远远地站在那里,使我千百遍地想起男人的怀抱。

鹏是座远山,那被女人曾栖息过的山头而今竟是一片荒凉,那两个曾经依靠他的女人走了,从而让这座山一下子空了,空得只留下记忆的废虚。

鹏说:“再找个时间一起聊聊吧。”他浅笑盈盈地看着我,好像眼神里还藏着一些非说不可的话。他的眼神照见了五年前的某个片段,于是记忆一次次地在我俩之间复苏。我坐在办公室里属于自己的那把电脑椅上,没有完全同他的眼神对视,我只是面对他将目光谨慎地跃过他向窗外飘去。

我说:“好。”想让这简单的一个字去应付他所有的热忱,去打消我们之间有可能至今依然存在的一点点幻想。但这“好”字模棱两可,不由地在他心中埋下了小小的期盼的种子,他说:“那么,就今晚吧。今晚去‘迪欧’行么?”我机械化地回过神来,忙说:“不行,今晚不行。”但我不愿去解释“不行”的理由,而是一味地摇头推迟。我怕他坚持,也怕自己迷失。 #p#副标题#e#

鹏没有勉强我,他知道他勉强不了我。但我知道他的山头是凄凉而荒芜的,他正在期盼着春暖花开的日子。

当我与鹏再次踏进那家叫做“迪欧”的咖啡厅时,内心充满着犯罪感。江南的四月天是美丽而动人的,鹏选择了这样一个美丽而动人的四月天重新走进我的生活,又在四月星光灿烂的夜里静静与我对坐在咖啡厅那临窗的位置上。

临窗的位置上有着爱人于默曾经留下的痕迹,那点点滴滴的痕迹躲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谁也不会发现,除了我。我再环顾四周,周围没有一张服务生的脸是似曾相识的,而于默曾经的痕迹却牢牢刻在我心中这临窗的位置上。

“我们换个位置吧。”鹏居然对我这么说,仿佛窥见了我心底最隐蔽的那个角落,找到了我慌乱的根源,“或者,出去走走吧。”

四月的夜色令人春心荡漾,鹏感慨地说:“今晚的夜色真不错,我好久没有过这么美妙的心情了。”而他的这份“美妙的心情”真是夜色给予的么?我们并排走在一条相对幽静的小道上,道路两旁的路灯投下一男一女两个孤独的影子,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无关紧要的闲话。我包里的手机响了,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拿出来接,于默“喂、喂”的说话声远道而来,落在我的耳边。我撒谎说:“于默,我刚从我妈家出来,正在回去的路上呢。”于默就信以为真地叮嘱我:“那你路上小心,到了给我电话。”我搁下爱人的电话,向鹏道别:“我该回去了。”鹏一把抓住我,拭图将我抱紧。我急忙地推开他,说:“程鹏,别这样。”他无奈地放了我,收回了他热切的拥抱,沮丧地吐出一句话:“早知如此,五年前我绝不离开你。”

我笑,“别说傻话了,我们是朋友。”扔下那话后转身独自离去。

鹏几乎每天都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小坐一会,我把独对窗口极目远望的时间留给了这个孤独的男人。一张张图纸平放在办公桌上,我就端坐在对面的电脑桌前看着他,与他谈话。一堵玻璃墙外,同事们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男人们只瞥了一眼便漫不经心地走过了,可女人们则故意放慢了脚步,走过时浮现出一脸的猜疑。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我们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笑声都是开诚布公的。然而既使是这样,我依然能看到鹏眼神里依稀隐藏着的那些语言。

四月底的某个周末的傍晚,快下班了天却下了一场细雨。我独自站在窗前观望外头的细雨恍惚间想起于默曾说这春天下雨的声音极像他小时候在乡下听到蚕吃桑叶的声音,唏唏嗖嗖地。继而又想起了一种叫做蚕的洁白色的生灵来。这生灵如同一些轻盈而婉约的江南女子,多情却薄命。

鹏在我的门前立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把我从冥想中拉了回来。他张开嘴温和地喊我“夏蝉,”又问:“下雨了,我的租屋离你家不远,要不我们一起打车回去吧?”

同事们已走得差不多了,玻璃墙外一片寂静。我笑着对他说:“好的。”接着便一起下楼,一起撑一把伞离开单位去路口叫车。

在出租车内,鹏忽然问起了于默。问起于默时他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那谨慎的话语里埋着些许忌讳,仿佛在隐约地提醒我时刻要有一颗防贼的心。我告诉他:“我和我爱人挺好的。”而后他便不住地点头再次谨慎地说:“挺好就好,挺好就好。”接下来彼此便是沉默,这车子里的沉默混杂着一股难闻气油味不断地刺击着我的胃,不禁让我作呕。

我“呕”了一声,差点将中午的工作餐吐在车子里。鹏急切地问:“怎么了?”他的一只手绕到我的身后,想挽我的腰,但却迟迟没有那样做。我摇头回答:“没事。”司机从前面递给我一只塑料袋一脸和气地说:“实在想吐,就吐这里面吧。”

我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车子很快地到了我家的楼下。我疲惫地下了车,鹏紧跟着从车里走出来。车外依然下着细雨,唏唏嗖嗖地。鹏问:“在几楼?我送你上去吧。”我说:“不用了。”他却仍要坚持,“看你脸色蜡黄,还是让我送你上去吧,否则我不放心。”

我被动地让鹏挽住了我的腰,又被动地让鹏送我上了楼。婚后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让别的男人来我家。门打开了,屋子里走进了两个人,我和鹏同时唤醒了这屋子的寂寞。

鹏扶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问我:“好点了没有?”我笑了,也许笑里有种倦怠,而我仍要告诉他:“我没那么娇弱,歇一会就好了。”鹏没有要走的意思,尽管我一连说了几声“谢谢”,但他依然站在我跟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要从我憔悴的脸上试图读出些什么。

我的胃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于是我站起身。站起身时我发现自己比鹏矮了足有一个头,我正好与他的肩一样高。他挨得我太近了,近得令我能听到一种心跳,可我竟不知那是谁的心跳?

“我没事了。”我说,然后请他坐下。他关心地又问:“真好了么?”我十分肯定地答:“真好了。”然而他仍没要走的意思。我冲了杯咖啡给他。他喝着咖啡,拭探着地问:“你先生平时抽烟么?”我说:“抽,烟隐可大了。”

茶几上的电话铃响了,来电显示是于默公司的号码,他今天的电话比以往要早一些。于默在电话里亲切地启口道:“亲爱的,在干嘛呢?”我回答:“刚下班,什么都没干。”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显得有些紧张,我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紧张,难道仅仅是为了家里带进了一个男人?

于默问:“怎么了?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我说:“没什么,我今天胃有点不舒服。”于默颇为紧张地问:“是胃痛么?”我又答:“只是不舒服,现在好一些了。”他“哦”地回应了一下,而后犹豫了片刻告诉我:“蝉,我这个周末可能回不了家了,董事长昨天又从台湾过来了,我得明天陪她去参加一个竞标会。”

我短暂的等待落空了,片刻之间,我找不到该说的话。于默远远地在电话的那头喊:“喂,在听么?”电话外面是鹏烟雾袅袅地闲坐在客厅里,那空气令人感到沉重。

于默再三地问我:“你在听么?”我说:“在。你什么时候回家?”他喃喃地说:“下个周末一定回家,其实我很想你的。”我再度无语,微微地抿了抿嘴角最后凄凄然地把电话挂了。

也许是雨天的缘故吧,我的心情也变得湿漉漉的,有种剪不断的愁绪。那愁绪使我有种哭的冲动。

烟雾遮住了鹏的视线,他没有看见我哭泣的眼睛。鹏在抽烟,那支烟一点一点地在他的指间燃烧着。我立在离他不远的茶几旁低垂着潮湿的眼睫,阵阵烟雾从他口中吐出来又在客厅的四周渐渐扩散。

“你先生这个星期不回来么?”鹏试着问。我愣愣地点了点头,默默地拭去泪水。这拭泪的动作如此敏感地牵动了他,他困惑了,“你怎么了?”

雨滴滴答答地下在我家阁楼露台的那一小块水门汀上,下得人心里充满了郁闷。

就在鹏终于起身要走时,我竟叫住了他。我低低地叫他程鹏,简直连自己都不相信我居然会说:“留下来吧,我请你吃饭。”

鹏顺从地留了下来,我在厨房里烧饭,做菜,一付忙碌的样子。油烟不断地刺激着我的胃一阵阵地恶心,然而我的确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鹏说:“不必费心做菜了,我们就随便吃点吧,我又不是外人。”

窗外的雨直到天黑依然不肯停歇,它无休止地下着。

我做了几样简单的菜摆放在餐桌上,又把于默留在冰箱里的一瓶红酒拿出来,决定与鹏对饮。

客厅里中央的那盏大灯光里有种炫目的白,亦真亦幻地照得人昏昏欲睡。鹏被我用酒灌醉了,这酒是于默留下的,我的爱人钟爱着这瓶酒,他告诉过我,这酒很名贵,是那个台湾女人从国外带来的,带回来就送给了他。

酒醉后的鹏说话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像个女人。他含糊不清地对我说:“蝉,我真后悔,时光如果可以倒流能让我们重新开始,绝不再离开你了,我要守着你,直到——天荒地老。”

接着他不停地向我诉说他的过去,那场经历了五年的家庭悲剧,他和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他说,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着胆子跟另外一个男人发生不清不楚的关系的,而那男人却是镇上一个将近五十岁的无能的庸医。她平时是那么胆怯的女人,胆怯到连笑容都显得那么卑微。他讨厌她卑微的笑容,她把他的母亲料理好了,把儿子安排妥善了,却惟独没有照顾到他的心情,他搞不明白这个笨女人怎么会要跟别的男人好上,不明白怎么会选择如此消极的方式来表现自己对他的不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沟通,甚至连做爱都是公事化的,而他的母亲竟强迫他们成为了夫妻,在五年的时光里慢慢地将他的精力耗尽。他还说,他母亲错了,他也错了,错得一败涂地。 #p#副标题#e#

鹏说完了便哈哈哈地大笑,笑得狼狈而惨淡。酒精给了他足够的勇气让他可以放肆地伸出手来握住我,一股热流立刻从他的掌心爬上我的手背,而后又在我的手背烙下他的吻,他说:“婵,我和你曾经有那么多的心灵相通的地方,我们坐在一起不用开口说话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情,不是么?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最默契的一对……你如果是我老婆,我做梦都会笑醒的……”说完他就接着哈哈地笑,如同坠入了一个遥远的梦境。他不断地吻我的手背,他笑着,吻着,吻着,笑着……

电话铃声接连不断地响在那儿,我失去了接听的能力。我头晕目炫而不由自主地跟着鹏一起笑,电话铃声就这样尖锐地卡在这笑声里,这孤独的屋子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这四月底的某个周末的雨夜里,我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熟睡的,我实在太困了,仿佛在失眠了几天几夜之后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机会让自己可以好好地酣睡一回。睡梦中,我隐约听见一个男人贪婪的鼾声,这鼾声雷一般地响亮,他像似累极了。然而就在我隐约听见男人鼾声的一刹那我又听见了一个巨大的撞击声。这声撞击让我俩同时在睡梦里惊醒。

我和鹏倒在客厅的转角沙发上睡着了,不远处的餐桌上狼籍地放在隔夜的饭菜跟一只空空的红酒瓶子。大门已被撞开,于默怒发冲冠地一把抓起那个在昏睡中还没来得及彻底清醒的男人愤怒地问:“你们在干什么?”那声音绝望而充满杀伤力。

又是凌晨三四点,我不明白我的丈夫于默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回了家,这像是一出蓄谋已久的闹剧,闹哄哄地那里上演着。我极尴尬地站在舞台的中央,心乱了,没有了方向。

于默忿忿地指着鹏的鼻尖,仿佛在质问一个十恶不赦的贼,“你是谁?你在我家想干嘛?”

鹏费力地扶了扶沙发的边沿,将身子站直,徒劳地振作了一下,又徒劳地理了理自己极其混乱的思路,试着向他以最婉转的语言为我俩的清白申辩:“先生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我是夏蝉的老同事,认识多年了。她身体不好,昨晚下雨了,我送她回家……”

“她身体不好?”于默打断了鹏的话,愤怒的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一下子烧着了整间屋子,而我滂沱的泪水竟怎么也浇不灭那团火,“她身体不好,你就决定送她回家,然后趁她老公不在就留下来过夜?你这个龌龊的流氓,给我滚!”然后抬脚使劲地向鹏踹去。

鹏被踹到门边,一个踉跄跌坐在鞋架旁。

于默还在吼,那巨大的吼声响彻了整幢楼,令人望而生畏。他指着面前的酒鬼长长地吼着:“滚——”

最后,鹏别无选择地狼狈地离开了我和于默的家。

五月了,我不知于默去了哪里?五月里的这个假期不长也不短,而我的爱人却把我扔下了。

我的心久久地被四月末的那个雨夜所纠缠着,它不断地摧残着一个孤独女人脆弱的意志。凌晨三点,于默匆匆地从公司驱车赶回家——从一个城市赶回另一个城市,行途中他没有片刻地停歇。家里的电话迟迟不接,他有预感家里的女人出事了,但他却没想到家里的女人会出这种事。

“其实我早该想到会出这种事。”鹏走后,于默便彻底发了疯。他发疯般地摔着客厅餐桌上的碗碟,这些叮叮铛铛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强烈地振动着我的耳膜。整间屋子零乱不堪,这是一片可怕的战迹,从来没有过的喧嚣。

凌晨时分,窗外是一团漆黑,惟独八楼的窗户亮着灯,男人愤怒地在满屋子的灯火通明里咆哮,他的女人就在他的跟前瘫坐着,哭得泪眼婆娑。

我难道真的错了么?我流着泪无济于事地对爱人说:“于默,相信我,我和他只是多年的朋友,不可能发生什么事的。我可以对天发誓!”但事实活生生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令我百口莫辩。于默痛苦不堪地扔下一句:“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随后他便甩门离去了,在天亮之前,我眼巴巴地看着我的爱人近乎绝望地走出家门。

绝望,我更不知人怎么会这么容易绝望?两个星期前,我们还是好好地一对恩爱夫妻,如今怎么会演变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一位寂寞难耐的年轻少妇为寻激情与人发生一夜情,被夜归丈夫当场捉奸。”倘若要写成新闻,这是当前最好的发人深思的案例,会引起许多人的关注和共鸣,他们会不厌其烦地把这件事一遍遍地拿出来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又一遍遍地对我这样一个无耻的女人进行唾弃。

我要如何才能让人相信自己的清白呢?一个女人的清白是至关重要的,但于默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五月了,我不知于默去了哪里?他的手机从他离去的那刻起我便再也打不通了,我一遍遍地往他公司打电话,公司的人说他不在。五月的假期开始了,我的爱人却不见了。

我当真如他从前所说的,像深夜里的一只家居猫,被遗弃后躲在黑暗中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紧紧地抱着那段令人绝望的回忆,不断地抓伤自己,再不断地舔食自己伤口处的血迹,却不知天明后的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的母亲病了,她病了好些天。当我怀着惶恐不安的情绪久久地徘徊在屋子里时电话的响声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说母亲的喉结处长了出了一个肿瘤,在剧烈的疼痛下被送进了医院。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正是周末的雨夜。父亲以一种严肃的口吻在电话里对我简单地讲了母亲的病情,语气里暗藏责备,责备我的不孝。

我的确是个不孝的女儿,不久前我曾记得母亲告诉过我,她的喉咙口有个如硬币般大小的肿块,那东西尴尬地卡在那里,让她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甚至还使她隐隐作痛,而我却一直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母亲的病床紧挨着窗子,五月的一束阳光正好打照在她白色的被褥上。当我怀着一份内疚的心情忐忑不安地到达母亲的病房门口时,我看见母亲正穿着病衣微笑地躺在那里。床已被父亲伸高了,那高度让母亲觉得舒服也让父亲觉得满意。父亲此时正侧身坐在病床边将小半只西瓜端在母亲面前,用一把勺子仔仔细细地喂给她吃。母亲艰难地吞咽着,她的唇边被西瓜的汤汁沾湿了,父亲便再仔仔细细地用纸巾将母亲嘴唇边沿的湿迹轻轻拭去。病中的母亲脸色有些苍白,那硬币般的东西仅仅只是几天的工夫就开始病变了,它阻碍了母亲正常的饮食,使吞咽变得困难了起来。她的手上扎着针,瓶子里液体的药物正从高处一点一滴地输入她的体内。但她却在微笑,这微笑里有一种我从未见到过镇定。

“妈——”

我喊,那声悲切的叫喊让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跑过去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痛哭起来。

母亲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她的声音再也不可能尖细了,只好低哑着喉咙无力地安慰我:“蝉,妈没事,真的没事。”

我哭够了就拭了拭泪,抬头看父亲。父亲的脸上一付错综复杂的表情,他严厉地问我:“你妈病了这么多天,我不打电话给你,你难道就不打算回家来看看?”他的嗓子也有些沙哑,几天下来,他可能是太疲惫了。母亲说是她的病把父亲拖住了,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在我和父亲轮流照顾母亲的两天里,母亲用她低哑的声音问起了于默,她的目光显得有些疑惑。她疑惑地问:“于默劳动节不休假么?他知道我得病的事么?”我便吞吞吐吐地回答:“于默在公司加班呢,节日里他们工作反而很忙的。他知道您的病,等忙完了就来看您。”两天里母亲疑惑地问了几遍关于于默的问题,我于是就这么吞吞吐吐地回答了她几遍。

第三天,母亲的主治医生与父亲经过认真地协商后将她推进了手术室,决定切除母亲喉结处的那个极有可能继续病变的肿瘤,并从此剥夺了她用声音说话的权利。

母亲再也无法用声音来表达她的情绪了。当她从麻醉中蓦然苏醒时,她似乎还想用声音来呼唤什么,至少她想呼唤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一定是父亲的,在将近三十年的光阴里,母亲一直深爱着父亲,这点我是了解的。然而当母亲将父亲的名字唤出时,声音就变成了一股气从她空洞的喉管里无能地流了下去。 #p#副标题#e#

母亲伤心极了,她无声地痛哭着,泪珠儿成串地滴在枕畔。她其实早已从父亲和主治医生嘴里得知手术后的这个结果,可这结果依然令她难以接受。

我想,父亲此时的感受要比我更深切一些。他有可能比我更怀念母亲曾经用尖细的嗓音跟他争吵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曾让父亲一再地走向一种近乎崩溃的边沿,他从前也许对那母亲那刀子般尖锐的声音深恶痛绝,而今他却再也听不到了。当母亲成串的泪水滴在枕畔时,我从泪光中见到父亲的一个侧影,他躲开了我们的视线独自背转身去。我知道,我的父亲哭了。

母亲术后,她与父亲的亲友及同事陆续地来医院探望,鲜花摆满了病房,让母亲同室的病友也跟着沾了一丝温情。可于默却始终没有出现。

母亲躺在病床上再次用疑惑的目光一遍一遍地向我追问于默,不停地猜测着我和于默之间发生的事。父亲问:“于默这小子怎么了?”那眼里同样是疑惑,而我竟始终无言以对。

五月的假期结束了,我却依然不知于默去了哪里?他无声无息地走开了,仍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

我决定向单位请一个星期的假陪在母亲的病床边,不愿离开我病中的母亲,这一刻她成了我惟一的精神支柱。

与于默断了联系的我,心慌乱着,胃也跟着慌乱,有时候体内一阵排山倒海般地折腾,紧接着便是呕吐,吐得胃里一干二净,最后连一滴苦水都不剩。我倒尽了自己的苦水,心里便只剩下空洞。我捂住嘴巴,飞奔出去吐,几分钟后又跑回母亲的病房,脸色比病人更憔悴。母亲见状,便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其实,我能读懂母亲眼里的这种热切的盼望,她是想说,我有极大的可能是怀孕了。

怀着复杂的情绪我来到妇产科,经过化验后,再不安地来到一位中年女医生面前,那医生从我手中接过化验单,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你怀孕已将近八周了,如果想要这个孩子,请以后注意营养。”

我怀孕了。这孩子是家人期待已久的结果,更是我和于默爱情的结晶,尽管他最终来得还是有些忽然,但我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想当母亲的欲望,这欲望足以使一个女人因此而获得重生。

手术以来,我母亲的气色逐渐好转,情绪也开朗了一些。疾病剥夺了她的声音,却并没有让她失去听觉带来的快感。当我迟疑地将怀孕的消息告诉她之后,母亲脸上的喜悦便立刻战胜了疾病在她心里造成的阴影。母亲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用气息跟我说着话,她欣慰地说:“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于默,他会高兴的。”

然而,于默真的会高兴么?

我选择一个周末回了家——那于默和我的家。家是需要有人住的,当我和于默都陆续走开时,它就只能算是一套空荡荡的屋子。屋子里好久没有人来打扫了,它灰迹斑斑地空在那里,在沉寂中等待主人的开启。

我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门,没有人能体会我此刻激动的情绪。在此之前,我可以断定于默没有回过家,他怀着恨把家丢开了,而我却仍要那么固执地渴望着他的到来。这渴望的感觉令我激动,甚至激动不已。

这五月初夏的时节,阳光异常冷清地照在一间空无一人的婚房里。帘子是我得知母亲住院的那天垂下的,那种米黄的色彩在此刻让人忧郁。我悄然地走过去掀起帘子,在帘下独自站着。一条无辜的小生命正在我腹中孕育,随时都有可能让我的身子感到难受,但我爱他就如同爱他的父亲。在两个月前的这间婚房里于默曾兴致勃勃地在我的土壤里种下了这颗爱的种子,而今这种子正在发芽。

我在灰迹斑斑的屋子里,在婚房的帘下独自站了一阵。家门被又一把钥匙打开了,当我一转身,那激动的情绪便再次涌上心头。是于默回来了,他就站在房门前与我相对着。我久违的丈夫一脸沉重地站在我的面前,目光里依然有着当时的对我怨恨,他不动声色地恨着我。时间已过去了好些天,我不知他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若无其事地在另一个都市做着他的房地产,是不是还那样殷勤地替他的台湾女老板处理着各项工作事宜,只是他瘦了,比以前削瘦多了。

我想呼唤爱人的名字,谁知欲语泪先流。他走进房间,把电脑包随即扔在床上,人也跟着躺了下去。当我终于咬着牙唤起那个在心中默念了千万遍的名字时,他竟无动于衷。

“于默,”我无助地告诉他:“我妈得了恶性肿瘤,在喉结处动了手术,声带受到了影响,不能发音了。”这番诉说让我情不自禁地在爱人面前痛哭起来。于默背对我躺着,我就这样坐在床沿上哭,我渴望着他能起身像从前那样紧紧地抱住我再深情地安慰我,“不哭了,一切都过去了。”

但我这样哭了好久,渴望了好久,等到他起身时竟以一付恼怒的表情注视我,冷冷地讽刺道:“你是在哭丧么?我还没死呢!”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心立刻被怔住了。

五月的这个下午,阳光的影子在我们的婚房里与时间一起晃动着,一切不该发生的事已发生了太久但仍没过去。我知道我和于默都需要在时间里煎熬,但我却不知要熬多久才算是尽头。

“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仍无济于事地这样说着。在我的丈夫面前,我泪如雨下。“你一走就是十多天,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难道我就这么让你失望么?难道就因一场小小的误会,你就要扯断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我们的爱就这样不堪一击么?……”此刻的我俨然成了一个悲苦的角色,妄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埋在心里所有的苦痛都向他表达出来,想用自己的语言去唤醒他,想让他再回到最初的温柔里从而一如既往地给我一生不变的爱与呵护。

我的爱人恼了,他猛地打断我话音嘶声裂决地反问我:“你有完没完?”再嘶声裂决地大吼:“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不想听,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我的脑子顷刻间一片混乱,眼看着一座山在我脚下快要倒塌了,我却仍要固执地站在山顶上大声地扯起尖细地嗓子呐喊般地向他宣布:“于默,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血脉,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于默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便大笑。他的笑恐怖极了,像一头疯狂到极点的野兽。我被他的笑弄糊涂了,不明白他如此放肆的大笑是为了什么?

他带着他那串恐怖的笑声匆匆地从衣柜里取出几件衣物,又一次绝望地走出家门,而我却被他再次重重地抛下。

我晕晕乎乎地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在一片茂密的桑树林里不停地追寻着爱人的足迹。那一株株桑树的枝节交错着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清他到底会在哪里停留。于默的身影伴着他那狰狞的笑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我一遍遍委委屈屈地挣扎着喊,于默、于默、于默……直到把自己从睡梦中彻底喊醒。

床前的小电视里昨天深夜播放了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说,在沿海的一个小镇的某户人家家里发现了两具女尸,尸体被共同藏在一间房里,然后凶手用砖瓦和水泥将房间的门死死地封锁了。一封就封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等到隔壁邻居闻出恶臭并报案时,那两具女尸已高度腐烂。于是警方在各大媒体上发布了通辑令,将凶手的照片附在上面并赫然写着:“如有知情者,速与警方联系,有功者给予人民币五万元奖励。”

电视里播音员字正腔圆的语音响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而我却并没有听仔细,只有附在屏幕上的那张电脑合成的凶手的照片让我着实感到惊诧,那凶手五官轮廓居然这么像程鹏。

——程鹏?不。我立刻打消了这个近乎荒谬的联想。

我想不出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残忍的家庭暴力。男人是可怕的,他居然可以在瞬息间粉碎一个家庭所有生的希望。在他的屠刀下,竟可以轻易地让一切一了百了。

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在我最脆弱的时候要求我去上班。他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问我:“夏蝉,你还要不要这份工作了?别以为你是公司的员老就可以为所欲为,请这么多天的假是要扣奖金的。” #p#副标题#e#

因此,在初夏的一天清晨我匆匆地起床,埋葬好自己所有失落的心情去往一个站台,像往常那样等待着一辆公交车将我带走。

鹏也在那辆公交车上,我上车的第一眼就见着他穿着一件T恤坐后排的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他的目光起初是看着窗外的,而就在他不经意的一回眸就看到了我。我俩同时想给对方一个笑容,可两张笑脸竟同时在人流里僵住了。

站台上等车的人一拥而上,原本空荡荡的车厢里一下子挤满了人,我被夹在车里,不知何去何从。鹏指着他身旁的空位置高喊起我的名字,“夏蝉,坐这吧。”没等他的话音落下,一只浑圆而肥大的陌生男人的屁股便立即在鹏身旁坐了下去。我脸色煞白地费力地挤到鹏跟前,车内的浑浊的空气竟使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鹏一把迅速地将我扶住,说:“你没事吧?来,坐我这里吧。”

我被动地坐在鹏先前的位置上,面对着一扇半开着的车窗,状况也稳定多了。鹏站在那里,与我隔着一人的距离。在颠簸的车厢里,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

初夏的阳光里有种暧昧,它迷离地照耀着窗外的远山,显得极其地不真切。从远处吹来的一股渺茫的来自乡野的风,使这座城市的空气似乎一夜之间显得迷蒙了起来。此时,我感到自己像一条吐了丝的春蚕,苦涩而艰难地在自己的茧中困着,在时间里熬着。办公室玻璃墙外的走廊上,同事们依然在为生计而忙碌,他们的眼睛匆匆地一瞥,见着了我便与我点头示意,礼节性地走过去。

我独坐在电脑前,思绪被一些堆积了多日的技术图纸所占据,我将它们一一归了档,让它们有了各自的归宿。腹中的胎儿没有给我片刻的安宁,我的胃不断地恶心着。

鹏怀着歉疚来到我办公室,我的门一直开着,一份图纸摆放在办公桌上,我们相对无语地坐着。过了许久他忧虑重重地问:“你跟他之间的矛盾解决了么?”又抱歉般地说:“那天,是我不对,不该喝这么多酒,呵,也许我根本就不该留下。”他惨笑了一下,笑容即刻隐去。

我想我是太脆弱了,眼里不知不觉在泛起了潮水。我的门开着,潮水却要泛滥了,鹏不安地看着我,他声音有些微微发颤,说:“别哭。”我低头取出纸巾拭去腮边的泪,再朝他牵强地笑,借口说:“是感冒了。”

这时,对门办公室有位女同事笑兮兮地走进来,在我身旁站定。她问我:“夏蝉,好久不见了,最近家里有事么?”边问边低下头去试图与我的目光对视。当她如愿以偿地瞧见我的眼泪时又忍不妨问:“哟,你怎么了?”

“是感冒了。”鹏忙替我回答,同事回头把困惑的目光抛向他,那话语随即便从她的笑声里来:“程工真是关心我们夏蝉啊,呵呵。”

我拭干泪痕,想草草地送给同事一个微笑。谁知刚要展开笑容感到胃里竟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于是便飞奔到洗手间去吐。吐过之后回到办公室,他俩竟然还那样面对面地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仿佛分别以各自不同的急切心情在等着看一出戏。

对门这位女同事谛视着我苍白的神色,凭着女人直觉拭探性地问:“你怀孕了吧?”没等我作答就接着叹息道:“唉,你老公又不在身边,真是委屈你了,你可处处要小心才好啊。”说完便笑着走开了,走开时这女人还顺带看了鹏一眼。鹏似乎被她的目光瞅得有些心慌,便随即跟着她走了。

我敏感地觉得这女同事的最后那句话颇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老公不在身边的女人怎样才能做到处处小心?她口中所谓的“小心”是防贼之心,还是背叛之心?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单位三楼的洗手间里晕倒的。我昏昏沉沉地感觉自己的身子软绵绵的,软得像似快要瘫痪了,我对着洗手池吐的时候偶然抬头见到镜子里一个纤弱而憔悴如同昨日黄花般的女人,双手无力地扶着池子的边沿。也许就是我猛地一抬头引起了一阵晕眩,我看到眼前刹时一片天旋地转,许多荧火虫在那儿纷飞跳动。接着我听到一位年轻女孩撞进来,“哇”地一声尖叫。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了,病房里是一片干净的素白,周围没有喧嚣,只有邻床的几位陌生人在那里轻声说话。我的手上打着吊针,瓶子里的液体药物从高处点点滴滴地输入我的体内,这使我想起了我病中的母亲。

“妈——”

我本能地喊,见到的是一张男人的面孔。鹏在床前的凳子上坐着,仿佛已坐了许久,脸上掠过一丝倦意。“你终于醒了。”他兴奋地说。

我恍惚地问:“我怎么在这儿?”鹏告诉我:“你晕倒在公司三楼的洗手间里晕倒了,是单位的车子把你送到医院里来的。医生让你最好住院观察,我已经通知了你父亲。”病床边的男人微皱着眉,转念细想着,问:“你怀孕的事,他知道么?”

我不语,别过脸去哭。瓶子里的药水已所剩无几了,胎儿安静地在我的体内待着。我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是否有必要让眼前的他来目睹我的悲哀?我的丈夫对我漠不关心,对我腹中的骨肉嗤之以鼻,他怀着恨离去了。可谁来洗涮一个女人的清白?

鹏不是别人,正如我前不久对他所说的我俩是朋友,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交,然而男女授受不清却是古训。于默不是圣人,他无法躲开世俗的偏见。

我没有等到父亲来医院探望就趁鹏出去时擅自到医生那里结清了一切简单的费用和相关的手续离开了。

鹏在医院附近的一条路上奔跑过来,他急促地叫起我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叫到最后竟又把我的姓省去,急切地唤起了蝉。

我木讷地转身,背后的男人汗流浃背地跑来,我俩同时站在了路边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树荫没能完全遮住这五月的阳光,它的影子流水般地在树桠与枝叶间倾泄下来。

鹏气喘吁吁地跑来并在我跟前站定,极力地劝说我:“回去吧,去医院把身子养好,孩子是无辜的。如果说那天的事已在他的心中造成了不可饶恕的错,那么首先错的人应该是他,他不该扔下你独自去外地工作,他根本就不了解女人的孤独。”

鹏靠近我牵起我手,只轻易地一拉就把我拉进了他的怀中。他的怀抱已荒芜了好久,但胸口却炙热无比。他就这样一语道破了我所有的心思,令我分外感动。

树荫下,我被一双男人的手拥抱着,忘乎所以地脆弱地哭了起来。头顶上是他温柔的语言,他喃喃地说:“他不要你,我要你,我要你和孩子。”而我只自顾自伤心地嘤嘤啜泣。在鹏的怀抱里,我清晰地听到了他炙热的心跳声,怦怦怦”地,如此强烈又如此狂乱。

他低下头来发狂般地吻我,他的吻掠过我的发丝、额头,在我的唇间停驻,一条火舌绕进来,痴迷地与我天晕地暗地纠缠在一起。我浑浑噩噩地被动地跌入这云里雾里,恍惚间感到一股潜在着的类似于五年前的无以名状的彷徨。彷徨令我胆怯,于是所有的惊恐和慌乱都一古脑儿地向我袭来。

我开始抗拒,拼命地将双唇紧闭,将鹏那火一般地激情拒之门外,再又从紧闭的双唇里挣扎地喊出一个“不”字。挣扎中,我看见鹏脸上的肌肉在颤动,他脸色绯红,犹如一个迷失方向的酒徒。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贪婪地说:“他不要你,我要你,我爱你,爱你。”不住地狂乱而陶醉般地咬着我的耳垂,咬得我生疼。

“鹏,放开我!”我挣扎着痛苦地喊,那喊叫撕破了喉咙。

我喊破了喉咙,同时也震憾了鹏,他慢慢地松开了撕扯我的双手。

包里的手机响了,父亲的声音显得如此亲切,他问我:“在哪呢?”我无助地告诉父亲我在医院附近的一棵梧桐树下等他,我想回家。手机的响声让鹏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无可奈何地贼似地在父亲来到之前离开了。

母亲坐在自己房里的一把藤椅中,目光里含着一丝盼望,而盼望里却夹杂着几许不安。这是她出院以来情绪最复杂的一天,她再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对女儿的那份深切的爱了,更不能打电话用自己的尖细的声音来质问于默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他忍心让她惟一的女儿受那么大的委屈了。父亲在路上当着我的面往家里打电话告诉她,“女儿要回家了。”电话里转出一片气息声,“哧哧”地,这是母亲惟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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