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玫瑰

冰封雪阻，漫漫白絮满天飞。天山之巅——托木尔峰，峰顶上乃天山老掌门静养之所。

峰顶飘雪长年，一年之内唯立夏那日冰融雪化，这是奇观。

雪峰常有雪人自是不必惊讶。传奇的是，堆起的雪人会在短短的一夜之间，身前长出一含蕾玫瑰枝。这雪玫瑰无滋养之土壤清水，唯植根于冰石雪泥，经秋越冬傲放而不凋，反在峰顶雪融冰销的立夏之日败谢。此乃神观。

天山老掌门资历甚丰，慧眼识珠。一番下山收养了两个双胞胎男孩，携上山来。一可因其奇资授以奇功，以光派门；二来可与孙女小纯作伴，不致孤闷。

且说人间有传，凡双胞胎之人，除相貌神似外，心性亦同。老掌门见证了此话不假。兄弟二人单从相貌无从辨分，喜好亦大都相同。皆爱看着那漫天的飞雪沉思，爱在夏天的雪夜堆起一个雪人，期盼明日雪人身前生出玫瑰枝。冬天来临，兄弟俩不约而同把开至极致的花儿送给小纯师妹。非但如此，兄弟二人情谊极深，犹如神灵相通。

仨小无猜，常常是大雪纷飞的夏夜里兄弟俩各自堆一个雪人，小纯师妹则围着雪人，一手捧着雪花撒向天空，一手摇着自己的红绿头巾，舞步翩翩雪中起……

仨小无猜而终究要长大。白雪皑皑，神境塑神人。天山雪景造就了绝世双才，绝代美人。哥哥冰一般冷酷刚强，弟弟雪一般烂漫扬洒。师妹小纯则玫瑰之容，冰之聪，雪之明。

雪人堆了一个又一个，雪玫瑰开了一朵又一朵。秋冬盛放，立夏凋落。不知什么时候起，师妹小纯不再起舞雪中。却习惯了默默看着忙于雪人之间的两个哥哥，自己在一旁托着腮，神情痴痴呆呆……

如此年年，年年如此。又逢飞雪的夏季，老掌门老到不能再老了。他唤他们三个来到床边，老掌门问小纯，你到底喜欢两个哥哥的哪一个。小纯一脸惊慌，语无伦次答不上来。老掌门微微苦笑说，也为难你了，一个模板印出来的人……

老掌门转过头对兄弟俩说，你们对小纯的心意我都明白，今我弥留之际只好顺天做主，由天定论。你们兄弟二人各自堆一个雪人，待后天早晨长出玫瑰枝，把玫瑰枝插在雪人心上。来年立夏，谁的雪玫瑰开得久，谁就做新郎。老掌门说完咽了气。

小纯哭得呼天抢地。弟弟一脸雪气，茫然望着哥哥。哥哥两眼冰峻，望着窗外缠绵悱恻的雪。那一帘帘的雪，轻幽幽的飘着似乎也若有所思。

雪夜，天黑地白。兄弟俩都心知，无论谁失去了小师妹，都全无了生活的意义。正如冰雪离开天山的庇护，就会顷刻间融化。三人一路走来所逃避的，被老掌门挑明了，并摆上岔口。

雪夜，物睡人醒。哥哥站在的墙一头，看着摇落的雪千姿百态，盈盈如师妹的舞步风情万种。

忽然墙的那头，很轻微的听见弟弟对小师妹说，小纯啊，我明天和哥堆雪人了。来年立夏，无论谁的玫瑰先谢了，我只是想对你说，立夏来时，雪人的眼泪流下来，会一直融到雪人的心。但雪玫瑰谢的时候，它会在我心里重新盛开。

弟弟的话，温柔的雪，落在哥哥的耳里。哥哥眼中漫出迷雾，凝化成晶莹的冰水。

小师妹落泪了，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滴地成痕。她解下左边绿头巾递给弟弟，任凭散下的头发上的雪片天女散花。

弟弟从那边走了。小师妹转身回来，在墙角碰上哥哥。她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似乎有雪，梗在她的喉咙。纤纤的手指，解下右边的红头巾。歪歪的脚印，向着由近而远的一幕苍白延伸。

小师妹睡在床上，一夜向着窗外。那一缕一缕的白影，悠晃悠晃。她是不愿意由天定论的，她想去寻觅自己心之所向的那个。可是，冰的冷酷刚强和雪烂漫扬洒，自己实在无法抉择。

夜，比前夜更黑，衬得雪比前夜更白。弟弟来堆雪人了，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完全察觉不到不远处有一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堆完了自己的雪人，哥哥还没有来。弟弟知道他会来的，可能迟些就来，他知道哥哥的脾性。小师妹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来看他们堆雪人，弟弟明白，她再也无心起舞了。弟弟叹了口气，回了屋。

天亮了，弟弟来看自己的雪人。果然，哥哥昨夜来过，雪人已经堆起来。但哥哥早晨来得比自己还早，玫瑰枝已经深深栽在他那个雪人的心脏上了，上面还摇曳着小师妹的红头巾。

弟弟抬头看了看这漫天飞雪，也拨起自己雪人身前的玫瑰枝，用力栽入雪人的心中，系上小师妹给他的绿头巾。他仿佛看见来年立夏，雪人融了，这朵雪玫瑰还在傲然怒放……

小师妹病了好几天，今天才出门。却听说哥哥也失踪几天了。

哥哥一直没有回来，即使到了冬天。

冬天，雪玫瑰开的最美丽的时候。弟弟站在两个雪人前对师妹说，哥哥不会回来了，他是成全我们，我们成亲吧。小师妹说，等吧，说不定立夏那天他回来看雪玫瑰。

小师妹很奇怪，二师兄的玫瑰还是一如既往的雪白，而大师兄的玫瑰日渐变得艳红艳红。与那风雪中飘舞的红头巾相衬，宛如茫茫白色世界中燃烧的火把。看多了，却又红得有点眩晕，让眼睛酸痛得很，想流泪。

立夏到了，像往年一样。

哥哥还是没有回来。弟弟和师妹来到两个雪人面前，清晨中的两朵玫瑰还在傲放。白的依然圣洁美丽，红的绚丽夺眼。

午阳出来了，冰雪开始融化，两个雪人一起流泪。

弟弟的雪人，泪一直往下，流到雪人的心里，融了雪人的心，融了雪人的整个身体。雪白的玫瑰掉在地上，没了冰雪的滋润，慢慢凋谢了，风一吹，零零落落成了瓣瓣的雪。

哥哥的雪人，泪一直往下，流到雪人的心里，融了雪人的心，融了雪人的整个身体。这朵玫瑰没有掉下来，它还深深插在一个人的心脏里。它没有凋谢，反而开得血红血红。衬着风雪中飘舞的红头巾，红得让人有点眩晕，想流泪。

小师妹哭着扑过去，要拨出扎在哥哥心脏的玫瑰枝，却拉倒了哥哥坚硬盘坐着的整个人。师妹看见，熬了一秋一冬一春，玫瑰枝早已在哥哥血红的心脏里结系生根……

立夏过了，夜里又下起了雪。师妹偎在哥哥的身边，整夜。拉不开小师妹，弟弟也站在三尺开外，默默看着他们，整夜。认真的雪，还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整夜。

第二天早晨，天山门徒们在那儿看见三个雪人。纤细的那个披了一肩的冰花雪絮，她依偎着盘坐的雪人，手中紧紧的握着那朵血玫瑰。

另外一个，站在三尺开外，默默注视着那对依偎着的雪情侣，俨然是个守护神。他身前新出的那枝含蕾雪玫瑰，一夜风雪过后，地上跪着破碎的膝盖……

2008、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