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邻居

2010-11-16 22:34 | 作者:鸣立 | 散文吧首发

北京天的太阳很大,却没有温度,就像大街上数不清的来来往往的汽车轮子——钢筋建筑的东西又怎么会有温度呢? 我没有什么抱怨,只是每每在漆黑的空下,一个人走在街头巷尾,于昏黄的路灯取代了都市广场上闪烁的霓虹灯之后,总有点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 一个年轻女人独自活在黑夜里,吐着大口的寒气,好像一条离群的鱼挣扎在浑浊的浅水里,堤防着随时可能袭来的意外,百无聊赖又不舍得离开。 当我终于迈进家门,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打算就此睡去一睡到天亮时,又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在这死寂的空气里,有什么东西附在我身上,让我落寞无聊,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控制了我全部神经思想。 今天没有什么异常,却真的不同寻常。 中午下班和几个同事去公司对面的肯德基吃午饭,登上肯德基门前第一层台阶时,突然闯过来一个乞丐紧紧地抓住我的裙裾后摆,吓得我当时险些跌倒,尖叫了一声附在身边一个朋友身上。大家就厉声地驱赶那乞丐,同时安慰早已面色如土的我。然而那乞丐并不走开,反而低着头,死死地拽着我的裙摆。 于是那个朋友开始拿钱包,抽出一百元扔在地上。可是那乞丐并不去捡,只见他抬起头看着我。 没想到竟是一个女乞丐!蓬头垢面的样子,脸上干裂的纹简直就像河道里一层层的裂隙,可是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仿佛她认识我一般,格外引人注意。同事们也不由地奇怪了,三四个男人、两个女人都愣住了。 可是那眼神,是渴望怜悯还是饱含仇恨?我真是疑惑了?僵持了那么三四十秒,我俯下身捡起那一百块钱,送到她抓着我裙摆的手上。她明显地抖动起来,慢慢松开手,却突然很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低下头,又抬起头望着我。 这一望,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眼神,定格在我二十四岁的回忆里,比所有我喜欢过的或者喜欢过我的眼神都更长久更意味深长。 她终于接了那一百块钱,慢慢地转过身,拖着或许乞丐才会买出来的步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有那么几秒我们几个人依旧呆立着,似乎目送那很让我们扫兴的老女人的离开;而她的确回头了,望着我依旧,还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神。 整个下午工作很忙,尽管心神不宁也没有多想什么,却似乎一直有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当夜晚到来,在我宽大而更加清冷的卧室里,那双眼睛愈加清晰,渐渐地,我仿佛悟到了其中的缘由,记忆带着我穿透时空回到八九年前偏僻的乡村里。 我的女邻居啊…… 本来我家隔壁住着挺好的一户人家,一对夫妻和一个五岁的女孩一个四岁的男孩。平时男的去建筑队上卖体力换点零钱,女的照看两个孩子又能缝补做饭,一家人勉强过日子就像全村一百户人家一样勉强过日子。 可是有一天,女人带着女孩子走了,这一去就从此从村子人的眼睛里消失了。有人说看见她牵着女儿的手出了村口,还有人说看见她穿过集市时和村子里人搭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谁知她就不回来了呢?男的当天从建筑队上敢回来,招呼全村男女帮他找,一直找到村口的池塘里,找到乡里,跑遍市里……可是人走了,世界这么大,丢了的沙子哪里找得回来呢?从此,我家隔壁就不再是一户人家,我在自己家里开着窗子就听见对面传来男孩撕心裂肺地哭声夹着男人怒气冲天的臭骂。有时搬了梯子上房还看到男孩被反捆在树上呢。开始感觉大惊小怪,到后来竟就习惯了。反正没有人能劝服隔壁男人。 终于有一天,哭声和骂声都停止了,原来男人外出打工了,小男孩被送进了乡里的寄宿学校。 隔壁清静了一段时间。 突然有一个冬日听见隔壁有女人的声音,而且有说有笑,好像恢复了从前艰苦但也算幸福的日子。难道那离家出走的女人回来了? 很快得到消息,是男人从打工的地方——城市带回一个女人!那个小村子这城里女人还算是第一个呢!于是我不停地上房,期待着一睹城里女人的花容月貌。 我还真的看见了!只见她穿着一双长统到膝盖的黑靴子,一条红色的膝裙子,一件乳白色的紧身上衣。那条裙子震撼了我,虽然在同龄人中我还是村子里的先锋之一,可是冬天穿裙子我可是做也没有想到过!心里不免有一点叹服和自卑。而当我真正看清她的容颜,白嫩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清澈透明的瞳仁,笑起来漏出洁白的牙齿,加上原本就浮着的似笑非笑,真让人过目不忘。何况在那个个都是红莲粗脖子的劳动妇女的小村子里呢! 于是人们传颂着隔壁女人的美丽,以至于充满了神奇色彩,说什么仙女下凡,嫦娥转世,到后来竟加上一些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流言。 而流言自由它的来源。隔壁男人粗壮鲁莽,没钱没文化也没手艺更没气概。可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怎么就跟来了呢? 反正她是跟来了。 男的继续外出打工,女的在家闭门不出。有一回我去邻家借东西,走进她家,推开屋门,我迈进一只脚另一只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真真干净整洁,简直干净的不是人呆的地方,虽然就三四件家具,可桌子镜子察的闪亮,床单平地赛过镜面不能坐人。 城里人很热情地把我让进屋子里,搬过一只凳子给我坐,她则不坐,微微地笑着。那一次我真正仔细地端详了她。她白皙的脸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下子把我征服了。后来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说是什么让我习惯了到她家,和她聊天,吃罕见的甜食。 十七八岁的年龄,心里想的除了课堂上一点东西无非是吃穿装饰减肥。而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仿佛总是行家,告诉我吃什么怎么吃不容易发胖,穿什么衣服什么颜色怎么搭配,什么样的脸型华什么样的眉毛带什么样的耳钉项链,还送给我一对天蓝色的耳环。 那时候她讲什么我信什么,回学校后还拿去和我高中的同学谈论一起叹服她。也因为同学们一致的叹服我更加勤快地出入她家,也就不知不觉成了常客,就像我妈说的隔壁倒成了我和她的家了! 有一天,她给我看她的相册。一本红皮白花的封面,很精致的相册。一张一张地翻过,每一张都完美地漂亮,好像她天生就是一个为了画为了美丽而来到尘世的。 她一边翻一边回忆照片里的趣事,她平静缓慢地调子一直都是快乐的。仿佛这样美丽的过去一点也不刺伤现在的痛——难道她不痛吗?她不觉得是从天上一下子跌到地狱的命运吗?那含笑的嘴角,我无法猜测。 有一张照片是她和一个英俊的男孩,大概二十岁左右,她俏皮地偎依在他怀里,他暧昧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这是她的第一个男友,她说,他对她很好,他有钱有房子有好工作,还曾像她求婚,她答应他了,但是她又上了别人,她说着翻过另一页,她仍旧那个姿势偎依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对她也很好,认识他不久她怀了他的孩子,这样说的时候她漏出一个瞬间的苦笑,而他欺骗了她——他有家庭也有孩子。她只好打掉孩子,而这时前男友已经另有所爱了。不久她遇到另一个生命中的男人,他不小心撞了她,带她去医院,照看她,然后两个人相爱了——闪电般地认识闪电般地爱又闪电般地离开.并不是谁又另有所爱,她嫁给他了,两个人生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去世了——他原本患有绝症,却一直瞒着她。怀有身孕的她在公婆的安抚下生下一个男婴。而这场短暂的婚姻,让她在感情的河流里再也无法前行,她陷入旋涡不能也不敢再出来。任何一场可能的感情都让她害怕,而她又无法忍受寂寞忍受青逝去的遗憾,没有感情不能没有生活。 后来她遇到了邻居男人,这个来自乡村的,长得只能用憨厚形容的男人。她对自己说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已经没有资格没有时间去挑选爱情。既然遇见了,就认命。 于是她跟随他来到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生活很平静,平静的有些落寞。她说。‘ 能这样平平静静地度过剩余的岁月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了。她说。 这让我升起一股莫名的同情。虽然学习一天天紧张起来,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隔壁跑。而她只要男人不在家,大门就是禁闭的。 她没有其他人可以说话,可以谈心。很多天,都看到她在缝制一个书包,很多小小的布片拼凑起来,细细的针脚,都是她一针一针连起来。 不久我中学毕业,离开家去县城读书。 两个月之后再回去,我拿起用一个小相框,摆弄着,是我用零花钱买的。 这个给谁用?妈妈疑惑的问我。 隔壁女邻居。 用不上了,她走了。妈妈说。 走了?!走去哪里了? 和第一个媳妇一样,离家出走了。 怎么会呢? 她把小孩子淹死了,按在水缸里淹死的。 这怎么可能! 小男孩从学校回来了,一个天的中午,有人听到女人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跑去一看小男孩浮在水缸里,肚皮朝上,女人全身是水,手脚战栗。 那也不能说是她按进去的呀! 小孩子怎么会自己跑进水缸,都六岁大了。男人回来,就把她赶走了。连夜赶走的。 你不要想这事儿了。安心休息两天,回去好好上课。妈妈边说边收拾碗筷。 我把那对蓝色耳环找出来,对着镜子比划着。 我是不是变漂亮了?我想对她说。 我也喜欢照相呢,你看我还买了相框送你。 我打开妈妈的小包裹,想找块儿布把它们包起来,耳环和相册。 那一刻,我看到一件熟悉的东西。 一块儿小布片拼起来的小书包。正是她缝了很久的那个小书包。 这是哪里来的?我问妈妈。 门口捡的,还是在咱家门口。我想了想,还是女人离开的那天呢。 我明白了。她留给我的。可是她为什么留这麽小一个书包给我呢?她看见过我那重重的大书包呀! 我翻开书包,在底子上看到几个字。是小男孩的名字! 她给小男孩做的书包。 妈,她走的时候,没说去哪里嘛? 她能去哪里啊,再找个地方嫁人呗!叫你好好休息,还想这事儿。 我不再说话,这事儿慢慢也就忘记了。 八九年过去了,我读了高中,读了大学,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拥有了一个能干的、爱我的男朋友。工作日彼此在城市的两侧忙碌,周末相约看电影或打保龄球。我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漂亮的、独立的都市女人。 如果不是那奇怪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记起曾经有个很谈的来的女邻居了。 可是她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呢? 给男朋友打电话,他已经关机了。我怎么忘了呢,他通常很早就关机的嘛! 第二天午餐时间,我一个人去寻找这个邻居。找遍附近几条街,不见乞丐的踪影。在公司后面,我遇到了她。历经苍白的、杂乱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干瘪的嘴唇,暗淡的眼神。老远她就盯着我,好像一直在等我。 你,还认得我?我说。 认得。那一年,那个村子里,我只认得你。 你,这些年…… 离开你男朋友吧,他不值得你爱。她打断了我,却让我诧异不已。 不会的,我们彼此相爱,就要结婚了。 他已经结婚了,我看到过他们在附近出入…… 可能,可能只是他同事,或者客户……我辩解着,他是一家公关公司的经理。 我提醒你而已。她很平淡。 我一时无语。看相册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里,男朋友的时冷时热也浮现在脑海里。 她看着我。继而离去。 隔了一天周六。我约男朋友去爬山。 一路上有说有笑。像以前一样,他很关心我,我也很开心。 在山顶,我们找了一片安静的空地做下来,铺上桌布,拿出午餐和香槟。 你说些甜言蜜语嘛。我倒了香槟,举杯给他。 这么想我呀!他吻了我的脖子,才去接杯子。 嘿,你今天真漂亮,我爱你,我想你……他放下杯子,继续吻我。 我们结婚吧!我说。很坚定。 他猛然停住,缩了回去。 僵持了片刻,他脸色有些慌张。 你不是要做两年事业吗?是不是开玩笑,…… 我累了,我想结婚了。我的心早就沉了下去,像这深秋漫天的黄叶,落寞而冰凉。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各自有自由的空间,有独立的事业,有…… 你,马上离开,消失在我视线里。心如死水,但我不想揭开他的秘密,不忍让自己承认被欺骗的现实。 怎么啦,容我解释…… 马上滚,别让我再看见你!我站起来,走向一旁的山边。我还记得,一年半以前我们在山上相逢相知。 此刻,眼前是寒霜侵袭的山色,身后是落荒而逃的脚步声。 我请了假,一个人在家撑过了痛苦的一星期。后来我去找我的女邻居。 却再也不见她的踪影。有同事说三四天前看到过一次,她站在公司大楼的后面,不像乞讨,却像等人。 时间慢慢过去了,没有看到过她。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一个快递员给我送来一个包裹。 几件饰品,有的略带锈迹。 一个相册,摩挲太久,边缘都翘了起来。 很熟悉的记忆,我一下子想起乡村里整齐的小屋,我睁大眼睛看一件件漂亮的饰品,一张张美丽的相片。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居然又神奇地再现了。 我一张一张翻开相册,回想着她讲述第一个男朋友,第二个男朋友……在一张黑白照片那儿,我停住了。 这多么像他呀。我的男友,不,前男友。 金黄色的字迹,十三岁留念。 背面,爱子***。 原来,我的前男友是我的女邻居的儿子,和癌症丈夫的儿子。 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却离她远远的。 她和自己的儿子儿媳走在城市的同一条街道上,却只能藏得远远的。 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欺骗曾经的邻居,却只能偷偷地给她一点提示。 她去世了,没有亲人,没有葬礼,用乞讨的一点积蓄与儿子交易,才没有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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