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2010-10-16 08:35 | 作者:苏九姑娘 | 散文吧首发

戏子

一九三二年四月,上海,初

这里不同于别处,当别处还只是华灯初上,这却早已是霓虹闪烁,这就是上海,一个除了商人还是商人的风花场地。

夏子涵对镜梳妆,往鬓角贴着最灿烂的百合花瓣,白皙手指一起一落间,她的脸比身后那捧娇艳的玫瑰还要精致。

“夏小姐,孟老板催你呢?”前台侍者进来小声说道。

夏子涵微停手中的画笔,轻道,“他来了吗?”

侍者一怔,马上摇头,怯声道,“没—来—!”

夏子涵手中白帕子一抖,叹声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来!”她从镜中看到穿着白衬衣的侍者仍旧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沉吟一刻轻声说道,“你先去,告诉孟老板,我马上就过去!”

侍者这才静静退出去,她看一眼忽闪的门帘,眼睛触到那一捧鲜艳欲滴的玫瑰时,耳边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但夜上海不同于别处的花红柳绿,因为这里的客人都是大上海城市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所谓的登徒子,即使他们喝醉了,仍旧是白日所见他们的绅士模样。

夜上海是真正的不夜城,是一个充满世事人情的交际场。

夏子涵在掌声里登上舞台,只有掌声,没有音乐,因为她的声音已经是天籁,无须衬托,所以才吸引了整个大上海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捧场。

夏子涵站在台上清唱那首所有人百听不厌的曲子,“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激烈的掌声变得稀稀落落,最后全场没了一丝声际,都沉浸在夏子涵的幽幽调子中。

唱到最后,夏子涵又是泪流,清澈如水的眼眸更是如水般晶莹,在厅堂的吊灯下又像是两颗货真价实的大珍珠引人注目,她鬓角的百合花更艳了。

一曲唱完,在场的客人一刻间都没了动静,只有孟老板微笑的望着台上站着的夏子涵,望着在场的所有客人。

夏子涵看一眼向自己满意点头的孟老板,转身走回后台,在哗然而起的掌声里,轻轻擦去鬓角挂着的泪珠。

夏子涵刚掀开帘子,其他的演员都羡慕涌上来,赞叹着说,“夏姐,捧你场子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最后才出场的灵玉递上一碗茶来,轻声说道,“来,喝完茶润润喉!”等夏子涵喝口茶,才又说道,“我看啊,孟老板该把你放在最后,你瞧瞧,那一场子人比肩接踵,恨不得爬上台子!”

夏子涵听了,微微一笑,轻道,“姐姐,又取笑了,你才是夜上海的台柱子!”

灵玉一听,脸马上一沉,当下嗔道,“你这丫头在我这倒谦虚起来了,既然我应你的一声姐姐,便不跟你计较这些。我在这舞台上打拼了十几二十年,自然也习惯了长江后浪推前浪!”

夏子涵听完脸一垂,不再说话。灵玉趁机怜的捏一下她的脸蛋,笑道,“赶快将脸上的妆粉卸了,若不然孟老板来喊你去应酬客人!”

夏子涵点点头,灵玉便闪开身子让她到妆台前。

她轻轻接下鬓角的百合花瓣,露出更美的一张百合般的脸颊,她拥有的不仅仅是如花般灿烂的美丽,还有那吸引住万千人群的天籁嗓音。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年一度都没有变,还是那年的青涩模样,变了的只是心,由从前的一点一滴酝酿成今日的绵绵不绝。

镜中的帘子忽然跃动,可以看到一双黑亮的皮鞋,人虽然没有进来,但夏子涵已经猜到了,接着果然传进孟老板的声音。

“夏小姐还在?”

没有人回答他,他已经进来了,而且看到对镜卸妆的夏子涵。

“我只当美人对镜贴花黄最美丽,想不到夏小姐卸妆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孟老板笑嘻嘻的说着。

夏子涵并不讨厌他,一丝一毫都没有,因为孟老板尊重她,如果她心里真的不乐意,他一点也不会逼迫。

这在大上海的确难见,但这在夜上海却一点也不稀奇。

孟老板拍拍手,就见两个侍者抱着满怀的鲜花送进来,顷刻间整个化妆间扑满了花香。

所有人都惊异于鲜花的灿烂,只有夏子涵依旧无动于衷的坐在妆台前擦拭着扑粉的脸颊。

孟老板并不生气,道,“今天包厢里有几个客人邀请你!”

夏子涵停下手,慢道,“你说过,我每晚只唱一首歌!”

孟老板点头,笑说,“是,这我还记得,因为他们不让你唱歌,我才过来告诉你!”

夏子涵顿顿,站起来看着孟老板,会答说,“我也不能喝酒!”

孟老板朗笑一声,又说道,“你放心,这我也问过了,不会让你喝酒!”

夏子涵敛唇微微一笑,道,“孟老板这是让我相信你,还是相信他们?”

孟老板淡淡一笑,走进夏子涵,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爱画,听说他们中有一位先生算得上国画大师,北上归来,我之所以不为夏小姐推去,想或许他能帮到你!”

夏子涵一怔,孟老板呵呵一笑,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说,“夏小姐自己有分寸,一切选择我孟某人都会尊重!”

灵玉也凑过来对夏子涵叹声说道,“像他这样好的老板,怕是大上海,甚至全中国再找不出第二位来了!”

夏子涵不说话,转身坐回妆台前,往脸上又贴刚刚揭下来的百合花瓣,手指几番摆弄芳香四溢,更浓更烈。

夏子涵在侍者引领下到楼上的包厢前,侍者敲门后走进,恭敬说,“各位先生,夏小姐来了!”

夏子涵再进门,一屋子人都起身,她微微行一下礼,侍者关门退去,她才看到满屋子人除了仅有的两位是西装革履,其他的人都是一身温文尔雅的长衫打扮。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举杯笑道,“志文老兄,你该罚!”

夏子涵闻声望去,被唤作志文的是一个满脸胡须,面色微黄的中年男人,那身深蓝的长衫虽破旧却也合体。

穿燕尾服身体微微发福的男人却伸手拦住,推脱说道,“这里面谁该罚喝酒都行,唯独志文兄不可!”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起身道,“章理是护着我了,这杯酒我喝!”说罢将高脚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见状,拍手叫一声好,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呵呵笑起。

夏子涵待他们都笑罢,才又看一眼满脸胡须的男子,不解问道,“子涵不懂,何以要罚这位先生酒!”

章理呵呵笑道,“因为是夏小姐害了我们志文兄!”

夏子涵恍然猜到,但不动声色,年轻男子笑着说道,“因为我们打赌说,夏小姐肯定会接受我们的邀请,但是志文兄不信,所以他输了就要喝酒!”

章理又跟着说,“是啊,志文从前可是滴酒不沾的,想不到为了你竟破了戒律!”

夏子涵才又看去那个中年男人,虽然满脸胡须却也看得出酒色已经涂到了脸上。

章理张嘴还要说什么,志文却喝住,轻道,“夏小姐是聪明人,自然能猜得到!”

夏子涵面容一震,抬眼看着他,她虽长这么大没见过海,但却没来由的认定他的眼眸就像海洋一样深邃,瞳孔如同黑夜善良的星星般,她看的不由出神。

其他人见状都不由相视而笑,志文却站在那里一样望着夏子涵,淡淡的神情、默默的感觉。

良久,夏子涵醒过神来,面容一红,端起身前的酒杯,自己斟满酒,温声道,“子涵害了先生,这里自罚一杯!”

也是仰颈一饮而尽,轻轻擦去嘴角的酒渍,才又笑道,“子涵听说今晚夜上海有一位北上归来的国画大师,可不知是众位先生中的哪位?”

众人面面相觑,章理才微微笑道,“怕是夏小姐误会了,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画家!”

夏子涵不由失落,淡淡一笑,“哦!”

志文不解看着夏子涵瞬间敷了冰霜的脸,问道,“夏小姐喜欢画?”

夏子涵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求一幅画,自十年前后,大上海再没有一个人能画出他的模样!”

志文听及,淡笑说道,“画总比不上真人,即使再好也不如他本人的真实!”

夏子涵点点头,说道,“先生说的不错,或许也正是因为在这里再没有几个人记得清他样子了吧!”

志文还没有说话,一直安静的章理等人异口同声问道,“为什么?”

夏子涵苦笑一声道,“他不在上海了!”

志文轻轻一笑,回答说,“只要他还活着,那么总会再见!”

夏子涵摇摇头,咬紧红唇忍着眼泪,强道,“也许再没有机会了!”她沉吟一刻,叹道,“如今局势难定,上海能求得几时安稳尚且不知,何况他已经北上,怕是这一辈子真的无缘与他再见了!”

章理奇怪问道,“夏小姐说的人是谁,或许我们见过,我们这些人虽没有画家,却都是北上归来!

夏子涵听说,惊喜道,“你们从哪里来?”

章理诧然,轻道,“北平!”

夏子涵更是惊喜万分,道,“那你们可知道唱戏的秋林溪秋老板!”

夏子涵说完,一屋子人都惊诧不语,志文微微一笑,问道,“夏小姐认识秋老板?”

夏子涵用力点点头。

志文又饶有兴趣的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夏子涵犹豫一刻,坚定道,“很亲、很亲的人!”

志文垂头不说话,其他人更是不说话。

夏子涵见状,紧着问道,“你见过他?他现在可还在唱戏?他在北平哪里唱戏?”

志文长吐一口气道,“他哪里还唱戏,今日的北平时局动荡,老百姓哪还有闲情逸致去听戏!”他顿顿又道,“我们在北平的时候,秋老板已经是两年不登台了。后来日本的高级官员出重金让秋老板登台——”

夏子涵忍不住问道,“他登台了吗?”

志文不作答,反问道,“夏小姐认为呢?以你所认识的秋先生会吗?”

夏子涵憋红了脸,摇摇头,坚定道,“他不会!”

志文轻轻一笑,道,“但他登台了,而且是进了日本官员的府中,专门为日本军人唱戏!”他一字一字慢慢说着,就看到夏子涵的脸颊一下子苍白如纸。又目送着夏子涵一步一步退去。

章理等人待夏子涵离去,才问道,“志文兄,与夏小姐这又该从何说起?”

志文微微敛一下唇角,慢道,“她当年只是一个孩子,今日还是个孩子,她太好骗了!”

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叹声道,“你蓄胡须后,脸色也变了,不知道的人任谁也认不出你来!”

章理叹道,“是啊,否则沿途你怎么会躲过日本人的眼线,安全回来呢!”

志文轻轻笑出,说,“是,我不该瞒着她,可是我还生着她的气!”

章理拍拍他的肩膀,说,“嗯,那你去找孟老板,他很安全,他会再安排你们见面,或许把话摊开说,彼此之间便不会有怨言了!”

一九三二年五月初,上海,夏日

孟老板将志文引进办公室,招手唤人吩咐说,“去看看灵玉小姐在吗?”

待他们离去后,才又对志文说,“在这里同夏小姐最好的算是灵玉了,她们虽然同是歌者,但是两个人的风格迥然不同!”

志文点点头,孟老板又转回话题说,“所以夏小姐不在这里,灵玉肯定知道!”

志文沉寂一刻,忽然问道,“她什么时候来这里唱歌的?”

孟老板一怔,回忆说道,“一年前!”又看一眼志文,慢慢说道,“之前是在戏台上唱戏,实在难以活口,万不得已才来了这里!”

志文浅浅一笑,说,“我发现她的时候,她也是为了活命在街上唱曲,她嗓子好,是块唱青衣的料!我就收他做了徒弟!”

孟老板听及,不解问道,“那为什么秋老板当年没有带他一块走!”

志文微微一顿,说,“我同他说好,我到北平一个月后,会派人回来接她过去,可路上我却染了风寒大病一场,病好了之后已是三个月,再派人回来,已经找不到她了!虽然十年来我时时不忘记打听她,想以她的资质,自然也该有所成就,可竟还是个绝了音讯。”

孟老板微微一笑,什么也再没有说。

志文不再说话,这会儿已经理解她的选择了,世事难料,何况她一个弱女子,在这偌大的上海想要活命已经不容易。

灵玉走进来,她一眼看到孟老板面前坐着的志文,虽然只是背身,但十几二十年的察言观色,她学会了太多,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何况是在夜上海孟老板面前能如此泰然坐着的人,全上海找不出几个。

灵玉对志文欠身一笑,才对孟老板莺声说道,“孟老板您找我?”

孟老板点点头,指着志文说,“这位先生是夏小姐的家人!”

志文看灵玉一眼,点头微笑示意。

灵玉将他从下看到上,又是自上而下深深打量一番,不禁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志文轻轻一笑,问道,“灵玉小姐可知道子涵这一个月去了哪里?”

灵玉一怔,忖道,“是啊,的确有一段日子不见她人了。”转即看孟老板,忧虑道,“该不会出事了吧!”

见孟老板面容一震,马上亘住不语,志文紧张问道,“灵玉小姐如实说便好!”

灵玉转目看孟老板,见他点头示意,才对志文道,“月前,她去见了客人后,回到化妆间就变得神情恍惚,没有换衣服就离开了,自那一直没有再来!”她说完稍微一顿,又接着说道,“我去看过她,家里妈子说子涵回去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

孟老板忍不住问道,“做什么?”

灵玉犹豫看志文回答说,“一幅画!”她恍然想到,看着志文诧异道,“我说见了你眼熟,原是你同画中的人有几分神似!”

她又不解摇摇头,接着说,“可画中不是这样的打扮!”

志文微微一笑,淡道,“是,画中是一个戏子!”

她听及更是诧然,志文又是浅笑,一字一字道,“因为那是依着我的模子画出!”

孟老板惊异叫道,“秋老板?”

志文摆摆手,道,“我害苦了她,不值得原谅!”说完,他又对灵玉认真说道,“灵玉小姐可否带我去子涵的家中?”

灵玉惊怔之余点点头。

人声鼎沸的街头,车子缓缓的行驶着,灵玉看一眼静静开着车的章理,又去看志文按捺着激动的面庞。

一路上沉寂,在沸沸扬扬的闹市穿过,驶进空寂的巷子,一直到尽头的别墅前。

红色的瓦片在郁郁葱葱的嫩叶中时隐时现,志文走下车,第一眼看去先沉醉了。

章理守在停着的车子前,点燃一只茄,袅袅的烟缕中就看到灵玉敲开了门前棕色的木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打开门,看到灵玉小姐屈身行礼,却在看到灵玉身后的志文时,连连倒退两步。章理不由摇摇头笑出,大上海除了那个同他很亲很亲的人没有认出他之外,所有知道他的人都一眼能看出他。

灵玉叫一声柳妈妈,却见她红肿的眼皮在看到志文后又是扑打扑打的落下一串泪珠。

志文看着柳妈妈,喃声道,“柳妈,子涵在吗?”

柳妈妈听及竟扑到志文怀中,泣声哭道,“秋老板,您终于回来了,我和姑娘早也盼,晚也盼,等了你十年啊!”

志文也哽噎,道,“是,我知道!”

柳妈妈忽然拉紧了志文的衣袖,说道,“你快快救救姑娘吧,她已经半个月没吃东西了,水也不喝几口——”

灵玉先进了门,叫道,“子涵,子涵!”

空旷的房中除了他们的脚步声,没有别的动静。

灵玉沉不住气,焦急问道,“她在哪里?”

柳妈妈转眼看志文,疼惜道,“她这些日还是不肯出书房半步,她守着当年先生留下的画,一遍一遍拂拭,最终一遍遍的念叨着先生当年教得曲子!”

志文听了掀衣上楼而去,灵玉紧紧跟上去,就见志文上前推开半掩的房门,整个人却愣在门口。她探身望去,见到房中那一幕也是怔住。

就见夏子涵一身长衣,黑亮的头发就散落在肩头,手捧一副画正在房中轻舞。一张一弛愰似仙子。

志文愣在那里,良久张嘴唱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灵玉惊怔住,看着志文脸上一滴泪跟着滚落在地。

房中夏子涵听及,也莺莺唱出,“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清奇非俗流!”

志文接着唱,“闲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夏子涵苍白如纸的面上顷刻柔情缕缕,接唱道,“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志文见状,推门走进去,接着唱,“眼前分明是外来客——”

夏子涵依旧忘情演着,掩面同志文一起唱出,“心底却似旧时友!”

灵玉看着房中两个人,一招一式配合的无比默契,愰似几十年的搭档,即使没有舞台,此时此刻只有二人的房间却成了人间难得的戏台。

柳妈妈走过来,抹去眼角的泪痕,叹息道,“这是当年姑娘迫着秋老板唱的第一首曲子,是除了京戏外,他们两个人最喜欢的曲子!”

灵玉点点头,原来,唱戏的人,各种各样的戏都能唱。她不忍去打扰房中的两个沉醉在戏里的人,悄悄退回来。

志文握着夏子涵的手,喜道,“你想起我来了?”

夏子涵却兀得抽出手来,赶忙将桌子上的画收起来,紧紧抱在怀中,嗤笑道,“你唱得虽好,却不是他!”

志文见她的憔悴,爱怜说道,“我就是他,我就是秋老板——”

却见夏子涵紧张的嘘一声,气道,“不许你这么说,若是被他听到了,就会生气了,他若生气了,便不会来接我!”

志文摇摇头,说,“不会的,他不会生你的气,我保证!”

夏子涵厉声打断他,斥道,“你是谁,你怎么能做得了师父的主!”顿顿又厉声警告说,“我同你配戏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答应过他,这一辈子只同他一起!”

志文忍不住泪流满面,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夏子涵瘫坐在地,展开那轴画,痴痴的观望着,口中轻轻唱起,“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唱着唱着,没了声音,她就坐在那里望着手中的那轴画,泪水一滴一滴打落在画卷上。

良久,夏子涵哽噎道,“我若不是个孩子,你是不是便会带着我上路了,而不是留下一幅画给我!”

志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夏子涵只对着画说话。

夏子涵将脸庞紧紧贴在画轴上,轻声说道,“我也恨啊,若是同你一般大,你不会是我师父,那么你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带我在身边、留我在身边!”

志文摇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忽然,夏子涵从地上爬起来,将画平摊在桌上,取一块帕子,到水盆中洗净,拿起帕子就一遍一遍擦拭着画面上的人。

干涸了十几年的笔墨一下子浸湿,黑墨一下子浸染了整张纸,越擦越黑,怎么也擦不干净。

到最后,夏子涵丢下帕子抱着画伏地嘤嘤哭泣来。

志文不解道,“为什么这么做?”

夏子涵抬起泪眼迷离的眼,看着墨迹斑斑的画面,痛声道,“他说过,唱戏就该风骨傲然,我要帮他把戏骨擦干净!”

她说着抱着画的手无力的垂下,泪眼汪汪的看着志文,哀声道,“求求你帮我!”

志文伸手轻轻接过那幅画,画轴还是那年的精致,画纸也是当年的光滑,只是画中的戏子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车子自巷子尽头驶出,穿过沸沸扬扬的闹市,一路沉寂。

灵玉一言不发坐着,看安静的章理,更看沉静的志文。

好久、好久,志文忽然对章理说,“你帮我请华先生,十年前是他帮我画的像!”他说着瞅一眼手中的画。

章理犹豫,轻声说道,“华先生十年前七十岁,今年已经八十岁了!”

志文微微一笑,道,“如果我登台唱戏呢?”

章理不解说,“他们都在找你!”

志文轻轻一笑,吐口气说,“只有如此他才能画出我的戏骨,她才不会失望!”

章理又问,“在哪里?”

志文坚定道,“夜上海!”

章理又问,“唱哪出戏?”

志文道,“救风尘!”

他们两个只管讲着,谁也没有去在乎后面坐着的灵玉,而灵玉也只管坐着,不去理会两个人说了些什么。

一九三二年五月底,仲夏,夜上海。

大街小巷的报童在叫嚣着,“秋老板,中国戏曲界北斗,夜上海亲自登台!”

夜上海的花红柳绿卸了下去,挂满了红艳的绸缎,一朵朵艳丽的花束仿佛燃烧着的火。

志文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良久,慢慢拿起刀片,轻轻刮起,温润如玉的面庞渐渐露出来。

章理紧张的看着外面蜂拥而来的宾客,孟老板不动声色的坐在场子中看着周围的鱼贯而来。

华先生被搀扶进来,就坐在最靠近舞台的地方,上好的宣纸一张张摊开来。

鼓声刚起,他就执起笔,依如十年前的虔诚,他要画一个戏子,将一个戏子用最真的情画在纸上,他最美的不是脸,而是那颗看不到的心。

在咿呀高涨的曲音里,他的最后一笔落下,在哗然响起的掌声里,他搁下笔。而就在这时,一声清脆打破了雷鸣般的夜上海,一股鲜血四溅开来,因为他离得最近,他看的也很清楚,一滩血就落在他刚刚落笔的画上,然在衣襟上,像极了一朵开得正艳的红花。

志文没有感觉到疼,只是无比的轻松,他不知道他把哪一个责任当成了负担,对于国,对于夏子涵,他都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但这一会儿,他要卸下一份了,或者都会卸下。

他穿着他最爱的戏服,在他最爱的曲子里倒下,只是血溅满了他心爱的舞台。他倒下了,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章理、孟老板都在奔走,他看到华先生守着的那副画,一滩鲜艳特别醒目,像他心口开的花,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她。不管她是夜上海的歌女,还是他的徒弟,她始终是他心口的女人,当年她还是个孩子,今日她还是个孩子,可他一直没有放弃去等待她长大。

夏子涵逆着人流冲进来,同那群穿着便衣的日本人擦肩而进,她一眼看到舞台下摊开的那幅画,那副娇艳的红花,最后才望见舞台上那一动不动躺着的戏子。

他来了,她听到后一路跑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清醒的伏在那副画面前,他同画里的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一九三二年,六月初,仲夏,夜上海。

夏子涵对镜梳妆,往鬓角贴着最灿烂的百合花瓣,白皙手指一起一落间,她的脸比身后那捧娇艳的玫瑰还要精致。

“夏小姐,孟老板催你呢?”前台侍者进来小声说道。

夏子涵微停手中的画笔,轻道,“他们来了吗?”

侍者一怔,怯声道,“来—了—!”

夏子涵手中白帕子一抖,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他们还会来!”

夏子涵看一眼端着红酒的侍童,轻轻一笑,上前接过来,笑意姗姗的走到那一桌人前,为每个人斟满酒,又端起一杯先饮尽,缓缓走上台。

灵玉怅怅的站在帘子后看着她,她嘴角的涟漪轻轻的荡漾着。

孟老板叹一声道,“她要上台,没有人能拦住!”

灵玉怔一下,轻声道,“你会帮她吗?”

孟老板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夏子涵望着闪烁的灯光,一下子看到她还是孩子时的模样,而他却也还是画中不老的模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在一片掌声中,夏子涵缓缓走下台,再次接过侍童手中端来的酒,为每一个人斟满酒。

翻译官拦住夏子涵的路,道,“这几位大人还想听你唱!”

夏子涵瞥眼打量众人一眼,道,“好,不过我要换了戏服!”

几个日本人默许同意,又各自端起酒杯来将酒饮下。

夏子涵对镜认真描画着眉,一下一下画得认真,画得醉心。灵玉不动声色的站在她身后看着。

她在镜中看得清楚,良久微微一笑,淡道,“我从前是个戏子,爱画的也只是戏眉!”

灵玉浅笑道,“这些我都知道!”

寂静无声的舞台中忽然飘落起一片片的百合,像极了白雪,夏子涵一身素色戏服轻轻移步走出。

迎着众人的惊异眉目,一步一步的循着舞台走着,长袖如云轻轻展动,恍若鬼魅。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zhuī)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曲唱完,舞动的飞袖中,忽然亮出一柄雪亮的长剑,如今这般的锋利的剑刃的确难见。

那一桌子日本人忽然变得惶恐不安,那日北京城里,也是如此的青衣,他就用一把一模一样的长剑刺死了他们最高官员。

他们立时将枪掏出来,大厅里一下子混乱起来,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的往外涌出来。

响起的枪鸣中,应声倒下一个个,台上的夏子涵却无动于衷的继续舞着自己手中的剑。

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她用心铭记秋林溪的教诲,只是一直未与他同台而出,谁是霸王,谁是虞姬。

她扬手跑出袖中的画,在展开的画下回旋着脚步,剑花越舞越密,那一切混乱都与她无关,此时此刻,她只是做着最美的虞姬。

手腕旋绕,长剑贴着脖颈放下,她最后看一眼落下的画,用力扣动手指,噗得一声,鲜血便溅开来,一点一滴就开出了灿烂的红花。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后,她也徐徐躺在舞台上,同画中的戏子并排而卧,她用尽生命中最后的灵魂轻轻落下。

在夏子涵躺下的瞬间,大厅里也是接连的噗通声,那些日本人是一个接一个的栽倒在地。

幽幽的调子又响起,夏子涵静静的躺在舞台上,一朵朵红花,映衬着她苍白的面庞,她只是一个戏子,唱着别人的戏,却流着自己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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