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2010-09-30 13:21 | 作者:陌晓寒 | 散文吧首发

“吾千百年不坐此,今坐此;吾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阅微草堂笔记》

桃花花瓣肆意散落,每年桃花开放的时候就有一场关于论的约定。只可惜总不是心中最想的那个人,在岁月的蹉跎中流逝了关于爱情执着,以及,对于某张面孔的固执思念。到最后,等待已经变成了某种习惯,而树的花期仿佛就是一个暗号,镌刻在肌肤上,从年轻到衰老,不曾变更。

冷月凝霜,苍白的过往。谁人倚窗,将三千红尘吟唱?酒红色的唇,和,世俗的眼光。风过廊,月盈窗,谁解愁肠?谁为谁,将繁华断葬?张爱玲,她本不是我最爱的作家,也不是我喜欢的风格,近现代的才女中,却还是第一个写了她。

幼时总惧避张爱玲的文字,觉得她的文笔宛如金针,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却将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你的心底。人性骨子里的柔情,自私,虚荣,甚至绝望,都在她的笔下毫无保留的凸显出来。或许聪明的女子也必定是锐利的,一针见血。她冷冷地睥睨着红尘,用隐郁的文字将一个世纪都着上了灰暗的色彩。

她是一个奇女子,她用一声叹息,让整个世纪为之扼腕!而她自己本身就有一种扑朔迷离之感,隔了时间之帷,愈发看不真切。她的人比她的小说,更像一个传奇。

张爱玲是世俗的。世俗,却精致。她将自己包裹在繁华的躯壳里,却遗忘了自己的心,其实是脆弱的。

现实过于赤裸难免肃杀,何况又是动乱的岁月。她有一个传奇显赫的家世,然而终其一生,爱玲没有过多地言及。也许于她,那不过是沁入灵魂里的力量,一种不动声色的奢华。

她的祖父张佩纶张佩纶熟读经书,中进士,入翰林,凭着一支笔,参倒了无数贪官污吏,被誉为清流健将,名震天下。曾外祖父李鸿章,也不愧为霍霍君子,成为晚清中流砥柱,并非无因,也非浪得虚名。能够不拘门第,把小姐许给一介清流,而且是战败之臣,这份豁达的胸襟足以让那些自命不凡的达官显贵汗颜。然而,无论多么的煊赫也遮挡不了后辈的衰败。

显赫的门第,留给后人既是光芒,也投下了沉重的影子。到了张爱玲父亲张佩伦,无法增添荣耀,又逢乱世,家也就渐渐败了。于是只好“一半生活在现在,一半生活在过去”。此时黄逸梵来到他的生命里,她是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黄宗炎的女儿。嫁给张志沂可谓才貌相配、门第相当。

人世夫妻亦如万物源头总是清正,到后来磕磕绊绊难免污浊,总不能始终如一,想来叫人灰心。当所有的虚幻在时间的磨砺下褪尽,她发现这个男人,不是她要的那种。他狎妓,而她要的是夫妻之间彼此忠贞。他胸无大志,沉溺酒色烟榻,她却是眼高心广,不但要看民国山河浩荡,还要飘洋过海,看外面世界天地浩淼。她与他心智意趣均靠不拢,夫妻之间隔得下一条宽阔银河,却没有渡河的鹊。离散,以是必然。

于是,她走了。带着她的想,远涉重洋。他无疑是爱着黄逸梵的,那个年轻貌美聪慧的女子。但他却留不住她,何其失败。他心底脆弱一戳即破,苦不堪言的。黄逸梵离开后他终日沉迷在烟榻上,鸦片烟云雾缭绕着,明知那些虚无的幻想就像娇艳的罂粟,却仍然固执的被它蛊惑。

黄逸梵很快有了深爱着她的情人维葛,而他的自尊和情感也瞬间崩溃。他开始拘禁张爱玲,以此寻找一种心理上的替代,女儿脾气秉性有妻子的影子。人生朝露,来时匆匆去日苦多。对于父亲,时人看到的皆是爱玲的怨,其实对于父亲她更多的还是爱,爱得深且隐晦。没有爱,哪来的恨呢?张爱玲深知父亲对母亲执着的爱,却也同样恼她恼他娶了后母,拘禁了她。她不能如女子质问情郎一样质问他情感的变迁。世俗的桎梏,她爱他只能爱得隐晦难言,只能辛苦地吞咽下苦酒。

争吵和分离,将爱玲的世界分成两半:父亲的世界是阴冷、陈旧、暧昧的,母亲的世界是洋派、光明、温暖而富足,两个世界如此分明,让童年少女时代的爱玲有着明显的倾向。她成了她摆脱阴暗的一线光亮,却是如此模糊,无法把握。那是心上的一个阴影,惟有等时间去照耀。她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她逃出那个死气沉沉阴冷潮湿的家,并且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然而,在现实面前以前美好的幻想都变得不堪一击。没有经济能力,钱就是七寸,一击即中。张爱玲常常为了零用钱和母亲争执,她们开始彼此失望,裂痕也加深了。这种分裂悄无声息,如同枝上开出的花朵。爱玲大了,她不再温驯,身体里叛逆的种子开始发酵。她抗拒母亲要求她做的淑女,抗拒按照那些刻板教条的规则去生活我们看不到温情的虚妄,四壁是触目的凄凉。人与人之间的心机,你来我往的算计,到处都是绝望的不堪一击亲情和爱。

幼时的豪门生活,历练了张爱玲的独特、敏感、叛逆、独行。她跋扈地爱悦着自己,寂寞在热闹里,会让自己清醒,却又让别人感到疏远。孤独是无人理会亦能自我繁衍的藤蔓,不挑剔任何生长的土壤。我们被紧紧缠绕,不得解脱。

爱玲冷眼看世人,已是毫不留情到森然的地步,惟独对炎樱她是真欢喜。人,一生中会和很多人相遇,有些人只是为了擦身而过,有些人是等着一见如故。知己好友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天性中最优美的部份。炎樱对爱玲,比起爱玲对炎樱更是重要。炎樱娇小圆润,是很讨喜的女孩。她人缘好,性格开朗,没有爱玲照样能活得很快乐。但爱玲如果不遇上炎樱,那就真是太孤独了。

爱玲去美国后,只和极少人保持联系,而当中多半是出版社、杂志社的编辑。只有炎樱,她与文字无涉,只是单纯的好友。爱玲待人真,炎樱也真,山长水阔,岁月迢迢,她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爱玲去世以后,不断有人请炎樱写关于爱玲的回忆录,都她被拒绝了。因她是真正了解她的,她深知爱玲洁净,不喜这些世俗纷扰。炎樱此举堪称高洁,古有伯牙摔琴谢子期,炎樱虽是外国女子,亦有落落君子之风。

张爱玲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朋友就是苏青。与炎樱不同,张爱玲与苏青的相识相交更多的是因为文字。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幸与不幸,难说得很。她在《我看苏青》一文中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

爱玲写别人的爱语气平淡自如,只可惜,发生在自己身上依然不能免俗,终究要惊心动魄肝肠寸断。她用华美的辞藻拼接他人的世界,而属于她自己的那份爱却在现实的倾轧中,显得那么无奈惨白。爱情,对她来说,是一场光华耀目的自毁。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他和她,胡兰成和张爱玲。她遇见他,是幸,还是不幸?算幸吧。曲高和寡,本身就是一场生命的寂寞。胡兰成是懂爱玲的,他看爱玲是字句皆入心,见地不同凡俗,入又入得深,出又出得巧。而她要的,远不是名,不是利,甚至不是一个能欣赏她文字的人,而只是一个知她懂她的人,来成为她惨淡的童年和惆怅的少女时代的终结和祭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不在乎胡兰成的身份,不在乎他挥霍滥情,她愿意为他低下去,满含喜悦与期待,心花怒放。然而现实的尘埃终究过于轻飘渺小,开不出肥厚的花朵。爱都是结尾仓皇而不忍卒读。

想到那么寒冷的天,单薄的女子去温州寻自己的丈夫,见面只能以妹相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却始终还是默然。以爱玲的聪慧焉有不觉的?她纵有文君的题诗之才,而他已无相如的回寰之心了。

我们不过是两艘反向行驶的船舶,各有各的航向,所以,相遇的时候,即是错过。放手,也许是一种庄严的回归。当火渐渐熄灭,灰渐渐地冷却,她的笔尖也开始颤抖起来,弯曲的笔画就像是伤心人的泪痕,躲藏在她心里的疼痛和悲哀逐渐勾画出痕迹,慢慢、慢慢地清晰,拧不断这一阵一阵揪心的撕扯。

爱是一种持久的迷恋。不是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会相识,也不是每个相识的人都会让人牵挂。至少我们在今生,在那个地方,在一转身的时候没有错过。只是,岁月无法静好。或许,他们也是恰巧相遇。轻轻一问,轻轻一叹,灿然深情,爱意漫延。最终阴错阳差也好,事故变迁也好,终不是一段美满姻缘。她说,倘使我要离开你,我不会自杀,我将只是萎谢了。

一片沉香残屑,一段倾城之恋。她便是花与黑唱尽的繁华,以及,华丽的生命,和孤独的语言。或许,她那惊扰了十里洋场缱绻雍容的才情,随着这一场失意的爱情,最终归结。爱玲选择了离开,惘然而仓皇。先去了香港,后去了美国,离开得越来越远了。此时她仍是一株花,开得淡妆浓抹两相宜,只是少了赏花人,略略显得意兴阑珊。

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爱玲申请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写作。与赖雅相遇。此时赖雅六十五岁,爱玲三十六岁。三月底,俩人互访对方工作室。四月一日,他们并肩坐在大厅中共享复活节正餐。五月初,彼此觉得很投趣。五月十四日,赖雅告别营地,爱玲向他倾吐了自己的感情。六月三十日,爱玲申请的期限满,搬进了纽约一位营友家。七月五日,赖雅收到张爱玲的一封信,说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赖雅回信向爱玲求婚。八月十四日,爱玲和赖雅举行了婚礼。开始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段感情生活。时间、事件,单调而枯燥。全然没有第一次婚姻那样的浪漫和激情。与第一次曼妙时光促亮丽的结合相比,爱玲与赖雅之间,更像是婚姻,平实坚定,一步一步在红尘中捱。她与他之间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只是激情退居次位。毕竟与胡兰成曾经有过的那段鲜艳明亮的青葱岁月已过了十一年,任再好的柳色皓,也败成了碧云天黄叶地了。

第二次婚姻的窘迫、拮据,却也给了爱玲短暂的依靠。在她这一生中,赖雅是唯一爱她至深的男人,也是她唯一值得钟爱的人,唯一可以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人。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爱玲在纽约一个普通的公寓逝世。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去世了很多天她安静地躺在一张行军床上,身体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朝外,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腿自然平放,遗容安详,出奇的瘦。屋里用来保暖用的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电视机、落地灯、日光灯放在地上。此外,还有一张折叠桌和两把椅子。

她是从容的。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人生不过是一场寂寞的旅行。她寂寞并非不是一件好事。寂寞至少是自由的,不用证明什么,不用争取什么,也不用承担什么。爱玲的死是安静,仿佛一株植物,一棵树的死去,不动声色而又惊心动魄。自此,一个流光飞舞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评论

  • 颜亦雪:很详尽生动的描写。让我了解了更多,谢谢
    回复2010-10-03 23:56
  • 一叶一逝:妙哉     美文一赋如清泉入喉
    回复2010-10-07 12:25
  • 睡觉的鱼:能用文字让人记住的人,都有无法言语的哀伤。
    回复2011-05-22 1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