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2010-02-21 21:02 | 作者:蓟门萍客 | 散文吧首发

我终于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这已是2001年的8月下旬,距离上次青岛之行已经是十一年零一个月了。临行前我曾跟你通电话,当听到你那丝毫未变的声音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跳到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还好,我们都还活着。放下电话的第二天,我就匆匆地上路了。深埋心底十一年的思念要生长,我没有力量阻挡,我也不愿阻挡。我想马上就见到你,告诉你这十一年中我的坎坷、我的思念。于是,在北上的列车上,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你我到达的时间

经过整整半天又一的运行,列车终于在早晨5点25分到达了青岛站。在出站口,我兴奋地用目光逡巡着,希望能够在接站者的行列里发现你。人渐渐地散去了,我没有发现那期待已久的身影。是岁月催人老、对面不相逢了吗?可手里的电话为什么一直没有声音呢?在广场旁一个早餐点,我坐了下来。十一年前那么显眼的欧式的青岛站标志性建筑,如今却躲在高大的水泥森林的阴影里,几乎让人找不到。十一年,在人类历史长河里只是那么一瞬,而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却又是那么漫长,它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包括初衷,包括信仰,包括情感……而你呢?你的一切是否已经改变?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有谁会相信,有一个女人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只身一人,千里寻,就是为了十一年前那一段未了情缘

我几乎要放弃了,我几乎要打道回府了。可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啊!我必须得见你,哪怕只看你一眼也好。

我拨通了你的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后就喊来了你。

我说:“我已经到了,在出站口。”

你很惊讶:“这么早啊?我马上去接你。”

我说:“不必了。我想马上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然后,我打的去找你。”

你坚持着要来接我。在电话中,我无法猜测你的心情,因为,你的语速总是那么平稳,全然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我隐隐觉得出你的无奈

我不再坚持,答应等你来。

我提着行李,沿着已经变得陌生的站前路,去寻找十一年前我曾投宿的那个旅馆。其实,那是一个利用假期创收的学校。学校依旧,但旅馆已不复存在,我只好又来到了学校门前的海堤上,找了一个没人的长凳坐下来。栈上依旧是人来人往,海滩上依旧是人头攒动,远处依旧是海天一色。十一年前,我一个电话说我在青岛,你便匆匆地赶来了,还带着相机。记得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大钟下,我说,我也换上泳装下海吧,你一个劲摇头说不,尽管内心对游泳的渴望是那样强烈,但你不同意我也就作罢了,因为你在乎我,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接着,就在前边不远的小青岛,在一个船形的小餐馆,你带着我随意地吃着海鲜,吃那些我只听说过而没有见过的海里的小动物。那一只只碗口大的红红的海蟹曾令我无法下手,是你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去肢解它们。

酒足饭饱之后,你带我去一个很少人的地方下海了。在那暗红色的礁石上,涨潮的浪花不停地卷上来,把我吓得哇哇叫,青的、娇憨的我便一张一张定格在了照片上。直到现在,看到那些美丽的、充满动感与激情的照片,我仍止不住在想,那个快乐女孩是我吗?那个给过我快乐的人他现在还好吗?

后来,你提议我们去有名的八大关。在那个富人聚居的欧式街区,我和你肩并肩走,突然,一阵大毫无迹象地就降临了,我和你只好就近躲在了一家屋檐下。依偎在你的肩上,看着潺潺雨幕,我忽然想,这里就是你我的家那该多好,即使不是,我也希望这雨它不停地下下去,这样,我就能永远靠在你的肩上。我为自己愚蠢的想法感到好笑,禁不住笑出了声。你问我笑什么,我说不跟你说,你会笑我傻,其实,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你,你说我真是个傻丫头,这雨一会儿就停的,并且这里永远都不可能是我们的家。我说我知道的,没有办法,我这个人就是幻想。

再后来,我们就乘了大巴去崂山,去寻访道士的仙踪,跨过达仙桥,去游人字瀑,去逛巨大迷路,去海族馆看千年神龟,总之,能让我开心的地方你都领我去了。

再后来,我就要离开青岛、离开你了,我不想就这么无牵无挂的离去,此去关山重重,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我们是否还会相见,我希望你能真正走入我的生命中,于是,在我入住的旅馆,我……

“小姐,这些项链多好看啊,崂山的石头做的,凉凉的,你试试。”

“这些东西很便宜的,带一些回去送给你的朋友,多好啊。”

“这是大海一滴水,多漂亮啊,买一个吧。”

兜售廉价饰品的小贩走马灯似的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不断地搅扰着我的思绪,我没有向他们发火,而是一直向他们善意地微笑,善意地摇头,他们实在太不容易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生活的强者,而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生存者。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知为什么,看着潮涨潮落,忽然想起了这样一首诗。物是人已非,当年那个痴情的女孩,她来重寻旧梦了,是不是旧梦了无痕了?

手机响了,是你叫我,问我具体在哪个位置。

你真的来了!我说,我就在大钟旁边的长凳上。说着,我已站起身来,扭头便发现了你,你也发现了我。

没变!没变!十一年了,你居然还是原来的样子!怪不得人说男人不会老。

我真的好想扑入你的怀中,但我惯有的矜持阻止了走向你的脚步。

“你也没变,只是胖了点。”这是你给我讲的第一句话。

我愣愣地看着你,是激动?是幸福?是惊喜?在我还没有找到感觉的时候,你对我说:“走吧,我的车在那边。”

我提着手提箱机械地跟着你走,走了好几步,你才突然想起似的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

从出站口的冷遇,到海堤上的相顾无言,我忽然感觉到你和我之间已经横亘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即便是十一年的思念凝聚起来的能量也无法穿越。

轿车就停在前边不远的路边,乌黑铮亮,跟班的司机看到我们过来,慌忙接过行李往货箱里放,看这派头,你绝对是今非昔比了,你能有今天的发展,我应该感到欣慰,因为十一年前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我相信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你日后必定会有大的发展。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如果说在踏上青岛土地的前一刻我的热情还处于沸点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相逢的喜悦正在一度一度接近冰点。也许,此次的青岛之行完全是多余的了。

我忽然感觉到特别特别累。为了节省费用,我坐了十八个小时的硬座,原希望久别重逢的喜悦能够冲淡旅途的劳顿,现在看来,是我的期望值过高了。

我一下子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只是把头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睛,不再看你,也不再看窗外的风景。

不停地有人给你打电话,听着这半懂不懂的方言,我想,我为什么不再坚决一点呢?如果一出站我便找一个旅馆住下,然后再告诉你我在青岛,那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呢?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留一个男孩子的发型呢?”冷不丁地,你问我。

我设想好了千万句开场白,唯独没有料到你会从头开始你的疑问。也许,在你心目中,我依旧是那个长发飘飘、柔情似水,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的女孩。

我说:“这样子多酷啊!”

你笑,司机也笑,我也笑,但在这笑的背后,我的心却涩得要命。

我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证件,递给你说这是一年前的我,那上面的我发髻高挽,这样的发型我保持了十年。

你接过去看了半晌,又一言不发地递回给我。我不知道你是否从那方寸间找到了岁月留给我的沧桑,但我隐隐觉得从我的一头寸发,你似乎已经感到我的生活有了某种变故。

车在一幢豪华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你说要让我投宿,我说还是随便一点吧,我这人不讲究。你并不理我的茬,径自办理登记手续,很快的,我们就到了客房,司机也很知趣地马上离去了。

与十一年前相比,房内的陈设自然是奢华了许多,但我总也找不到温馨的感觉。

“喝点什么呢?我记得以前你是喜欢喝茶的,现在还是吗?”

我正在往衣橱里挂衣服,你问我。

我点了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我这小小的习惯

“你先洗一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跟我联系,我来接你吃午饭。”

还没等我坐下定定神,你便不容置否地吩咐我。说这话的时候,你在浴室里,语气是那样客气。难道我只是你一个远道来的客人?难道你我之间真的无话可谈吗?难道让我好好休息就是对我的最大的关怀吗?难道你不明白此时此刻我的渴望吗?我总觉得从海堤到现在,你一直在躲避我。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言不由衷地对你说:“你还是忙你的正事吧,等什么时候忙完了,什么时候来叫我。我不能影响你的公务。”

你走,脚步一点也没有迟疑,并且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跌坐在床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十一年前那如火的热情居然被冲淡得像一杯隔夜的凉白开。

我走进浴室,水温已被你调得恰到好处,我的泪便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你啊,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地做,而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呢?你我之间真的已经达到了无言的境界了吗?我需要你的爱抚,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也好,而你却连这些都不肯给我。

走出浴室的时候,我的眼泪还没有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什么时候阖上了眼。等我醒来的时候,时间刚过十一点。我重又陷入深思,想把思想理出个头绪,思路却怎么也清晰不起来。想见你,想和你独处,想依偎着你诉说我的一切一切,还想问你,你的心中是否还留有我的位置,然而,我没有这个勇气。放下话筒又拿起,拿起话筒又放下,就在我反复了几次这样的动作的间隙,床头的电话响了,你问我:

“醒了吗?休息好没有?我去接你吧?”停顿了一下,你又试探地问:“叫不叫杨华一起去?”

谁是杨华?是那个幸福的女人吗?可嘴上我还是迅速地高兴地回答:“当然了,只要她有空。”

“那就这样定了,我马上过去接你。”你非常满意地挂断了,我似乎还听到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握着听筒,我忘了放下。我怎么这样笨呀!我满可以说:不!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在一起!可我没有。

我坐在桌前,望着窗外葱茏的翠竹,十一年前的那首《无题》又跃然纸上:

是枯萎了的老树伸出的芽

是熟透了的葡萄酿成的酒

是雷鸣前那一束最耀眼的光

是黄昏后那一抹最壮丽的云

是飘过淼淼重洋终于停泊的小岛

是走过瀚瀚荒漠终于踏上的绿洲

哭过更笑过

醉过也疯过

夜的风夜的雨

都曾流淌着温柔

风停了雨止了太阳出来了

回家的路依旧曲径通幽

走吧唱着歌儿吹着口哨

不要再回头

几许欢乐,几许无奈,几许酸涩重又萦绕在心头。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是你陪着我,在清凉山还阳井旁,你刻意为我拍了张照片,希望我能从此抛却阴霾,快快乐乐地活。我还记得那个冬天夜晚,我和你并肩漫步在明陵的甬道上,在苍茫的月光下,我居然发现了马踊脸上的泪痕。我又忆起了玄武湖畔我们促膝而谈,那一天是你而立之年的生日,我执意要送你一样礼物,在一家书店,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我竟神差鬼使地相中了那样一幅镶框的水粉画:昏黄的色调中一株干枯斜躺的老树、以及同样干枯的枝丫。是我当时就预见到了我们的未来,还是我在盼望着奇迹的发生?我用一段美丽的文字,把我们那段暂而同样美丽的情感精心地包装起来,然后,珍藏,让记忆变成美丽的琥珀。

十一年前故作的潇洒使我和泪而歌,而我现在还要重复十一年前的潇洒吗?

有人敲门,是你如约而至了。你坐在我刚才坐过的地方,看到了桌上摊开的稿纸,看过之后,你问:“现在还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我默然,心不禁抽搐了一下。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可怕的沉默,是无话可说,还是千言万语无从谈起?终于,我说:“咱们吃饭去吧。”

车在楼下等着,只有司机一人,我说:“杨华呢?”我真希望你能说:“她有事,不能来了”,但我听到的是:“我们现在去接她。”

这就是杨华吗?看着那个和你并肩下楼有说有笑的女人,一丝愧疚袭上心头,我希望我没有伤害过她。看着幸福溢于言表的她,我倒有点嫉妒了。

程式化的寒暄过后,你们带我来到了一处豪华的酒店。

“还喝酒吗?”你问我。

“一点点。”我回答。“你呢?”我问。

“滴酒不沾了。”你答。

“是吗?”我求证似的望向司机和杨华。

“我们头儿的胃都让攻关给攻坏了。”司机解释着。

“今天我们可以少喝一些啤酒,你就以水代酒吧。”杨华的声调不高,但不可抗拒。

这是十一年前的你吗?那时候,你可是个每天都离不开酒的胶东好汉啊!记得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你的老乡我的同桌杨静的生日聚会上,我记得很清楚,1988年12月27日,白天我们几位女生抽空布置好了宿舍,晚餐时各自打了一份丰盛的菜肴,寿星杨静备了酒,邀请你们三位老乡过来,那是十多年来唯一一个记忆犹新的生日聚会,那晚,她们几个轮番向你们劝酒,而我直到最后,在大家都已醉意朦胧的时候,才端起酒杯走向你们,你一看便说:“原来你是在后发制人啊!”我们几个哈哈大笑,于是,为了我们小小的聪明,也为你们小小地上了一当,干杯!

可你现在居然滴酒不沾,故人重逢居然以水代酒!

菜上来了,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我说我觉得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气氛一下子便活跃起来。

你提着对虾长长的须,把几只最大的对虾放到了我的碟子里,杨华不停地为我剥海蟹、还有其他不知名的海鲜,我的碟子里一会儿便堆起了一座小山。

这令我又记起当年了。那时,我和你两个人在海边随意溜达,随意地吃海鲜,地摊上,一块钱能买一大碗蛤蛎,便宜、实惠,味道还很鲜美。而现在却无论如何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一向大方自如的我此时却感到局促,内心里盼望着饭局早点结束。

看似融洽和谐的午餐终于结束了,你们送我回宾馆,在宾馆的大厅,你对我说:“休息一下,下午我接你参观我办公的地方。”说完,你还没等我回答,转身上车便走了。

我愣在大厅前,过了半晌才想起回房,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该

怎么做,是默默地接受眼前的一切,还是……我觉得委屈,我忽然想喝酒,想喝得酩酊大醉,什么也不再去想,我甚至伸手去拿话筒,想打电话让小姐送酒来,但是,我还是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善于克制自己,到底是我性格的弱点还是长处?狼狈不堪地走到今天,总是和幸福擦肩而过,也许全在我能够压抑自己的欲望?

很快地,你来接我了。这就是你办公的地方吗?一座褚石色高大建筑耸立在新开发地带,好气派!进得一楼是宽敞明亮的营业大厅,职业习惯使我做了一次兑换零钞的顾客。

“怎么样?”你问。

“很满意。”我由衷地说。

“上去吧,我的办公室在上边。”你说。

从一楼到七楼,路上的员工不停地向你打招呼,毕恭毕敬的样子,把你衬托得是那么的威严。

这是原来的你吗?

这是一间豪华而不失典雅的办公室。一台电脑,一张老板台,两盆观赏植物,使整个空间充满了现代化的办公气息。一个大大的书橱占据了差不多一面墙,里面几乎全是业务书籍,也有寥寥几本成功人士的管理要诀,我问:“这些书全看了吗?”

“哪呢!无非是装装门面而已。”你自嘲着。

转动着案头小小的地球仪,我真想问你,是否还记得我在哪个角落?

最后,在呈九十度角的沙发里我和你隔着茶几坐了下来。

我终于可以和你独处了。

从何说起呢?十一年了,从天堂到炼狱,其中的磨难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了的?

“还好吗?”你问我。关切的语气与此前判若两人。

我又要被感动了。

“幸好,我还活着。”我淡淡地说。

“那个孩子呢?”你更加关切地问。

我的心猛然间又抽紧了。孩子,你知道的,我多么想要一个与你共同的孩子,我多么希望你的生命能在我的生命中得到延续!然而……一股热浪直扑眼底。我慌忙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窗外,是一条几乎断流的小河。起风了,风吹得柔弱的柳树左右摇摆,接着,一场大雨来临了。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的天空,此时布满了乌云。这和十一年前何等相似!所不同的是,那时,在富人的屋檐下,我们可以互相依偎着,而此时,我们却是在你的豪华的办公室里,彼此都是正襟危坐。

雨停了,我转回身来,重又坐下。

“孩子夭折了”,我平静地说:“我原以为,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的他不会再在乎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我陪上了我的一生。我用青春偿清了欠他的债务,却把自己推向了崩溃的深渊。”

沉默。空气似乎凝固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半晌,沉重的叹息过后,你问我。

我苦笑着摇头。我能说“给我钱,我需要钱”吗?我不想向你索取什么,我不想给你造成任何精神上的、经济上的负担,我更不想以货币的形式终结这段美丽而又伤感的情缘。

电话铃响了,你不接。

有人进来,是向你请示工作的。

我说,我还是回宾馆吧。

你点了点头,没有送我。

我正躺在床上发呆,你打电话过来,语调异常沉重:

“很抱歉。我心里很难过。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糟。”

“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我的任性、固执、一意孤行酿成了今日。如果你因此而自责,我将会更难过。”

“但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对不住你,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补偿。”停了停,你继续说:“我刚刚买了房。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贪,我没有积蓄,等我情况好一点,我会为你准备一些。”

“你以为我是来向你讨债来了?我只是想,在我卸下为人妻的重担之后,我应该来看一看决定了我今生命运的那个人,我应该告诉他我心里有多苦,我多想轻轻松松地活下去。虽然,旧梦难寻,但我的愿望总算实现了,我总算还活着,我总算又见到了你,这就够了。我也该回去了。我没有让你为难吧?”

“没有。只是你就这么走了,我很难过,别人也会怀疑的。不如这样,明天让司机陪你在青岛好好玩一天,好吗?”

我知道,这个别人是杨华。我真想对你说你大可不必为此谨小慎微,人到中年不敢再言爱了,我的到来,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如果说有伤害的话,也只能是我啊!但我还是答应了:

“好吧。你以为还能找回十一年前的感觉吗?”

“我知道不能,但也只能这样了。等着我,今晚一起吃晚饭。”

最后的晚餐。

在一家日式风格的餐馆,依旧是司机作陪,依旧是滴酒不沾,司机许是看出了什么,单单为我点了“妙是”纯牛奶,他不停地夸口味如何好,广告词“妙是牛奶,初恋的味道”如何妙。

我吸了一口,故意大惊小怪地说:“酸酸的,甜甜的,这就是初恋的味道啊!”

酸酸的,甜甜的,涩涩的,苦苦的,人生百味,尽在不言中。

坐在宾馆客房的桌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是我此行在青岛的唯一的一个夜晚,看着窗外融融的夜色,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睡去,明早,我就要和你再次作别了,我真不知道我是否还能撑到再次与你相逢的那一天。就这样让我带着遗憾离去吗?我摊开了稿纸,抽出了笔,就着北国夏夜凉爽的月色,开始写那些你所谓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告诉你,我活得如何艰辛,又如何执著

我的婚姻

1990年9月2日,那是一个星期天,是在我正式“认识”他12天之后,由他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帮着我们办理了结婚手续。由于母亲坚决反对,父亲偏瘫在床,两家不相往来,我的状态非常不好,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彩礼,没有嫁妆,没有新房,只是把两套随身的行李合在一起,把两间单身宿舍调得挨在一起,我便有了一个“家”。在我刚刚过完26岁生日,我便做了一个五岁男孩的后娘,我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匆匆地解决了,除了气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及愤怒不已的兄弟姐妹外,就连我患难与共的老同学我都没有告诉,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几乎异口同声地质问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只能苦笑着告诉他们:我想有个家。

我努力地做着贤妻良母好媳妇,我所做的一切有口皆碑。

但是,我们的婚姻只维持了十年零一个月又十天。2000年10月12日,我和他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一场婚姻除了债务我一无所有。

我的老公

在我决定嫁给他的时候,对他的情况不能说一无所知,但我知道的也仅仅是:他和我在一个单位,他的父亲是机关办公室主任,他的母亲因脑溢血半身不遂,他离过婚,有一个不足五岁的男孩,我不知道他初中都没有念完,只是一个代办员,也不知道他曾是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家一共有几口人,但是基于嫁给他的动机,我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我和他的婚姻已经结束了,现在,关于他,我可以盖棺论定了。

他能言善辩,有幽默感,头脑很灵活,初次见面没有人能够猜出他有多深水,我常说他你不做律师都亏了。我的思维很简单,加之总觉这段婚姻对他不公平,所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时间久了,我发现他对我讲的大部分是谎言,譬如说常常眠花宿柳,譬如说嗜赌成性输光了百万家产等等,当谎言被揭穿的时候,他却说是爱的欺骗,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是为了不让我增加负担……大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气度。

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刚毕业那阵,尤其是头两年的元旦春节,每年都有许多贺卡信件给我寄来,而我却收不到,后来他憋不住了,便一沓一沓地给我往外拿,边拿边审问我和他们的关系,更有甚者,凡是我单独和异性老乡同学的合影都不翼而飞了,对此,我哭笑不得,我只好把自己深深地埋了起来,十年间,我甚至没有寄出一张贺卡,一封信件,我不想让关爱我的人知道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有着男人的躯壳,却没有男人的灵魂,直到分手前,我一直惧怕和他在一起的夜晚。白天,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休闲娱乐,而我却要奔波于离家20华里的乡间,到家后我还有做不完的家务,等到上床的时候我已是精疲力竭了,而他却不肯放过我,只要他在家,我就不能安然入睡,许多时候,看着我满脸泪痕,他似乎更惬意,更刺激,有好多次明知道我第二天还要工作,可还是仍然折磨我到天亮。我憎恶他,甚至不希望见到他。所以,直到98年底他姘居平市后,我反倒感觉到轻松了许多。性,原本应该是很美好的,是很真诚的爱的表露,给我带来的却是洪水猛兽般的恐惧。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接触过男人了,你不应该怀疑,你更不应该见我之后躲得那么远。

他是一个自私、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他有老婆,有孩子,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家,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该如何去营造家的温馨,在他的一生中,他只爱惜自己的生命,他只喜欢金钱和女人。由于他的无度挥霍,家产很快就空了,并且还欠下了巨额赌债,到了99年的夏天,他彻底溜了,我便成了众多债主威逼的对象,为此,我曾被调往贫困、边远、闭塞的西北山区做出纳员,甚至成为斯文扫地的被告。

我就是同这样一个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10年,我称之为与魔共舞,我不应该有任何怨言,无论我为此付出多少时间、金钱、精力,我都是罪有应得,所有认识我和他的人都说是他骗了我,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又何尝不是我骗了他呢?

我的孩子

孩子,是我的梦想,我的希望,是我十年苦役的由起。

90年的夏天,是我生命的转折,由绝望到渴望,我活着有了另外一层含义,即使是在自尊和人格被他踩在脚下的时候,我也仍然渴望活下去,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在他夜夜恣意的蹂躏下,我硬挺到了那一年的十二月份,而我腹中的小生命却在12月26日夭折了,只和我相依了154天。他的心病去掉了,而我却因此差点把性命丢掉。当时是夜里11点多,他把我背到了乡卫生院,连夜进行了手术,心力交瘁的我几乎休克过去,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很伤心,很委屈。后来,我一直住了半个月医院,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一滩殷红的血。今天你问我孩子到底怎么样了,我没有详细告诉你,我一直看窗外的风雨,我怕让你看见我流泪,我对自己说好了不哭,相见时难,我只想把灿烂的笑脸留给你。

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怀孕,直到1992年12月18日,我的雁儿才出生,我的生命便有了实实在在的依托。雁儿体质很弱,没满月便生了重病,而他的父亲却依然没事人一般整日出入于赌博场中。那时候多亏了我的母亲,安置好瘫痪的父亲后,母亲便赶往我那里,给我做饭,陪着我寻医问药,然后把用过的尿布带走,第二天再把洗净的送回来……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我的母亲,我和雁儿会是什么情形。

过了百天,雁儿的病完全好了,胖乎乎的,一天一个样。看着乖乖的雁儿,我常常想,是上天可怜我,赐了我一个天使,我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母亲。雁儿曾经不止一次地问我: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你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的。雁儿说,那我的翅膀呢?我说,妈妈怕你再飞走,就紧紧地抱着你,你的翅膀就没有了。很长时间,雁儿都信以为真,当看到小天使的塑像,雁儿会说这个小朋友肯定没有妈妈,要不,他怎么会有翅膀呢?

我以为我是天下最称职的母亲,但是后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梦想。我希望我的雁儿能有一个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童年,至少也应该像其他孩子那样有一个稳定的家,有父母健全的爱。在别人是那样顺理成章的事,在我却如蜀道之难。六岁之前,应该说雁儿是幸福的。由于我的隐忍,在外人眼里,我们这个家也还算可以。九八年底,我的家便名存实亡了。九九年下半年他硬是将雁儿送往平市的一所封闭学校便撒手不管了。当时我在县城一家储蓄所,由于债主不断地纠集地痞去班上搅扰,无奈我被调往边远的山区,远在信阳的大姐便将雁儿接到她那里,由于水土不服,语言不通,寒假后妹妹又把雁儿接到她家,半年后我被调往城郊,雁儿才得以在我身边。因为工作忙,半年后,我又把雁儿从乡下转学到城里,吃住都在母亲家。在动荡不安中,雁儿已经念到了二年级。雁儿曾问我:“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是在一个学校念到底,而我却一个学期念一个学校呢?”我只能这样对雁儿说:“别的小朋友会在计算机上作画吗?别的小朋友会讲标准的普通话吗?儿子去的地方多,见识当然比他们广了。”

雁儿很聪明,跑了这么多地方,转了这么多学校,雁儿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而我却很少有机会辅导孩子功课。

雁儿很懂事。在我面前,他从来不提他父亲,有时候,我问雁儿:“想你爸吗?”雁儿只是摇头,我说:“想就是想,说吧,妈妈不怪你。”雁儿这才低声地说:“想。”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说呢?”雁儿说:“怕妈妈生气”我说:“妈妈不生气。无论将来我和你爸爸怎么样,他永远都是你的父亲。”

懂事的雁儿一天天长大了。

有子如此,我想大约是命运之神对我的眷顾吧。

我的愿望

我多么希望能够和你相对而坐,就一点烛光,伴两盏渔火,品半盅清茗,听几缕涛声,然后,我把我的酸楚我的思念我的一切一切都告诉你。我的愿望很渺小,我只希望你能够做我的听众,我只希望你能够知道当年那个快乐的女孩如今她活得多么艰难。而你却一直在逃避,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即使给了我一个独处的机会,也是在你那没有情调的办公室里,我能给你说些什么呢?

今天一天在人前,你我都在做戏,而这戏明天我还得做下去。我理解你的一言一行,有句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所以,无论你如何安排,我都同意,尽量减小对你的负面影响,为了不难为你,我甚至决定了提前走,其实,我不想走啊!千里跋涉,为的是一诉衷肠,而今,欲诉无人,我还有留的必要吗?该走了。杜宇声声不忍闻啊!

我一直想做天使,一直希望带给别人的是快乐,我不知道十一年前我做到没有,而现在肯定是做不到了,有谁见过遍体鳞伤的天使?我只希望,此行能够像十一年前一样,带给我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我想活!!

当我搁下笔,把厚厚的一沓稿纸塞入客房的信封里已是凌晨了。好累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倒在床上便睡着了,是你的到来惊醒了我。

我把那个沉重的信封交给了你,然后,默默地看着你。

你接了过去,同样默默地看着我,然后,把它放入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

随后,你将一提上好的茶叶放入了我的行囊,然后,把我的行李连同我一起交给了你的司机。

在整整一天里,我都如木偶一般被你的司机牵着,乘快艇游览了黄金岸线,司机说:“我们去崂山吧?”我说:“今天太累了,留待下一次吧。”还有下一次吗?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开始赶往火车站。

高档的轿车,平坦的路面使人舒服得想睡着,这又令我想起了十一年前你送我走。一路上,农用三轮车不时地把我簸向你的怀抱,依依不舍中又平添了几分情趣。

想必此时此刻,你一定也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送别,你一定在祝福我一路平安吧?

列车启动了。

一个声音不住地在我心头轰鸣: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评论